叶崇安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在此地等我。”
彼时黄文还像个无头苍蝇般在人群中寻找自家世子,也不知人从哪就冒出来了,冷着脸,话说得也快,“村外小道,四个人,全部抓回。若是不便,除一个嘴角长痣的,其余,不必留活口。”
黄文得令,也不再纠结其他,转眼便驾马离去。
这是京城外的一个小村,村中多为老弱妇孺,青壮年都进京做工,隔三岔五才回来一趟,因此也有不少废弃屋子。
村外有条江河,很清澈,黑云散去,月色铺洒,银光泛泛。
林越舟蹲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任由双手垂落在河中,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伤口沁入,缓解了焦灼的炙痛。
她偏过头,见叶崇安神情严肃地盯着淹没在河面下的双腕,笑道:“不是很疼,这火是我弄出来的。有人识破我的身份,我又被捆得跟个粽子似的,只能搏一搏了。”
“他们胆子小,见火烧起来,一怕事情闹大自己暴露,二是觉着就这样把我烧死,也挺好,都没想着救火就退出去了。”
“屋子里没点锋利物件,我只能趁火小...”双掌在水里晃悠了一下,泛起阵阵涟漪,“万幸只燎了几个泡,不影响什么。”
“我从后窗跳出来,窝着没动,村民见火起,渐渐聚集过来,那几人心虚,就走了。”
她的声音轻松而跳跃,仿佛是在讲一件趣事,末了,斜着头看向叶崇安,“你呢?怎么找过来的?”
恰然闯入一双清亮的眸子中,叶崇安心中一拧,“我扯你下的水,怎么可能不留意你的动向。”
这话里有深深的自责,林越舟听得出,“是因为契书嘛?”
为首那人说,契书上写的名字是林越舟,石大不会擅作主张,必是得了叶崇安的授意。
叶崇安懊悔地认下,本是好意,可现在他不知如何去解释自己的这一颗心,只是涨红着脸。
火光湮灭,人群四散,整个村子陷入沉寂,林越舟突地提起双手,弹指间,叶崇安脸上多了几滴晶莹的水珠。
她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轻轻甩了甩腕子,望着一江河水,愁道:“得在天亮前赶回去,你私自离京一事才不会暴露。”
水珠沿着他的脸颊一侧裹住发丝,又从发梢滚入草地中,无声无息,正如他莫名掉了一拍的心跳。
除他之外,无人知晓。
他理了理心绪,眼底浮起笑意,“不必担心,黄文会将那几人带回,我们先上马,能赶回去。”
顺着河流往上,绿荫渐渐浓郁,不知何时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拐口,几棵垂柳抚着河面,嫩绿的新芽一晃一晃,让人看了便生出几分希望之感。
河水在拐口处趋于平缓,形成一个自然的浅滩,没有明显的标识,只几块被水流磨平的大石随意散落在岸边。
道路渐渐趋于狭窄,二人不得不翻身下马前行,叶崇安撩起柳枝,侧头偏过,“这是个野渡口,附近小镇、村庄常有人在此摆渡,运些货物进京要方便许多。”
林越舟抬头往上看了眼,几片薄云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月色便随风而变,忽明忽暗,“天色尚早,这野渡口难道也有船夫生活在岸边?”
叶崇安笑而不语,乘坐普通船只进京,照样有风险,他能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顺利出京,便不可能没有准备。
一层薄薄的露水凝结在碎石上,草丛间不知名的虫鸣声此起彼伏,木质船只的轮廓在夜色中泛着淡淡光泽。
船首的一盏渔灯在寂静中摇曳,拉出一道不长不短的影子。
“周大哥?可以啊,都开上大船了!”
是在江州开药铺的老周,当时陆良就藏在他家小屋里。她犹记得临行前在柳河上最后乘了一次小舟,艄公正是避风头的周大哥。
老周见到她先是一愣,摘下渔灯往前探了探身子,看清面貌不由得喜道:“小林姑娘?真是你啊,哎呀呀,快上船来!我这船上有好酒!”
接到四殿下指令,近几日老周才佯装成商队入京,还没来得及歇脚,就被四殿下一道急令又“轰”了出来。
给的地址便是这个野渡口,说是候着,在天明前接人回京,却没讲明是何人。
乍一眼见到小林姑娘老周是又惊又喜,愣是忽略了她身旁一声未出的世子殿下。
直到靠近了,老周才敛起神色,敬道:“原是接世子殿下,您这...快上来换身干净衣裳吧。”
“劳烦了。”
老周来不及问更多,着人去烧热水、备吃食和干净衣裳,又应叶崇安要求,留下几人在此地接应。
“马就栓在岸上,老周底下的人都是有身手的,到时黄文抓着人,乔装打扮一番总能进城。”
叶崇安就站在船舱内,不肯坐下,从暗处突地转至这亮堂堂的地方,林越舟才算将身旁人瞧了个清切。
青衫浸湿,颜色更显深沉,贴在肌肤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姿。自然下垂的指尖时不时还落下一两滴小水珠来,融入黑靴下的一滩水渍中。
这时节虽说是春,但夜间犹寒,如此赶了一段路,叶崇安愣是一点疲态、冷意没露。相反,在她的注视下,好像还挺了挺脊背,如同风雨中的一株青竹,依旧保持着君子风度。
叶崇安被人带去里间换衣,转眼老周端来一盘糟鸭并几个白馍,“欸?别动,把药擦了先。”
常年在各地辗转,身上自然备着不少药物,治跌打损伤的、解毒防疫的、提神醒脑的,不一而足。
“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把腕子弄成这样?”乍一听像是责怪,实则话里话外都是心疼,“这是我特制的药膏,里头添了黄柏、黄芩、山栀和一些其他的,你先用着,最是适合治疗汤泡火烧的。”
这不提还没感觉,一旦静下来,密集的痛意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林越舟谢过周大哥,立马拧开小盖,轻手轻脚地在伤处抹匀。
“酒是不能喝了,但糟鸭还是能吃的,这可是江州风味。”老周夹了两筷子放到小碗中, “我在江州生活这些年,就馋一口糟鸭,因此磨了个老师傅学这秘法,就给自己解解嘴馋,你快尝尝。”
外皮色泽金黄,鸭肉经过酒糟腌制,肉质变得更加鲜嫩多汁。一口咬下,鲜美的鸭肉与酒糟的香气完美融合,外皮酥脆,内里嫩滑,层次分明。
在将近一日未进食的情况下,能来上这么一口,林越舟满足的心溢于言表。
“麻烦周兄弟了,这么晚还得让你跑一趟。”
“世子殿下快坐,咱定是水门开后第一批入京的。”老周让了位子,看着换上灰白短衫,深色长麻裤的叶崇安 ,犹豫片刻还是讲道, “世子还是太齐整了,到时进水门,稍稍散点头发,卷起点袖子、裤脚...”
叶崇安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拱手道: “受教了。”
“折煞了折煞了。”老周摆摆手, “我再去给你们弄些菜出来。”
他们说话的这些功夫,小半盘糟鸭已全然进了林越舟的胃腹,对上叶崇安的目光,她讪讪地笑笑,咕噜出两个字, “饿了。”
月朗星稀,船只静静地行驶在河面上,仿佛回到了从岐州赶往江州的日子。
林越舟主动开口,寥寥数语讲明自己在布店遭到埋伏,那伙人问了何事,自己又是如何作答。叶崇安听得心中一阵发酸,顿时觉着对布店那伙人下手还是太轻了。
...
城东尚氏布店,掌柜的并几个小伙计被绑在桩柱上,鼻青脸肿,连哼哼几句都甚是困难。
林昔泽站在几人面前,拔剑相向, “快说!是不是你们几人合伙把我大姐绑走了!”
几人肩背一紧,面面相觑,欲哭无泪。
这是今日第四批来找钱庄小伙计的了。
尚掌柜心里发苦,两日前,有人寻上门,给了两匹软烟罗,让他以此为抵押向裕隆钱庄贷钱,但对方指定了来布店取货的小伙计,是个叫阿舟的小年轻。
这要求听着没头没脑的,廖掌柜一时不敢应。对方又说,可另赠几匹软烟罗给店中,原是那小子欠了钱,堵他不成,才出此下策,只是借店一用,其余纠纷并不在店里处置。
软烟罗昂贵且难求,不少大布庄里都不见得存有一匹,若他这店中能存上几匹,不愁名声打不开。
因此,尚掌柜不仅接下了对方送来的软烟罗,还收下了配套的药物,交代了伙计用法,便按照对方的要求让钱庄的人上门取布。
谁知竟因此惹上了大麻烦。
先是钱庄上门来寻,被他们几句话打发走了,再是林家派人来问,尚掌柜这才察觉到不妙,但依旧硬着头皮咬定说辞。
林家的人还没走干净呢,就有第三批不知哪来的人,个个凶神恶煞,上来就一顿砸,砸物也砸人。
尚掌柜及伙计哪见过这架势,三下五除二地就吐露了个干净,还是难以避免挨顿揍。
他们现在这副模样就是拜那伙人所赐。
结果,现在又跳出来个小祖宗,不问三七二十一地就拔出刀来。
“还不说?信不信爷爷砍了你们的脑袋下来!”
尚掌柜:求您了爷,仔细看看我们吧,嘴里塞着东西呢!张不开啊!
...
“所以,你是怎么查到这的?”
地处京城外,又是个偏僻的、将近废弃的小村,布店掌柜肯定也不知道他们会将人绑到哪里去,叶崇安又是怎么查到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好奇的小猫在听故事,叶崇安很想伸手在她脑袋上薅一把,还是忍住了。
“其实...也不难查。”
这个时间段,矛头直指她,除了横水街那档事,叶崇安也想不到其他了。沈府他固然不能硬闯,但为其办事的牙人钱广源,还是能撬开嘴的。
“看来那牙人也不傻,事情有变,能查到我头上。”林越舟剥了颗瓜子放在掌心,等凑齐一小摞,努嘴递了过去, “饭后小食。”
船上自然没有什么精致糕点,可瓜子花生等打发时间的坚果还是备有不少的。
牙人知道的不多,只透露出庄泰带了几个打手准备捉人的事。叶崇安凭着四殿下给的令牌,调动了蛰伏在三界巷处的暗卫,四处游走,终于在一家车马行里查到了线索。
既然是抓人,动用沈府的马车多有不便,少不了要去车马行租赁,那里的伙计认识庄泰,见他们要得匆忙,多看了两眼,是往西门外的方向走的。
“我们按照车辙印的方向,分批行动,能遇上你,是我运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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