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梦魇

江莹对于这位兄长多少还是发怵。

兄长这般光风霁月的郎君,族中尽心竭力栽培出来的贵公子,什么好的都是先紧着他,照理,他本就是天上月,天边云。

而江莹素来便不被管束,与这位兄长相见更多也是在学堂。

此番冒然前来也不知是否会惹江珩厌烦。

想到这,江莹将头埋得更低,心中又开始埋怨自己放下的动静过大惹了江珩注意。

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顶着那如炬眸光硬着头皮留下。

江珩清瘦的背脊挺得笔直,长睫落了暗影,他眸光平静扫过一脸局促的江莹。

“看够了?”

江莹倏地一颤,往后挪了两步。

掩耳盗铃的举动未曾逃过江珩的眼,山眉往上一挑,泰然自若收回视线。

临了似有话要说,先一阵咳嗽,好半晌,他闷闷道。

“何事?”

头也不抬的模样果真与江莹从前所见别无二致,那一贯来的寡言少语哪怕是对她这嫡亲的妹妹也不曾变过。

对于这位兄长江莹多少有些发怵,寻常时候,在外她也会同江珩撒娇,哪怕更多时候江珩也同世间兄长纵容族亲一般纵容她。

但她还是觉得古怪。

正因为江珩一面纵容她,又一面克己管她。

两相纠缠逾矩,江莹有时也拿不准这位兄长的性子。

“兄长,你……”

她本就不太敢与江珩独处,自廊外徘徊不定时就有些拘谨,敏锐察觉到江珩的不对劲,她有些迟疑。

就江珩方才的举动而言,这是病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说,说完了出去。”

此时此刻,坐在桌前面如玉,质若霜的男子翻阅着手中书籍,连余光也不曾施舍。

仅这一句便又叫江莹一个机灵险些丢盔弃甲而逃。

分明不过弱冠,浑身却似笼了曾若虚若实的雾,看不真切也难以忽视,想要触及又会迷失在那萦绕的雾里。

江莹留了个心眼,又瞧了几眼,她虽与江珩日常相处不多,更多时候江珩忙于事务无空陪她。

但今日江珩的诡异太过突兀惹眼,江莹平日里哪怕再不关注也还是发觉到了异常。

江珩似乎又清瘦了,人也更沉默寡言。

若真是病了,她尚且不知,旁人便更没有知晓的可能,若当真是如此只怕是江珩这个正主有意瞒下不愿让外人知晓。

她有心询问又怕惹江珩不悦,静默须臾还是问了个突兀的问题:“兄长可还记得,从前府上留住的那位表姐。”

话一说出口,江莹便有些后悔,毕竟那么些年过去没准是她认错了也说不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做贼心虚,偷偷去瞄江珩。

那黑沉的眸子无波无澜,眼睫轻抬,目光落下霜似的,那是他素日里思忖时常做的神态。

没有见江珩有愠怒或者不耐的前兆。

江莹稍稍松口气,总算不用在提心吊胆了。

她正这般想着,等来了江珩的答复。

“不记得了,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那俊美无俦的面微微侧过来,懒散撩起眼皮,眼底浮光毫无温度。

轩窗华色分明是潋滟明媚,衣袂翩跹静坐一处的男子眉眼淡薄毫无情绪起伏,这番模样再道出他口中那句无关紧要之人。

声调平平偏又因着那副嗓子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意味。

江莹不合时宜的有些惋惜,心中懊恼自己不该用这种小事来打扰江珩,见江珩如此也没了留下的心思,借故离去。

江珩瞧着那抹姝色匆匆离去,轻轻收回视线,有风送叶来。

他抬手拂去落在卷轴上的落叶,宽大的衣袍盛了落照,不知何时沾染了零星墨迹。

云雪沾污,霎时,引了他全部余光。

江珩欲要翻书的手一顿,他眉眼低垂没什么神情,按部就班将书籍合上,放好。

井然有序,不急不乱,如他此人,坚韧冷冽若悬崖峭壁险峻里破石生长的竹,磐石不可移,心质不可动。

江珩面无表情,只叹了声。

今日这书,怕是无心再看了,他转而望向窗外,满目潋滟、翠碧花信,江莹方才的话犹在耳畔。

再一次,他不合时宜想起浓墨夜色,那个落雨的夜。

一灯如豆,灯火潋滟,鼻尖缭绕尽是雨后土腥。

那是江珩头一遭那么狼狈,负伤流窜,出于求生的本能素来端方如玉的郎君挟持了一人,卑劣至极威胁其救自己。

他厌恶这无法掌控的举动也憎恶这般的自己,偶然忆起都可轻而易举的将他心底晦涩一一撩拨而出。

江珩闭了闭眼,指间陷入掌心刺痛非但没有令他回神反倒催使另一股不可控的情愫疯狂叫嚣。

上蹿下跳,猖狂至极。一线幽香,模糊眉眼,他心里簇簇绽开的焰火鬼魅般猖狂。

掌中刺痛,岌岌可危的一弦明思被另一股闷痛拉扯、缠绕,江珩面色愈发的白,他有种直觉。

今日怕是又要发作了。

清晰可闻的叩门声破了寂静。

窗前,面若冬雪的男子徐缓张开眼,眼底只残留些破碎余温,辨不出具体为何。

“进。”

一言落地,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入内,将怀中的东西放到桌上,旋即后退不再看江珩。

白玉指一点点翻阅,窸窸窣窣细若蚊吟的动静在此间响起,不大的动静却是这诺大书房里唯一的动与生。

江珩顿了半晌,垂眼问:“可还有其他进展?”

那人稍有犹豫,盯着那不冷不热的视线,摇了摇头。

许是早有预料,江珩并未有多少失落,白玉似的指间摩挲着几张薄薄的宣纸,一点点掠过上面的字,眸光逐渐凉薄。

比起失落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三月了。

不知不觉他竟在这小小的钱塘消磨停留了三月光景,这三月匆匆,他忙忙碌碌,最终得到了就这几张薄薄一层。

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江珩不禁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暗访的方向错了踪迹又或是无意间露了马脚为背后中人有所察觉从而被其先一步抹去线索。

面向明光,江珩沉了面色。

去年冬至,京中收到一份密报。

原本要在三月内送入苏州官行的官盐不翼而飞,消息被暗送至皇宫引得皇帝勃然大怒,待冷静后连夜召集亲信商谈。

历朝历代都将盐牢牢掌握,官盐一事素来被朝廷重视,而今本该安稳到官行的盐被半道截下无声无息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踪。

这无异是一种挑衅,蔑视君王权威,更让皇帝忍无可忍的是苏州知府查了三月最终竟什么也没查出。

不出所料被摘去乌纱帽,当今皇帝治国平平虽无治国安邦的经世之才,但久居高位的帝王威仪却不允有人公然挑衅。

君王用人,不看忠心,更注重一种微妙的平衡。哪怕皇帝无铁血手腕也怕权力的失衡。苦思冥想多番衡量最终选择了江珩这个出身世家的子弟。

江珩收到暗令第三日便被封为巡盐御史调任江南,明面里是查询私盐一案,背地里则要听从皇帝安排督看各地官员是否存在反心。

江珩到底是世家出生,江氏一族苦心栽培二十余年养成了他对外沉稳知礼的矜贵儒雅。

也只有他自己知晓,沿途荆棘那如玉指从前所握过的冷意与沾染过后经年也挥之不去的粘腻。

线索断了,断在江浙一带。

查无可查。

江珩不得已亲身来到江浙,首次便选在了富饶的钱塘,藏匿身形来此,趁着夜幕自小道入了钱塘境内。

潇潇风,夜明星疏。鼻尖尽是将要落雨前的腥气,而他面无表情只掀起眼帘自车帘敞开的一角望去,不知从何而来的蒙面人拦住了他们的路。

“马车里的贵人下来受死——”

江珩将车帘撩起一道缝隙。

他此番是先一步入钱塘探查,为避免引人注意仅备了一辆马车与车夫二人抄小道自苏州入境钱塘。

千防万防,百密一疏。

他从未想过天衣无缝,只未曾想幕后之人还是太过心急,早早派人在沿途等候,只待将他扼杀于此。

此处偏僻,林中更是昏暗幽谧没有人影,林叶遮天蔽日,江珩早在马车驶入林中时敏锐嗅到一丝肃杀之气。

寒芒幽幽,皎月霜白,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要我性命,且看阁下本事。”

寒刃出鞘,一霎血雾弥散,江珩看似面无表情,握紧剑刃的手因用力握剑而渐渐显现,霜华落了一地,绯色同翠碧交缠。

夜色流萤,映一地狼藉。

逃出生天的江珩狼狈至极,后有追兵情急之下他不得已逃窜,直到见了万家灯火方才卸了一直紧绷的神识,又因伤势不得已逃入一户人家。

而那一夜,他反倒见到了一位故人。

甚至连故人都称不上。

江珩从前便知晓府上留住了一位生人,母亲口中时常提及,久而久之江珩也渐渐知晓了那女子的名姓。

那是姑母之女,他的表妹。

傅瑶。

思绪回笼,江珩抬手抵着纯轻咳几声,胸膛闷哼一声,有热意在焚烧灼得他险些没缓过气,剧烈咳嗽起来。

素来端方如玉的模样不复存在,整个人就像是冬日厚雪压顶的竹,不得不被迫弯下腰骨,整个人摇摇欲坠,恰似到了临界点锱铢之力都将再也承不住重,彻底倒下。

府内一时又是手忙脚乱。

……

素月皎白洒落银霜一地,袅袅升起的沉水香驱散冲淡了浓郁发苦的药味。淡淡的血腥也随之告罄,江莹得了消息匆匆赶来。

屋内灯火通明,清如玉的郎君半倚帐内,他没什么表情听大夫嘱托,只是江莹蹙眉半晌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急难杂症竟到了需要窃窃私语的地步。

若非她对这位兄长颇为了解,加之这大夫年过半百头发霜白,倘若换个年轻清俊的,依着这副场景她都要疑心江珩不近女色人情,是否是因为他有龙阳之癖。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江莹甩了甩自己那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走上前去就嚎:“阿兄——你怎么就那么——”

“江莹。”

江珩声线陡然一沉。

江莹生生将剩余“要去了”咽了下去。多说多错,做人多少要有点眼力见,此情此景惟有沉默最适宜。

许是怕江莹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江珩头也不抬当机立断直言:“何事?说。”

江莹有些心虚不敢看他:“阿兄,我听下人说你吐血昏倒了,我忧心兄长特来此问问是何情况。”

“尚安,无碍。”江珩神色淡淡,毫无血色的面苍白如雪。

这副模样,不像没事啊。

江莹心里泛起嘀咕,一时嘴快又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又是一阵诡异沉默。

江珩偏过头去似是极力隐忍:“江莹,出去。”

江莹咬牙,在江珩再三强调以及剧烈咳嗽起来后终于意识到江珩的态度是认真的。

江珩此刻病如沉疴,身若残叶摇摇欲坠,江莹真怕一时不慎将人气死,不满以后还是选择离去。

众人散去,幽幽夜色,冷风直灌。江珩迎着冷风闭了闭眼:“说罢。”

大夫自替他把完脉后便一直蹙着眉,此刻见四下无人起身行了个礼:“大人,恕我多言。”

大夫顿了顿,换了个委婉的提醒:“您的毒现在尚且不深,倘若再拖个一年半载,一旦毒入骨髓,再世华佗也无药可医。”

江珩默了默:“可有法子可彻底清除?”

大夫摇了摇头:“恕老夫无能,只可以温和些的药暂时压制,若是世子还不能……只怕是……”

江珩没有说话,只是望向窗外。天玄零星挂着散碎星子,银光微微,将灭未灭,目之所及尽是浓墨一片,若非这碎金银辉,这夜,也是死气沉沉。

大夫离去,江珩披衣起身他只着了件淡薄中衣,宛似风中残叶,跌跌撞撞。

灯火惺忪,映出那嶙峋扑朔影,瘦削疮痍身。江珩抬眼望去,惺忪花信微微垂,临风还送暗香来。

此情此景他又不合时宜想起那个雨夜。

不知何时,他开始逐渐忘不了那一夜。

以及那一夜持灯而立的人。

那双清明的眉眼仿若藏了春朝雨,淅淅沥沥落下寂寥,空洞让他心颤,刹那心惊。

三年。

他记得那个名字,但记不住伊人相貌。

那一夜,她眉眼半垂,不咸不淡让他离去,萍水相逢本该就此相忘江湖,他却记了许久,哪怕不曾刻意,闲暇时眼前也会浮现那淡如雾的眼。

挥之不去,斩不断,理还乱。江珩困惑过,不解过,不解为何仅是那一夜能令他日思夜想。

许是那一夜过于深刻,又许是那春江眸烙在心底,他斩不断的而今提及,忽觉意兴阑珊,他急急打断念想。

重新坐回榻间,心口的闷痛拉扯血肉,他抬手捂着胸口泛疼的部位,那里隐约还残留着余痛。

又一夜雨,又一夜梦魇。

江珩不得不承认,他的的确确忘不了。

也不知是潜意识的铭记还是毒催往事来,他又一次梦见从前,朦胧雾绕的尽头始终是那半阖冷淡的春江眸。

日思夜想,辗转反侧,不得解脱。

这是一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骨缝里都生出欲要逃离的**,猖狂可怖的,是他的梦魇。

忘不却的,是他江珩。

结束,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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