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海战

一八零零年。庚申年。江坪。

这一次,伤亡异常惨烈。

火在时空中燃烧,在黑暗的海面上燃烧。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了,自从八年前,她从陆地跨越到这海上,便已见过无数次。

三十门佛郎机大炮从清军的龙船中伸出,吐着火舌的炮弹落到她的船上。

这是一个明朗的夜晚。满月悬于天上。

她回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跟随父亲到了江坪。那时她也才十二岁,懵懵懂懂,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繁华的广州,举家迁往安南北部这座小镇。

父亲是一名精明的海商。来自福建,发迹于广州,与来自马尼拉的当地人和西班牙人做着远洋生意,最常见的是海带和胡椒,当然,还有大米。那候,广州坐拥一口通商的优势,让福建来商人寻觅到了生存的空间。从小,她就听父亲说,福建靠山朝海,丘陵众多,八山一水一亩田,养不活那样多的人口,年年都要从广州和江浙一带运粮。为了生存,福建人便只能走向海洋,只能来往穿梭与陆地和海洋之间。后来家族慢慢壮大,广州林家的招牌也立了起来。

她父亲有两艘海船,都是在月港制造的广福船——尖形船底用楠木,船舱用榆木,共有四层,高大如楼,可容百人。在她眼中,那就是海上的家,父亲不让她出海,但允许她待船靠岸后于船上穿梭。在她眼里,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天堂:返航的大船盛满黄蜡、吉贝、玳瑁、珊瑚、椰油、香料、大米、槟榔…水手们个个精壮黝黑,眼中闪烁着对此番回航获得报酬的期待。

闽粤家族都有这样的特点:家中的子孙男儿,有读书天分的,便读书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其余的,便跟着父辈们做家族生意。这样的传统,就是闽粤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分摊家族风险的做法。

林家亦是如此。可林家人对这唯一的女儿,却显得格外宽容,父亲每每只说:女儿家,本本分分,能做女红,料理家务,简单识得几个字,便是善莫大焉了。母亲是来自福建汀州的客家一族。虽说母亲也要求她学做女红,比如缠花,做出金鱼缠花、蝴蝶缠花、石斛兰缠花……还要求她绣鸳鸯和五福呈祥,说今后总要嫁人,当母亲的必定为你寻一户好人家,故而这样的绣工,你更是少不得。因此即便她不擅长做这样细腻的女红,也依了母亲。也许还因为,母亲从未让她缠足,这一点,她很是感激。客家女人向来天足,用一双大脚走天下,身上的坚韧和忍耐是身在内陆的女子无法比拟的。在她很小的时候,她能就隐约察觉自己遗传了母亲一族的某种东西,某种她现在还无法知晓、但刻印在骨子里的东西。

可饶是这样的生活,似乎都还配不上她那充沛的精力。

于是她便偷偷跟着大哥读了诗书,可大哥嫌她心不在焉、说她总是以嘲讽的口气嘲笑文人酸腐,孰料她早已将经书上的字句记下。有一天傍晚,趁大哥不注意,她偷偷跑上阁楼,看大哥写的诗,噗嗤笑起来,只见那上面写着“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正看着,大哥推门而入,急急夺走她手中的纸,涨红了脸,小声地说,别让父亲知道......她捂嘴又笑起来,当然......见大哥更急红了脸,立马说出一句,可以——只要你把那副西洋望远镜借给我——

什么?西洋望远镜,那可不行,那可是韦乐西教士送的。

那个来传教的洋人?我告诉父亲去,说你不好好读书,结交洋人,还写情诗给哪家姑娘——

好吧,借给你,就三天。

不仅如此,她还跟着二哥去账房,看掌柜先生打算盘,看自家店铺出售各种东西:稻米、豆类、油料、烟草,索具、钓线,无不毕备;还有如何将款项借贷给渔民,为他们向地方官员说情,并为他们代理照料岸上的事情。二哥有时要打趣地说,女孩子家的,也来做生意?也就带你来看个新鲜,时间一长,你便也腻味了。她不服。反正时常看不见二哥的身影,她就一个人去账房,看桌子两列的伙计们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还拿出陈旧的账本来一页页看。

由此,她知道了祖父是在泉州做大米生意起家的,大米是闽粤最重要的物资,甚至比盐铁还重要。祖父过世后,家族生意便落到父亲肩上,父亲不负众望,成功地将生意扩展到大米、香料、瓷器、茶叶等等......不仅做着内地的生意,还与洋人颇有往来。父亲的广福船从暹罗、安南、爪哇、吕宋和马六甲运回的,不仅是一船船番薯、糖、相思草(烟草)和珍宝米,还有白银。

在她眼里,从西洋望远镜里看见的,从家到大海的景致,便是人世间最美妙的天堂。午后,佣人们都休息了,她偷偷翻上围墙,举着从大哥那里借来的西洋望远镜,看向码头,看向南方。从南洋回来的船只和人们都是那么奇妙,码头人来人往,人头攒动,往来船只在码头停泊补给,卸下一箱箱货物......而就在不远处的闹市中,沉香吉贝、陆产海游、诸番奇珍异宝正在交易。

她转动着望远镜,望着的这片商贾络绎、烟火稠密的岸边之景,再延伸至她所不知的广阔海域。最后,慢慢地,她的思绪飘至千百年前,飘至斗转星移,潮起潮落。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记不清了。

记不清的事就该忘却。可为何她忘不了?

在这样一个与对手残酷搏杀的夜晚,血液飞溅到她脸上和身上的时刻,她头脑里,竟还回想着一丝丝儿时的记忆。

“舵主,小心!”突然,一个趔趄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身边一名女子推开她,二人之间的甲板瞬间被落到其上的炮弹炸断了横条。一部分加密仓一定进水了,她感到船身在向□□斜。弹火在她耳边飕飕地飞过,她身子一侧,再往火铳填满火药,右手扣动扳机,对准清军,猛烈地扫射。

清廷海船的加仑炮更加密集,紧接着,一支清廷海军船靠近她的船,搭上了悬梯,一队清兵开始登船。她用火铳对准登船的清兵,然后对着大副和舵手大声叫到:左舵手!她的船开始往□□斜,一队清兵掉进海里,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清兵登船。人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火铳已经用完了弹药。弓箭也用完了。她看着身后倒下的姐妹,还有弟兄们。

这一次清兵的突袭,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说不定还牵扯到两广总督和安南阮氏的联手,否则不会有这么多水兵,也不会算准这么精确的时间。

她站在甲板上,丢开火铳,用沾血的布条再次裹紧了左手中的弯刀,刺穿了一个清兵的肚子。一个、两个、三个、她不知道刺杀了多少.......忽然,一柄尖刀刺穿她的左肩,她感受到剧烈的阵痛,仰面倒了下去,躺在甲板上,血在她肩上慢慢延展开来,渗入木缝,一个清兵的刀,再次对准她,正要刺下去,她动弹不得,一瞬间,心想那就让一切结束吧。父亲走了,母亲走了,难道我也要这样走吗,消逝在船上......是的,也许是的吧......她眼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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