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滂沱,被风吹得翻飞的雨丝卷裹着残梅穿透窗棂,尽数洒在了地面上。
漆黑一片的闺阁影影绰绰,苏歆如往日一样,借着微弱的烛火在案前悄声翻阅着她手抄的史集。
火盆里的火星子忽明忽灭,一页一页她已然熟记于心的纸张在顷刻之间化作灰烬。
右腕上的镯子套在她骨节突出的手腕上大了许多,随着汤匙的起落在青瓷茶盏上叩出了清脆的声响。
“呼,终于走了!”看到窗外那抹黑色的阴影渐渐挪远,退让出了昏暗灯光下连绵的雨丝残影,苏歆终于叹了一口气,“不就是因为那个人太丑没下口解决嘛,怎么就将我罚到这来了,还要装什么天天都要被灌药的假千金。”
苏歆翻了个白眼,拾起案前的梳妆镜端详起了现在的这副皮囊和样貌——一双灵动的丹凤眼,细长的柳叶眉,肤若凝脂,头发柔顺而又天然微微卷翘,柔和了几分这张略显冷艳的面庞。
虽然……这副身体看起来十分孱弱,但也算是个大美人了吧!
苏歆对这一点倒是还算满意。
只不过,想一想如今的处境,一个被母亲灌了十几年药的病秧子,爹不疼娘不爱的假千金,她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什么亲生父母的真相,成为什么造福百姓的女官呢?
也不知道这副脑子留下的原主如此手抄记下来的许多知识究竟能不能派上用场……
苏歆想起从前上学堂就总爱瞌睡的场景,不禁梗着脖子摇了摇头。
倏忽一阵头晕目眩,面色苍白间,这是她喝了许久的药从未有过的感受,喉咙间仿佛被火灼烧一般刺痛,耳鸣并着眩晕将眼前本就黑暗的景象模糊成了幻影。
恶心感再也无法忍受,一口黑血从她喉间喷涌而出,滴溅在她手抄的史集纸张上。
烛火晃动了几分,也倒映出了她眸中的惊恐。
苏歆望向那涟漪未平的汤药,忽得从还未整理清楚的记忆里,提取到了几日前原主父亲屋檐下的那声嗤笑。
那日她一如既往被苏尚臣因为鸡蛋里头挑骨头的小事而罚跪在院落,却看到一个蒙着面纱的人径直往苏尚臣的书房走去。
想借着客人来的机会表现一番减轻处罚的苏歆从婢女手里头接过茶水,却在门后听到了他们奇怪的对话。
“做得好,这样无色无味的东西,遇水即化,怕是任谁也瞧不出其中的端倪,等到事成,重重有赏!”
门内是她最熟悉也最憎恶的声音,那声音阴沉而沙哑,一开口便如冰锥刺骨般带给她无尽的痛苦与折磨,甚至没有一丝血缘缔结的温度。
“大人,那夫人她知道你这么做吗?”蒙面者从衣襟里翻出一个小瓶子递到苏尚臣面前,低声确认着。
“她不过是想她亲生女儿失心疯了,才会随便将一个捡回来的下落不明的丫头当个宝禁锢在府里!”
苏尚臣不屑地冷哼着,语气很是不满,“她以为这些年我不知道她在偷偷摸摸干什么吗?早该让她清醒清醒了!”
“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下毒了?这副身体的记忆能不能按照优先级和重要程度分分类呢?”
许许多多原主心酸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直到泪滴顺着脸颊滑落到茶盏里,她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与原主共情落下了泪。
“呜呜呜……关我什么事啊,我为什么要为她哭啊!但是心里真的很难过……现在既然是我穿过来了,我就绝对不会让她不明不白地死去的呜呜呜……”
簌簌雨丝送来一阵一阵锥心刺骨的寒意,飘进窗子里的梅花被雨水打蔫,连往日的清香亦被呕出的毒血腥味所掩盖。
“我曾经是喜欢梅花吗?为什么这么渴望嗅到那梅花的清香?”
苏歆的脑海中浮现过一幅幅细嗅梅花的场景,不由得也对梅树涌起一阵亲切。
高洁如梅般的花朵,是她做女鬼的时候,最望而却步的,她觉得自己太过不堪,配不上它。
但是这副身体的主人是如此貌美的凡人女子,她本该是如梅花一般的。
她不能落得个如窗外打湿在地的残梅一般的下场,先想法子活下去吧,如此,才有凌寒开放的机会呀。
如是想着,苏歆紧紧握了握拳头,轻轻推开了门。见四下无人,她裹紧了衣衫,攀上院中那梅树,翻墙跳了下去。
右脚因为冲击崴了一下,这幅身体果然比她想象中还要柔弱……
可是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瘸一拐地向那几乎没什么人会来的小路跑去,如果没有记错,她曾经誊抄的图纸上画着这条巷口的尽头右拐便有一家药馆,只是不知此时天色已晚,是否还有人在。
小路的砖瓦不算平整,许多平时被车马压过踏裂的砖也许久无人修缮。雨水在坑坑洼洼间续成一块一块的小水塘,将她绊倒了数次。
眼见雨越下越大,苏歆跑进了小巷里的一处破败亭廊之下,背靠着残缺落灰的石狮咬牙将那又沉又冰的裙袂撕下了。
“太子已死,只要李将军和江将军也死了,我们也就没有阻碍了,不是么?哈哈哈哈哈哈哈,所以……”
“所以小的一定会为皇子寻来那越符的,还请皇子放心……”
落满灰尘和蜘蛛网的门扇之后忽然传来清晰的说话声。
听到这样机密的谈话,苏歆手中撕裙袂的动作顿了一下,然而使力的惯性在警惕中也失了控,她的手肘撞到了身后的石狮,发出了不大也不小的撞击声。
“糟糕!”她在心中惊呼,却还是在赌自己的动静没被察觉 。
可惜下一秒——“是谁在外面?”
里头狠厉的声音响起,苏歆头皮一紧,心下警铃大作,下意识就拖着疲乏的身子往外跑去。
“在那里,快追!”
坑坑洼洼忽然被身后一片火把照亮,苏歆在波澜里隐约瞥见身后一群手执利剑的黑衣人。
眼见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歆的心跳如擂鼓般急促。她喘着粗气,咬紧了牙关,心里头也只剩下了“活下去”这一个念头。
雨水斜倾,顺着她的鬓角和发丝滑过脸颊,飘散一地的残梅被肆意而无理由地践踏。
巷口的灯火越来越近,然而下一刻,却从那头涌出来另一群手执火把的黑衣人,苏歆被围在了中间。
四周已无路可走,更何况此时的她体力已经几近透支了。
“不知各位英雄何故要追杀我,我只是一介弱女子,同你们无冤无仇!”苏歆裹紧了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自己,扑扇着长睫,无辜道。
“方才门外的人不是你?那你为何要心虚逃跑?”为首的黑衣人质问道。
“什么门不门的,我如今都回不了家门了,我的父母亲病故,而我自己也身染恶疾,我这才无奈流落街头乞讨为生,也望给父母置办好后事。何况方才那么大动静,是个人都会被吓一跳吧!”
被雨水淋湿的凌乱发丝贴着苏歆苍白的面颊,说出这番话的她多少带了些真情实感的绝望,语气里都染上了几分颤抖的哭腔。
“你确定你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只是刚好在这条道上?”为首的那人仿佛一点也没有感触,仍旧冷脸问。
“要不算了,你看她就是一个弱女子也着实可怜。更何况她还身染恶疾,怕是也活不久了……”黑衣人中明显有人因为苏歆的说辞动摇了。
苏歆抬眸暗自观察着,心下悄悄松了一口气,她继续演道,“小女子真不知来此处犯了忌,但是小女子保证,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也活不长久了,只是我还望着死在父母陵前呢,我还没尽孝……”
“少说些没用的废话,只要是可疑的人,都该杀!”为首之人冷漠道,随后又嘲讽那身旁的人道,“别忘了,大人最讨厌处理事情不干净了,你想想你是为什么而来的吧!”
最后的一丝希望被打破,苏歆知道此时的自己连周旋的余地也没有了。
微弱月光和灯火之下,刀光在她的眸中被照亮,迎面就要向自己袭来。
苏歆绝望极了,她本能地抬起双手想要挡住,泪水不自禁顺着眼角滑落,滴滴砸向她手腕上垂到手肘处的镯子。
然而想象中的痛觉并未降临,再度睁开眼时,她震惊地发现,周围的那群黑衣人竟全都倒下了,他们的口鼻还不断向外留着玫红色的血。
终于跑到安全地带,炸到颅内的心跳声仍未止息,但苏歆在逼迫自己变冷静的间隙里却发觉了一丝端倪。
她从记事起便一直戴着的白玉手镯浸了她的泪滴,此刻纹路似被源源不断的水流灌,一瓣一瓣的梅蕊盛开在水流间,将一整只白玉手镯琢成梅花色。
手镯之上,萦绕着一股同色可见的雾气,清冷间夹杂着一丝甜涩。
“难道是这镯子帮我杀了这些人?”
苏歆抬手碰了碰手镯,试着小心地将它给取下来,却发现,这镯子虽看起来比她的手腕大许多,然而就像有什么阻力一般,无论如何都取不下来。
“也难怪了,我这样一个不受宠的冒牌女儿,竟还能戴着这样一个镯子。看来这镯子不是他们给我的了……那会是我的生母留下的吗?”
她轻抚过手镯,又看见那手镯之下掩盖的梅花刺青,脑海里倏忽响起了陌生而熟悉的声音。
“箔儿,别怕,等干娘给你纹上梅花刺青,这烧伤的疤痕就看不出来了。”
“为什么是纹梅花呢?干娘?”
“梅花呀,它有铮铮傲骨,自凌寒开放,纵使在绝境,它也能寻找一条生路,并且自己也是始终如一的高洁啊!干娘和你娘都很喜欢梅花呢!我们箔儿喜欢吗?”
“自然喜欢!我将来也要和干娘一样,在院落里种满梅树!”
……
脑海里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可是苏歆却始终看不真切说话人的样貌,零星碎片略过遗忘的时间,她企图在荒凉干涸的原野寻找最原始的生命水源 。
然而她只触碰到了一片冰川,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个的幻影,每一个都看不清脸,她的手脚越发冰凉起来,浑身也尽是寒粟子般刺骨。
“所以,我的娘和干娘,到底长什么样子?她们现在又在哪里呢?”匍匐在地的苏歆狠狠掐了自己数遍,而后艰难地起身挪动,又发软倒地,再起身挪动,如此循环往复着。
寂静得只剩雨珠声的深夜,大概谁也不会关注到如此凄惨的一幕。
有车轴压过坑坑洼洼的水塘,将水溅起一片。
马车内的女人掀起帘子一角透了透气,无意向外看去,却借着微弱灯火看到了暗处瑟瑟发抖的苏歆。
苏歆抬手间,女人便看到了她手腕骨节上明显的梅花刺青。
原本有几分倦意的她顿时清醒过来,眉心突突地跳了几下,就连唇也因惊讶张开了半晌。
几乎快冻晕过去的苏歆忽然被提灯刺了眼,蹙着眉往暗处藏了藏。
下一刻,女人温柔的声音却带着一片伞下的暖意自身前响起,“姑娘,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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