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忆

“都死了,船沉了......”她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喃喃。肩部的刺痛深入骨髓,像一条火红的毒蛇,从肩窝钻进她的心房,死死裹着她的心脏,让她不仅不能出声,更让她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被刺穿一次。

没错,这个结果她料想过了。可为什么得知消息后,还是如此之痛?她哭不出来。泪水,早就是流干了的。

可为什么自己能苟活下来,这又算什么呢?为什么自己又一次苟活了下来?

上一次,是父亲与母亲的牺牲,这一次,是姐妹和兄弟们的牺牲。难道所谓人的一生,就是要一次次得到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再一次次失去?痛苦之外,她还感到一种冰凉无望的孤独。如同千年前的古人写下那些诗句的孤独。

那么,是世人皆如此,还是唯有她这般?她想不通。

可人这世间啊,本就是问题太多,而答案又太少。想着这些,她走神了,神情苍白忧伤。

男子遣散了众人,在她床边坐了下来。她看着他,眼神里却不带一丝惧意:“多谢帮主所救。”她想直起腰,却使不得力气。他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做任何动作。

面前的男子自然也是海盗,与清廷对立的海盗,否则不会救她。男子高鼻深目,肤色黝黑,却又不失江南文人的风度翩翩。他的表情十分温和,目光却仿佛能看透一个人的内心。这些对立的特质糅杂在他身上,使他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美。

此时此刻,即便心中有诸多疑问,也只是蠕了一下嘴,最终没说出一个字来,床边坐着的男子也再无它话。见她的眼角有泪滑落,男子道:“等你精神好些,晚会儿再来看你。”说罢,便大步流星走出船舱。

男子走后,她虚弱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这间屋子,十分豪华空旷,像一座孤岛,舱门外是涨海。立柱上雕刻的,是盘龙纹。这艘船定是属于西山海盗,不会错了。这么大的舱室,船舱外,还能看到黑色船旗的边角,难道刚刚那名男子,正是大名鼎鼎的西山海盗郑七?或是其他什么重要旗帮的帮主?

来不及细想,她又昏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发现那名男子正带着一名小姑娘走进船舱,见她醒了,便道:姑娘这便醒了?这船上全是男人,船医也不方便,这是我表妹芸儿,由她来照顾你。芸儿,到点后将船医吩咐过的汤药端来让姑娘服下。

她看了看身边这位名为的女子,甚是娇小可爱,对着男子乖巧地点了点头。但在看向林南儿的眼神里,羞涩中又含有一丝丝陌生的敌意。

她再次向他道谢,男子却兀自笑起来:我与姑娘只说上了两句话,姑娘答我每一句都是在道谢。怎么,姑娘没有什么其他想对我说的吗?

听了这番话,她不禁红了脸,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红晕。男子见状,眼神里又多了一份星光。这一次,她没有去看芸儿的神色。

登徒子......她想到。也许上了贼船也是天意。对于自己的美貌,她是知晓的。她遗传了母亲先天雪白的肤色,无论是多炎热潮湿的南方,她的皮肤,只会因被晒红而像一抹点缀着朵朵芙蓉花的雪。而父亲则给了她恰到好处的浓淡眉眼,身瘦体长,有着和中原女子不同的魅力。

男子在船舱内一张八仙桌旁坐下了,摆了摆手,示意芸儿也坐下。

敢问姑娘芳名?男子问道。

我叫......石香姑。这是她儿时一个玩伴的名字,尚不知对面来者是何人,她不敢随意透漏自己的真名。

石姑娘,你的船为何被朝廷水兵围剿?又为何你船上的水手大多是女人?

嗯,她们大多是疍家女,也有一些死了丈夫儿子的寡妇,跟着我讨生活罢了。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条船,从安南买卖粮食和盐铁,也有一些天竺的棉布,却被朝廷误认为是海盗。然后她将部分早年迁家的故事说了一些,接着又说道:可我觉得,我只是一个向大海讨生活的孤苦女子罢了。

林南儿说到这里,不禁红了眼眶。

她很清楚什么时候可以红着眼眶对什么男人说什么事。可是,这些又都是真情,毫无假意。

那公子又该如何称呼呢?

男子听她这么一说,反而被逗笑了,我姓郭名显,你就叫我郭大哥吧。这是我表妹郭芸。和你一样,我们也是向大海讨生活的人罢了。

郭大哥为何搭救于我?

本是巧合。我见你这艘船,被清兵和安南阮氏水兵围剿,可后又见船上竟大多是女水手,想其中必有缘由。我这人,最见不得女人被欺负。官匪官匪,到底谁是匪,还真是难说。

郭大哥,谢谢你救我一命——

石姑娘,你别再——

不,郭大哥,请听我我说完,自从家父家母去世后,我以女儿身行走世间,总是战战兢兢,如今世道亦不太平,朝廷海禁甚严,安南郑氏和阮氏又发生诸多纷斗,昏迷间,我仿佛听得舱外有人说的是安南话,也瞧见船旗,请问郭大哥莫不是和西山有什么关联?我问得如此唐突,郭大哥就当是我多心了。

说完,眼角又有一行清泪。

她也很清楚,楚楚可怜的清泪两行,对男人有什么致命的效果。

姑娘莫惊慌,在我这条船上,你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威胁。不怕姑娘笑话,西山起义军的首领,的确与我结义的兄弟有诸多关联。想必你也听过他的名字,郑七。姑娘在我这儿,尽管放心养病,有何用度不便的,告诉芸儿便是。

她看着他,开始在脑海中慢慢搜索曾经在父亲和二哥那里听说过的人名:郑七、郭显。没错,他们就是最强的两支西山海盗。

她曾经对二哥说,若是有一日,女人也如两百年前的国姓爷郑成功那样,驰骋大海,该多好,想到此时,她对面的这个男人,正是前朝国姓爷后人的拜把子兄弟,日后也说不定也会见到那位国姓爷的后人,她不禁红了脸,开口道:多谢郭大哥,多谢芸儿。

半个时辰后,郭芸端来一碗汤药,让她服了,她见这小丫头虽对她不肯多说一句,但动作麻利,对哥哥交代的事办得也是利落爽快,她服了药,又问芸儿要了一个更加绵软的枕头,便睡下了。

在黑暗的舱室中,她感觉到船正随着波涛微微地起伏。她想走出去,走到甲板上看看天上的星辰。但现下,还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她的睡意来了。昏昏沉沉的中,仿佛又看到了父亲、母亲、大哥、二哥的脸,她喃喃地呼唤着他们,又一次梦见了他们,只是,这一次,不再是那么美妙的甜梦了。

在广州,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广州的十三行也开办起来。可突然有一天,朝廷的一道指令就下来了。圣旨上明晃晃写着:“吾民违例造船、下海为盗、通敌勾夷......”,这模棱两可的旨意让海商们个个人心惶惶。两年间,两广总督接连换了四任,闽粤的渔民和海商们纷纷也迁徙至他地,有的去了朝廷海防薄弱的高州、雷州和崖州,可林家却不能。林家本就是广州十三行,却含沙射影地被安上“通敌勾夷”的罪名,此番说明早已被构陷,当地的官府定是要将林家出卖的。于是林府趁着官府发落前,遣散佣人,暗中变卖房产,将一部分物资转移至内□□川。林父早年在泉州救过一个余姓的郎中大夫,二人有着过命的交情,那余大夫在成都府,替人诊脉看病。

大哥再也不能参与科考,林父让他前往内地。大哥临走时,林父拿出一块玉珏,对他道:你拿着这个去成都余氏德仁堂,你余伯伯见了,自会明白。余家世代为医,慈悲为怀,定会收留你,保护你。你考取不了功名,但你天分十足,学习医药也是造福一方。你的安全尽可放心。此番离别,大抵是终生不能相见,吾儿万自珍重。

再后来,林家就迁入了江坪。这个化外之地,让他们暂时逃脱了朝廷的追捕,可其身份也从海商变成了“海盗”。

江坪不是天堂,而是一个养蛊场。浙闽粤的海商或海盗,若要逃避朝廷的追捕,江坪就是首选之地。那里每天都滋生着新的大大小小的行帮和会党,有穷困,也有金子。有江洋大盗,也有望族后人。江坪的赌馆林立,她每次从那些赌馆外往里瞧去,都是黑压压一片人,喧哗声此起彼伏,她惊奇地发现以前在广州竟未注意到这样的场馆——兴许是年纪太小;除了赌馆,最热闹的便是妓馆。妓女们在亭台楼阁上红袖飘摇,招徕客人,水手们会把出海辛苦挣来的钱都花在她们身上。但她每每看向她们,却觉得,妓女们的确十分美丽——青山眉黛,水珠般的耳珰,金灿的步摇,红晕的胭脂,配上一对儿三寸金莲,走起来摇摇晃晃,实在让人抓心挠痒。

来到江坪后,父亲和母亲的智慧依旧让女儿在这里体会到了最大的快乐。尽管不如在广州时富足,林南儿抱怨过一阵子,可年幼孩童对荣华富贵的感知并不强烈,时间一长,便也算了。每天依旧是看着海,看着潮涨潮落,看父亲、二哥与安南人、洋人、渔民做生意,看母亲与疍家女蒸煮食物。到江坪后短短四年,林父的商业智慧让林家在江坪便站住了脚。

慢慢地,她学会了如何在江坪更好地生存。父亲后来又有了一艘船,二哥依旧跟着父亲做生意,偶尔还让她帮忙一些边边角角。

父亲终究是老了。母亲也老了。二哥接下了父亲手中的生意,每年随着三月四月的季风,便出海了。船上装满海洋贸易中的硬通货,如:茶叶、德化白瓷、丝绸......船从白龙尾出发,乘着季风去一路前往会安、暹罗、菲律宾和马来亚。每一次航行,都是一次冒险,二哥不再是十三行的“海商”身份,而是“海盗”身份,一路多番凶险,不仅面临清廷水兵的威胁,还有西班牙人、佛郎机人、甚至就是随意往来洋面的海匪的威胁。

她在家中照料二老,却也慢慢学起做生意来。甚至懂得了一些行帮暗语:“登子”就是肚子,“金刚子”就是脚,而“山堂水香”就是行帮。

她回家学给母亲看,母亲却仿佛没听见,只是说,南儿,你十六了,该出嫁了吧。她一听,说道,嫁是定要嫁的,可我还未寻得最好的男儿配与我。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我要嫁的人,这里都是海寇啊、赌徒啊、逃犯啊....

母亲板起脸来:净胡说,难道你爹爹和我也是海寇?她吐了舌头,低头便帮母亲织起渔网来。

母亲是传统的客家女子。会做女红,以前就做得一手好缠花。现在到了江坪,她开始种植花生、番薯和蔬菜,说这客家人天生就会,从她祖母那里学来的。每次父亲和二哥回到家,总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放在桌上。无事可做时,便织鱼网、打扫屋子,客家女的坚韧由此可见一斑。

可母亲对林南儿说的最多的还是,女孩儿家勿乱说话,有的话说出去便收不回,金山银山也收不回;人必行善,因果轮回;坏人一个,抵不过好人一堆;等等。林南儿左耳听着右耳出,但实际早已进了心里。

江坪有很多海盗。小股海盗说他们是渔民也可以,因为有时二者的身份并不是那么容易区分,他们打劫的只无非只是小型客船,得到蔬菜、鱼、油、灯芯、槟榔、布匹、淡水等生活必须之物罢了。抢完之后,他们的身份又变回了渔民。

大股海盗则不同。他们用重火力抢劫往来于南洋的大型客船或货船,抢到的东西则贵重很多:燕窝、海参、西班牙银元,不仅劫财,还劫船绑票、向官府勒索赎金。他们的武器大多是抢劫来的官军营地的武器。不过,盗亦有道,江坪的海盗们,只要拿到了官府的赎金,大都会放了人质,绝少撕票。可即使这样,父亲仍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父亲从来只说,自己是海商,而非海盗。他在江坪替海盗们调停事务、买卖借贷,再加上以前从广州带来的资产,很快便赚足了与他人购买一艘广船和艚白船的钱。父亲又开始了他终生热爱的远洋贸易。为了防范洋面的海盗,父亲也给自己的广船装备了十六门佛郎机大炮。

父亲这清高的做派,惹怒了江坪最臭名昭著的海盗头子,乌石。大家叫他乌石,大概因为他那光亮黢黑的头,看着总像一块发黑的石头,其人的心,也像黑石一样残酷冷漠。乌石得到情报,一艘从来往于马尼拉的西班牙珍宝船将于三日后途径江坪,他便想与父亲合伙抢劫,勒索人质,向官府和洋人索要赎金。被父亲坚决拒绝了。

后来的事,她就不记得了。只记得,父亲的船出发后,还未到地平线,便燃烧起来,她在岸上仿佛看到了那条燃烧的船,惊呼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声响。睁开眼——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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