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歆抬眼向上望去,只见一位身着华贵裘衣的女人正俯身望她。
苏歆第一直觉便是此女子一定非富即贵,然而她又不似她从前偷偷在府上所窥见的那些贵妇人一般有着刻板的端庄,她有着不容侵略的威严感,也有着毫不违和的温柔,苏歆竟莫名感到一阵安心。
“还望夫人救救我!”她张口哑声道,勉力起身欲磕头,却被女人执手扶起。
女人在拉手的间隙近距离看了眼那刺青,摆手招来侍从道,“将她扶上马车带回府上。”
女人将自己所披的裘衣盖在了苏歆身上,而后,苏歆在迷糊之中感受到了暖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她发觉自己躺在了陌生但是十分温暖的床上。
床头放着一碗汤药,底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你中毒了,大夫说幸好你体内有一股强烈的寒气压制了毒素,才捡回来一命。毒已经逼出来得差不多了,只是还需喝些汤药,放在床头了,醒来记得喝,放了些糖,应该不算太苦。床尾的架子上挂了一套新衣,你可以换上。
字迹虽潦草,但也算能看清。苏歆喝下了汤药,却忽然注意到,那染了梅色的手镯此刻又恢复如初了,依旧是从前那普通的白玉镯子。
“奇怪,我记忆里看得分明,昨夜确实是这镯子保了我一命。它是何时变回去的,应当没有其他人看到吧?”
苏歆起身去换床尾的衣衫,发现这套衣服和自己素日所穿的大不相同。这些衣料都是顶好顶昂贵的料子,然而却做得方便行动又不失美观。上身衣袖做了收口也保留了垂下的尾摆,下身是裙的样式,然而细看却能发现,它的内里却做成了裤子的样式。
若是她没有记错,这样的衣衫,是筠国女子常穿的,所以,她是从琞国逃到了筠国。
筠国素来是个神秘的国度,对于它的记载,史集上留存的信息极少。也不知是那些掌权的男子不屑于记载这个女性统治的国度,还是根本就无法进入这个国度观察。苏歆记得,她曾手抄过一段详细的三国介绍,其中关于筠国的部分是这么说的:
琞国以南,有一母系小国曰“筠”。“筠国”虽小,然而一致团结对外,素尚和平。前有大国自以为强,欲攻之,惨败,留下“一怒血倾贡湘妃”之传闻。筠国有四大贵族姓氏:姜梅鲜俞。
仍旧处于不可思议的惊讶中的苏歆暗暗庆幸了一番,又新奇地观察起了四周不同的地方,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昨日救她的女人所处的地方。
女人正伏案提笔写着什么,桌前摆着一个水瓶,里头插着几枝腊梅,没有搁置烟草的扁缸,也没有挂的“格物致知”、“海纳百川”的字样,四处萦绕着淡淡的清香。
“妻主,今日我去集市上瞧见了些黄色的梅花,是那明花匠新栽培出的品种,我带了些回来,我给你换上吧。”
身后传来男人温文尔雅的说话声,苏歆回头望去,发现是个眉清目秀的男人,眉眼舒展,五官染尽了淡雅。
见到苏歆,他先是一愣,而后又勾唇向她微微笑了笑,径直走进了屋子。
“外面那个,你打算看到几时啊?好奇便进来看吧。”女人仍旧继续执笔写着什么,忽然说道。
苏歆忽然想起昨日本想磕头叩拜的她被女人拦住,女人说,“我会救你,你不必叩拜我,我不需要别人的自屈来展现我的能力和高贵,你记住这一点。”
她迟疑了一下,轻轻咬了咬下唇,走进屋拱手作揖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我……”
苏歆本想说报恩,却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有。
正尴尬之际,女人却将毛笔搁下了,抬头道,“介绍一下,这里是筠国,我姓梅,单字名滔,是这个国度的户部尚书,你叫什么名字?”
问这个问题时,梅滔眼眸中仿佛隐隐藏了一丝期待的光,苏歆看不懂其中深意,踌躇一会儿,自嘲似地答道,“我叫苏歆,五音欠佳的‘歆’。”
梅滔嘴角动了动,道,“不能说是五音欠佳,应是歆羡欢愉。在筠国,无人会把琴棋书画当作女子的必修课的,不过身体素质欠佳倒是会引人嘲笑。昨日大夫来看,说你应当很久没有锻炼过了,以后应当注重锻炼,才不容易生病。以你的体质,昨夜能扛过毒发,已然算是奇迹了。”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毒发,又是被谁下的毒?”苏歆盯着泰然自若的梅滔,下意识将内心的困惑嘟囔了出来。
梅滔摇了摇头,恰巧此时又有侍从送上来几本本子,她接过翻了翻,在间隙又答道,“你若此时不愿说,也定会编个理由骗我。我本也只是救你的,你若无处去,大可以在此处先住上些时日,若觉得无事可干,也可让守卫教教你习习武,练练体格。”
翻完第一本本子后,梅滔的眉明显皱得更紧了,她揉了揉太阳穴,招呼下人端来茶水。
方才那男人将花换好,又接过茶盏递给了梅滔,为她揉肩道,“几日前的事情还没解决吗?怎么唉声叹气的?依我看,你不如将那空氏一族一锅端了,他们既做得如此肮脏生意,也不怕遭报应。何况,你还是筠国四大贵姓之一,女帝当是也会相信你的。”
“上一战,正是空氏一族用这些不义之财重建了许多宅所,也捐赠了许多粮田给百姓,就连本地的民心都是向着他们的。若如此贸然行动,不是公然挑起百姓对朝廷的不满么?”梅滔闭上了眼,又加重了几分按压太阳穴的力气。
一旁的苏歆听到这番对话,忽然想起了从前在史集中看到的许多案例影子。
这可不是表现我能力的大好时机吗!
于是她压制住内心的雀跃,故作冷静而不经意道,“梅尚书,我略有些想法,不知当不当讲。”
梅滔紧闭的眼微微掀起,她认真望着她道,“请讲。”
苏歆道,“其实这个问题难就难在怎么拿捏好它的一个度,这个空氏一族毕竟也算做了些仁义之事,不能一棍子打死,那不如利用司法舆论双管齐下。”
从前手抄的那些案例此刻如撕裂的一块块碎片,浮现在她高速运转的思绪风暴之间,又重新拼接成匹配的对策。
天底下有许多主观的问题,看起来都会形成各种各样不同的情境,然而“思接万载,视通万里”,思考所见闻的多了,也自然在潜意识里默默归总出了许多客观的通性。
“先釜底抽薪借其他名义将筹资纳入官册并搬出新的惠民政策以使百姓转移依赖,再追查不义之财来源明细,此过程中,可以以奖惩制让其间百姓互相检举督促,而后,可以在当地建立标志性朝廷恩惠纪念碑等,让些说书写书人传播些皇恩浩荡的故事,但是也需注意不能过于夸大其词。常言道‘民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所向才会带来所期望的结果……这是笼统的,尚书给我些时间,或许我还可以做出更细化具体的对策方案。”
苏歆掰着手指关节在脑海中预演着这些实施的成功率和见效时间,没有注意到此时眼中欣赏几乎满溢出来的梅滔。
待她讲完了,梅滔鼓起了掌,忽然偏头又重新打量起了眼前这个姑娘。
昨日雨重夜深,梅滔因为她手腕上那熟悉的梅花刺青驻足,起了恻隐之心。虽然如今仍无法确认她的身份,但是看到她,梅滔还是下意识会把她同曾经任性与家里断绝关系的小妹联系起来。
她误以为她就如初见时一样,狼狈、弱小、无助,此时她却大胆地展示了自己的见地和思考。
就像梅花绽放的一瞬,一朵平庸的花苞抖落于它千斤重的雪,从泥泞里生出了自己的脾性与韧劲。
她不羞怯地吐露自己独特的气息,清香、寒冽、魅惑。
清香与寒冽是她的行动与表现所展示出来的,而魅惑则来自于她那乍看低调,细看却又勾人心魂的容貌。
梅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颇有几分深意的望向她,“我观昨日姑娘这情况,怕是已然无处可去了吧?不知你可否有兴趣入我筠朝为官。我素来惜才,也不吝啬自己的称赞,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出错,若是你愿意,我可以亲自辅导你,助你通过考核。”
时间在那一刻停滞了,苏歆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瞪大了几分。在她过去十几年的认知里,从来没有一个可以越过纲常和父权自己说话的选项。
“你可以好好考虑一番,毕竟,你是琞国人,怕是多少会在道听途说里看不上我们筠国这一官半职吧。”
梅滔见她没有回答,也不着急,只是将方才插好的黄梅花调了一调方向,让它整体与桌面的陈设和谐一些。
因为她是琞国人?
苏歆这才恍然,自己是从那个她都不愿承认的琞国来的。
琞国没有她的亲人,至于苏家那些在表面掩盖了十几年的可笑血缘,也在日复一日的刁难与苛待里攒成了透顶的失望。
那还有什么好考虑的?能成为女官那么大一个机会已经自己跑到她面前来了,她岂能不要?她自然是应下了。
梅滔是个严苛的老师,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她给苏歆的学习日程都安排的满满的。同时,她还不忘了请人教她习武。
但是梅滔对自己更严格,在指导她之外,仍在为政事殚精竭虑,所以她歇息的时间也更少了。
苏歆看在眼里,记下了这份恩情,好在她也很有天赋,没让梅滔费太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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