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的暑气愈发重了,书院里的学子常在课后叫苦连天,傅瑶起初还能适应,再过些日子也被蒸炉似的热搅得心神不宁。
没几日便也觉心力憔悴,一连半月未曾落雨,众人叫苦连天也不知这天何时方才能退暑。
这一日结束,傅瑶正收拾物什,郭夫子突然到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二人相对坐,相顾无言,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其实还是有些不太确定郭夫子留她在书院是否是真心实意接纳她,亦或者是书院从前夫子大多年迈,恰好有她这么个心甘情愿的凑上来的主,索性便顺势收了?
那日那位素昧平生的罗姑娘平白无故的话,她记在心间,不曾忘,不敢问。
所谓磋磨,又是从何谈起?
时机便在眼前,问与否似乎便在她一念之间…
郭夫子递来一杯茶,傅瑶发愣之余匆忙接过,垂首,东方落下绯浓绮丽,星子似的一坠,映得水波轻漾红霞一杯。
她见此微怔,有些话到嘴边,还未出口就被她梗在喉间,如鲠在喉又并无突兀。
许是前生使然她而今哪怕是件小事也要思虑过后方才再想是否要说出口。
郭夫子困惑:“怎的,若有难言之隐但说无妨。”
傅瑶摇了摇头,稍顿:“无碍,只是想了些从前的事。”
傅瑶到底年岁阅历不比郭夫子,于郭夫子看来恰恰是只差将心思写面上去,念着天色也不曾过问,说起正事来。
“近来暑气重,我年事已高有些事已不便出面,书院近况我也有所耳闻,明日你且同书院另一新夫子一道,领着他们去郊外避避暑,玩闹一通也好叫他们散散郁气,收收心。”
傅瑶点头如捣蒜,待郭夫子心满意足离去,她方才后知后觉,想起究竟是何处不对。
郭夫子适才的意思是,她与书院的新夫子一道?
那是,何人?
风雨晦暝,细雨稍歇,云屏霜薄月一弯。
傅瑶剪了灯花续了灯,借着灯火一点点绣品上的纹路描绘。
罕见逢了场及时雨,傅瑶没了困意取了前日里没绣完的帕子出来赶制。
藤椅随着细微的摇晃发出沉闷的吱呀,白玉似的霜白落在女郎半盘的乌发间,烟霞比拟薄纱,似梦非实。
灯火乱溅,碾入碧苔。
不大庭院,藏云月遗留的皎洁在某一刻傅瑶抬眸时站在了同一条线,循着那处而去,仿佛能窥见无数个日夜里,那个寂寂独立的身影。
操劳事物,难得歇息。好不容易忙完,最终也只是一个人,坐在一处弯下身子像是孩童犯错般将一切咽下。
傅瑶不得不认,她又一次看见了自己。
那个她在四方院落里,簌簌雪落,春朝在即,分明姝色难掩却已是病骨沉疴,药石罔医。
这三年傅瑶想过许多,堪不破的依旧存在。方方面面的细枝末节她其实记不大清,但那一场场心力憔悴的拉锯战,一次次争执的无疾而终。
历历在目,难舍难分。
有时候午夜梦回,她忍不住问:“值得么?”连对错,她都只敢想,不敢真正道出口。
前生听过最多的一个词叫作茧自缚。她想了,笑了,确实挺合适她的。
对错与否,没人能说得准。
若事可从来,她宁可荆棘布身,鲜血淋漓,跌跌撞撞也不愿重蹈覆辙。这是她临死前的念想,或者说,很早便有的,直到人之将死,她才承认。
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前生种种于梦魇轮番上阵,历遍那如火灼身,心弦紧绷的滋味。
若是天道于人的惩戒便是这般。
她倒是还真要谢苍天悲悯仁慈。总归无她纠缠的一生,诸事归位,顺遂无虞。谁又能再怪谁,再怨谁恨谁?
火舌惺忪,更深夜重。
傅瑶揉了揉发涩的眼,空出的另一只手去找丝线准备勾勒完样式轮廓便歇息。
没有寻到。
她定眼一瞧,确实不在此处。
迫于无奈,她不得不放下手中活路,起身翻找,随手用绸带绑了发,露出半截白皙脖颈,夜风有些寒,她加快了手中动作。
半晌,沮丧包裹她直起身子,有些懊恼。依稀记着前日里应是用过的,只想不起来当时是放哪去了。
傅瑶侧过身子准备算了,又觉得不甘心。临门一脚,当真要为了一络寻不到的丝线搁置一旁?
常言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左右不过剩着点,傅瑶还是提了提精神,灯龛里的烛火幽幽拉长坠落的影,她顺着露出的线抽丝剥茧要全部拉出。
倏地不知是何跌落在地,砸在她脚上。滚了几圈,吱呀一声,木制的盒子不动了。
傅瑶倒吸口凉气,心里窝着火,一眼望去却是当即僵在原地。
“啪”的落地的,是她方才取出的线团。心蓦地停了一拍,她静默片刻走上前去,蹲下。
夜里的风吹不在身上并不冷,可她只觉跨越的这几步仿佛隔了万重山。
白玉雕琢精细的玉佩轻巧,锱铢之重,静静躺在地间,随后等到来人将它捡起。
夜风从窗棂溜入,吹起少女垂发、红穗,黑红交缠平白生了股牵连,彼此纠缠一处难舍难分。
傅瑶黛眉一扫,抬手将那几络发扯出。再一次面对这玉佩,仿若透过这块玉,那玉的主人就亲临眼前。
冰凉的触觉也在此刻滚烫灼痛。
那日他只留下这块玉便走了,不日后长街重逢也是千帆过尽的安宁,再无前生针尖对麦芒,针锋相对。
余下无言唯有相视无话。
倘若他不曾认出她。
这块玉是否便能当作是他的谢礼?名门望族寄予厚望的郎君身受重伤,四处流窜甚至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若无仇家追杀,傅瑶是断断不信。
既如此,还不若将此当作谢礼。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收点报酬应当也是情理之中。
傅瑶想,他日若是遇到难事便将这玉佩当了,毕竟她救了江珩一回,拿他一块玉佩度个难关应当不算过分。
想通这点,傅瑶将地上散开的木盒子捡起,将玉佩复归原位,寻了处妥帖放好。总归日后有用得上的那天,还是仔细些为好。
翌日,钱塘外郊。
松涛不止,山风轻抚,池塘溪流苍苔生,晨间还带着将散未散的薄雾。
“夫子——这边,这里。”
傅瑶气喘吁吁,额前渗了层薄汗,歇了几息待缓过劲复又几步本上前去。
篱笆围了一圈,树荫繁茂驱散了夏日大半暑热,热灼人心的燥意在入了篱笆院时得以缓和,待真正落座歇息半刻才缓过劲来。
在这,她也终于见到了郭夫子昨日口中那位新夫子。
那郎君侧首,山风骀荡,他在逆光处席地而坐,一身布衣不显清贫反衬得其身形颀长,周身乏饰也难掩如兰风骨。
如玉指节控着毛笔在书卷上勾画,不曾抬头。
不知何时那十数个学子纷纷跑去玩乐,仅孟辉同傅瑶二人在同一株树下。
头顶萦绕的清风携香,傅瑶迟疑稍许还是走上前去。
孟辉抬头见她,薄唇微弯,笑意温和映着那双漆眸闪闪。“傅姑娘。”
一如他这人平静温和的嗓音。
二人相互见礼,打过照面而后归于死寂。
对于孟辉入书院教书一事傅瑶并不觉得意外,比起她这半吊子的夫子,孟辉显然更适合也更具备教书育人的潜能。
只是……孤男寡女,似是不大妥帖?
念想刚出傅瑶便急急掐断,本能的感觉孟辉并非那般轻薄浮浪之辈,反倒是因自己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心思而觉得羞赧。
傅瑶抬手直扇风,见孟辉没朝这边望这才松了口气。到底是好面子,胡思乱想还是应当收敛些,否则冤枉好人就不好收场了。
恰此时,一道温润嗓音突兀响起。
“傅姑娘。”
嗓音清冽若这世间最澄澈的风,温温徐缓又似水。他正捧着书,似是碰着了难事。
傅瑶稳了稳心神:“孟公子有何指教?”
孟辉轻笑:“不敢当,我适才刚入书院,郭夫子让我试教一堂课。”
傅瑶落了心,原是请教经验的。
不料下一刻他敛了眼睑,素雪似的指落在书卷一处标记,那字迹娟秀清雅,非是出自他手。
“适才见姑娘从前的记录颇有感悟,便想同姑娘讨教一番。”
时间在静寂中缓慢流逝,天际之上,白烈的天光逐渐被厚云虚掩,变得淡薄。
傅瑶久未言语,孟辉也未见不耐。
许是知晓傅瑶顾虑,孟辉自觉退到角落一处,空出大片旷地。
傅瑶没理由再拒绝,应下孟辉的邀约。二人从诗词歌赋开始,各自阐述观点,若是意见向左孟辉常是沉吟不语。
起初傅瑶以为他是不悦或是觉得她想法过于寡淡不屑与她继续相谈。出乎意料,孟辉只是将利弊拆骨揉碎了分析,从始至终二人的探讨你来我往,各有对错。
同他交谈,连日来的疲倦与心神不宁仿若被霎时吹散,相谈甚欢之余傅瑶不禁问其他是何时入的书院,又是因何缘故。
依着孟辉的才华和如今的成就,再过个三年五载等科举一开未必不能得个名次。
浮动光影里,青衫如故的郎君沉静的目光落在书卷间,一颦一笑似春水,偏又是自嘲的语气。
“许是我才学不佳,还需历练几年再学学方才有机会入贵人眼。”
傅瑶摇头,直视他:“君子如珩,羽衣昱耀。孟公子有才,有志,不当妄自菲薄。且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各有所能,各有所长。公子不试一番又怎知技不如人?”
风有些大了,冽冽风吹动青丝衣衫,那掷地有声的声音温和有力,透过浮光飘过来。
孟辉将那君子如珩,羽衣昱耀八字呢喃几遍,也不知其所想为何。只是重复几轮,又复了笑:“傅姑娘,亦是如此。”
傅瑶稍怔,浅笑着,未曾顺着他的话继续下去。
心中感慨这倒是要叫孟辉失望了。
她不是君子。
傅瑶对自己从来都有个清晰的界限,包含在秉性里的卑劣从来都无所遁形被她了如指掌。她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为此不择手段,哪怕,这是上一世的她。
但不可否认,那的的确确是她,哪怕敛了锋芒与尖刺也还是能看到那生出的根。
远处有孩童在呼喊声,傅瑶正要去看看什么情况,一起身她便后悔了,恼自己适才为何不曾细看。
裙摆无意间卡在了石缝里,她起身时用力过猛导致重心不稳,摇摇晃晃便要向下跌去,又因惯性不可控往后倒去。
那后面是一地碎石与两块颇锋的石块,失重感袭来,呼啸耳畔的风肆虐张狂,心跟随着提到嗓子眼。她已经做好了丢脸和承痛的准备。
掌风袭来,没有预想中的痛,反倒是孟辉手疾眼快将她拉了回来。
心与粗糙的石粒相对,傅瑶闷哼一声,抬头猝不及防与孟辉的下颚擦肩而过来了个蜻蜓点水的接触。
时间仿佛凝固。
孟辉同傅瑶俱是身子一僵,沉默对视,心弦被轻轻拉扯,不大的力道却无法挣脱。只能感受炽热漫来,二人红了面,不约而同偏过头去不看对方。
炽热的温度还在持续折磨着傅瑶上下乱跳的心,清冽如兰的香还嫌不够似的涌来。
兰香一股脑涌入发怔的脑内,馨香乱神。
心跳如擂鼓,傅瑶手忙脚乱像是战败,孟辉也欲匆匆起来。
捣鼓一番傅瑶这才发觉经方才这么一闹,她压了孟辉大半的衣裳,也不怪人面色古怪,耳畔红透,支支吾吾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副场景,没由来像她调戏良家妇男…
诡异的沉静弥散在四周,傅瑶咬牙恼自己,又羞赧不知如何开口解释,恰此时孟辉轻咳几声,似是挣扎千百回终于决定开口。
“傅姑娘,我……”
话还未尽,匆匆跑来一个小人,气喘吁吁上来便扯住傅瑶裙摆。沾染泥水的手毫不留情留下大块污渍。
“夫……夫子,有,有人落水了。”
那份心照不宣的诡异蕴含的旖旎被霎时打碎,取而代之的是惶惶不安,傅瑶心有余悸,顾不得其他问清楚地点与来龙去脉以后匆匆往不远处的荷塘赶去。
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早些知晓。
那荷塘虽不深,只及腰的位置,但对于孩童还是暗藏汹涌,若是陷入淤泥里轻易脱不得身。
孟辉也是又惊又怕,顾不得其他,紧随其后追过去。
我其实不太会写其他人物视角下的女主,总觉得带了种凝视的意味,女宝其实蛮好看的毕竟取名的时候就是取自“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形容君子品德高尚如美玉,风采卓越,光彩四射。是男主名字由来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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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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