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故人

馄饨被翻来覆去搅动,翠玉葱花随波逐流打着旋,好半晌也不见那馄饨减少反倒是女郎蕴着忧愁的叹息先一步响起。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猛然被人拍了后背的傅瑶陡然回神被惊了一跳,回头便见刘婶笑得和蔼,轻车熟路在傅瑶身侧落座。

“婶子这些日子不忙客栈的事,怎的想起置办桑麻来了?逢人都道你忙,竟也有空到来此同我闲谈。”傅瑶没什么情绪但见了熟人还是扯出笑来。

“哟哟,我这才不到两日,就连这日理万机的女夫子都知晓了,这消息倒是一如既往的灵通。”见其心绪不佳想来是有了心事,恰好她有意为其开导。

常与人打交道见多识广自,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对于傅瑶这般年轻藏不住事的自然是看破不说破。

“婶子来看看你,你且说说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保不准婶子能帮帮你。”

“无事。”傅瑶无意麻烦,随口说道。

“你这模样可不像是无事发生,”刘婶也不恼,持着笑顺带还调笑她是否是有了心仪的儿郎。

傅瑶反驳,犹豫半晌,还是道出原委。

郭夫子寿辰将至,傅瑶也动了备礼的心思。自大病初愈迄今已有五日不曾前往书院,虽说郭夫子不曾说什么,但她也觉过意不去。

郭夫子待她有知遇之恩,这些年风霜雨露,平静安宁甚至于与世无争的岁月里,郭夫子是她来钱塘之初遇到的第一位贵人。

初次相逢时也是雾蒙蒙的雨天,疾风冷雨,她出门时未曾带伞匆匆寻了处避雨地。

那时她无本钱,无生计,只将将有了落脚的地方,来时匆匆并未有过多谋划,对于前景也觉白茫茫遮眼盲目。

回首归途无退路,前望无前景渺茫。

躲在屋檐下,没有怅惋,亦无叹息。

她只是平静地望着这一场不知何时停歇的雨,雨丝绵绵缠,细柳柔柔姿。

婆娑里有一老者引了傅瑶注意。

长街上随处可见匆匆避雨的人,独他悠然自得漫步其间,长袖宽袍湿漉漉垂落又因其姿态竟也显得从容。

仙风道骨,独树一帜。

傅瑶侧目只觉得那老者奇怪,再抬眸那“怪人”已然走到了傅瑶面前。

见其没有要走的意思,傅瑶有些迟疑,四处张望后知后觉才发现原是自己挡了人的路。

面上腾起的热让她不容忽视,忙起身致歉:“失礼了。”

那老者只点点头,径直入了屋舍。

傅瑶起身,抬头。

临安书院。

四字高挂,端得风流。

傅瑶也曾练过字,前世因她嫁于江珩须得时时顾及侯府颜面,在琴棋书画、持家御下等方面没少耗心血。

若只论临帖模迹,单拎出来也可讲个九曲回廊。

傅瑶细细观察,这字迹风流自落笔到收尾一气呵成,看似风流放荡不羁,实则内敛暗含锋芒,转折处更是犀利若刃。

想来这落款之人定是为大家。

那时她只念着字,未曾念着旁他。

再次相遇,是西子湖畔一场诗会,文人墨客相聚一处共谈诗词雅赋,春三月,莺歌燕舞,柳絮飞白。

行人悠然,水光潋滟。

傅瑶独自一人漫步湖畔,三月春,柳拔芽,吹得游人醉。

她本就是图人多来凑个热闹,无意争什么,故而观望那么一时半会也就失了兴致。

行过长亭,见七八人围观一处也不知作何。闲来无事傅瑶也上前去凑了回热闹,一白发苍苍的老者独坐长亭下棋。

而他的对面,空无一人。

就这般一人,一棋盘,自斟自下。

傅瑶觉着有趣,驻足观望,其余人见过新鲜不多时便也散去,不知不觉竟只余下傅瑶同这老者。

“这位姑娘,可会下棋?”

老者似是知晓她在看,头也不抬,一面询问一面斟酌落子何方。

傅瑶稍顿:“才疏学浅,只知一二。”

老者闻言点点头:“够了。”

二人对弈傅瑶起初手忙脚乱,她持白子,对面持黑子,黑白厮杀,棋局风云变幻,黑子行踪诡谲看似落子平平无奇细看又蕴含万般变化,因而总能至死地而后生。

反观傅瑶倒是生疏稚嫩,棋风同人无形中便可借走势洞察人心,她到底是比不得,没多久便败下阵来。

面对神情落寞一派果然如此的傅瑶,老者没什么感情地开口:“承让。”

傅瑶有些羞愧,颔首起身。

老者倏尔又道:“这一步,你若是下十七分之三,或可有所转机。”

傅瑶怔了怔,顺着老者所指的地方望向棋盘,那处所谓有所转机的落处近乎被黑子形成包围之势,不论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也仍想不出个所以然。

四面楚歌,何来转机。

郭夫子便是那时出现为她指点迷津,再次相遇,两厢交谈郭夫子满腹经纶让她生了留在此地落脚并留在书院教书的念想。

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同其交谈竟有豁然开朗通达明镜之感,仿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傅瑶最终选择顺从天意,也应本心。

三年,不长不短。

那时候的傅瑶也未曾料到不过区区两面之缘换来的是三年光阴流转只为换一个留下。

与其说是恩,倒不如说是千里马遇伯乐、伯牙逢钟子期,是缘。

言罢,又是蕴满惆怅的叹息。

事到如今,不知该送何,郭夫子素来不缺藏品孤本,也瞧不上金银细软,左思右想至今,傅瑶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刘婶闻言笑了笑:“你倒不若给他置办件新衣,我瞧他那衣裳也有些年岁了,人靠衣装马靠鞍,依我看如此便已极好。”

傅瑶无奈,搅动碗中馄饨并不当回事,虽然心里觉着不妥但也感谢六婶帮的主意。

刘婶只瞧她这模样便知其未曾上心,当即笑道:“你且看着吧,我可比你们看得明白,郭夫子在钱塘多少年我也就待了多少年,抬头不见低头见,哪能不熟呢?”

傅瑶手一顿,只闷闷地点头。

是啊,抬头不见低头见,哪能不熟呢?

正说着刘婶便被人唤走了,临了还不忘交代傅瑶前往绣庄帮她取回上月定的两套衣裳。

她本就没什么胃口,经此一遭没了留下的意,付了银钱便往绣庄去,索性今日无事全当帮人忙了。

傅瑶闲暇时常在刺绣针线里渡过漫长光阴,日子一久绣庄偶然听闻此事便主动寻她商谈合伙一事。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傅瑶不愿惹眼多番拒绝,抵不过掌柜着实热情,久而久之终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傅瑶若是书院休假或是学业松散便会接下绣庄的活路帮其经营一二。

绣庄内焚了香,淡雅宜人。

往日里尚且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今日却是门可罗雀,静悄悄的,哪怕是素日里热情好客的掌柜,此刻也不在正堂内。

约莫其是正在忙碌,傅瑶望了一圈未见着人,又等了片刻才有伙计匆匆而来致歉。

“失礼了傅姑娘,今日绣庄有贵客,掌柜一时抽不开身,还请姑娘坐着等上那么一时半会了。”

贵客?

傅瑶闻言顿了顿:“我来取刘婶上月定的两套成衣,取了便走。”

言外之意,耽搁不了伙计太长时间。

伙计为难一番拗不过傅瑶相求,半晌后归来仍是两手空空:“姑娘,这些往日都是掌柜操办,我实在是找不着啊。”

傅瑶也非胡搅蛮缠之人,见此也按下心中烦闷,坐回了原来寂静处的角落,安安静静,只垂头默默等待,乖巧的不像话。

她坐着没动,也没出声。

心思倒是先一步活络,上蹿下跳闲不得,蜻蜓点水掠过,漾起水花一点,扰得她心神不宁。

终归是放不下寿辰一事。

郭夫子那日收到桃花醉时似也欢喜,只是未曾二人未曾过多闲谈傅瑶便被其以身体不适请了出去。

傅瑶离去归家几番思忖,最终终是叹自己太过心急,未曾深究其中缘由。郭夫子阅人无数,保不齐将她同其他别有用心之人归为一类也说不准。

可若是不选于此,再送其他贺礼,傅瑶一时竟也拿不准注意,仿若初出茅庐的稚童般手足无措。

叹息轻如絮,等候已久的寂静里倏尔有少女娇笑响起,随后是掌柜熟悉的声音接踵而至。

“您放心,定然不会出错的。”

绣坊此刻本就无声,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碎了寂静的同时也破了沉思。

傅瑶回神,念起来意,缓缓掀起眼帘。

斜斜流光如水,掌柜正同身侧一妙龄少女相谈,女郎黛眉如墨,眸似弯月,稍稍漾起的笑便似饮蜜般甜香绵密。

傅瑶初时未有所觉,只想着待掌柜送客离去再同他道明来意。视线收回无意掠过那女郎,芙蓉面含笑,明媚若阳。

她无意识愣怔一瞬,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总觉得眼前人有些熟悉,又想不起何时见过。

许是错觉?

想来是近日忧心过度,见谁都似故人。

说时迟那时巧,女郎恰时侧首,清景万顷,她终于见了那女郎全貌,而那女郎似也有所察觉,轻蹙眉稍将视线挪到角落里并不起眼的傅瑶身上。

二人目光交汇,傅瑶心弦一颤,宛若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早已远去的记忆里零星散落的沉屑时隔多年,跨越两世光阴在两极之处又一次重组,那些淡去的近乎遗忘的往事纷至沓来。

难怪……

难怪她会觉得面熟。

傅瑶如梦初醒似的乌亮的瞳孔逐渐凝聚,好半晌她眨眨眼,只装作被风沙迷了眼,轻轻移开视线。

四周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傅瑶垂头,惊涛骇浪尤在,铺天盖地的热席卷,近乎将她吞没溺毙其中。

错乱无章的记忆里,一人的身影愈发清晰,她终于忆起眼前少女是何人。

也终于想起,前世,她们也曾做手帕交。

心火沸腾寂灭,刹那间隙又恢复如初,她想,大抵是不能继续留在此处了。

起身欲走,却被人叫住。

“傅姑娘!”

傅瑶呼吸一滞,偏生唤她的掌柜活色生香的面此刻春风满布,丝毫未曾察觉绣坊内不合时宜蔓延攀升出的诡异。

原本要离去的女郎脚步微顿,将视线又重新落到了傅瑶身上。

面似荼蘼口若玄丹,蕴着细碎银光的瞳孔半阖,面无表情像寂寞空庭春欲晚,随时随刻都是这般平静无波的模样。

分明不过十九左右的年岁,衣着倒是沉着稳妥,比不得京都城里争奇斗艳的贵女,倒似璞玉未经雕琢,平和温润。

傅瑶自也察觉到了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再一次切身体会那如芒在背的感觉,她不由自主攥紧了手,骨节紧了紧。

须臾,她吸了吸鼻子,平缓心绪。

“今日前来是为取刘婶的物什。”

她忽视不适,平缓开口。

仿若再寻常不过般道明来意,由着掌柜将东西寻了给自己送来。

从始至终,傅瑶都有意忽视那道似有若无的目光,自欺欺人般想,不去望、不去想、不去念,便可再无牵挂,再无瓜葛。

钱塘三年,独身一人,她早已看透了从前许多,独独看不破的怕也只是当年对江珩那没由来的心悸。

岁月悄然,风霜可将一切沟壑磨平,但有些事便是挫骨扬灰的岁月洗涤也撼动不了分毫,非但不能抹去前尘往事,反倒还在心间留下深深浅浅的沟壑。

离去时,傅瑶沉默一路,故人重逢的喜悦并未浮现,心火寂灭后她只感到深深的疲倦,由内而外牵扯每一缕神思,整个人都脱了力般。

故人相见,不相识。

意料之外的每一人她都未曾想过会再重逢的一天,无意再见偏又重逢。

到底是天命难测,还是这天意弄人?

傅瑶眼里映出钱塘春景、万顷华光,眼底浮光却似葬了半厦春朝,淅淅沥沥落着寂寥雨幕。

*

临窗风微微,偶有粉白飞絮飘入院内没入阴湿碧苔,暮色氤氲,云霞缀满天际,层叠的叶间渗漏斑驳金线,落在摊开的卷轴上。

桌案前的人身影单薄清瘦,修长的手指不时翻动书籍,诺大的书房静的诡异,若非有一人在此,只怕是同无人居住有过之而无不及。

春色满园,葳蕤惑人。

满园旖旎却不在此间。

江珩气质冷清,如玉似冰,饶是无情也似有情,他素有美誉,端得克己守礼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也正因如此,在廊外驻足许久的女郎犹犹豫豫始终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去,她跺了跺脚,不敢发出太大动静。

一道清冽目光刺来,她身形一僵,不觉打了个寒颤。

随后,是泠泠清清不含半分感情的声音。

“江莹,进来。”

春朝里,花信嫣然,碧波轻漾,独此间天光斑驳,伴随这一言落定,仿若冻了这人间。

结束 上菜 下一道菜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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