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虞城,是腊八节后第三天。
马车停下,元棠雨听到少年们的问候,以及表兄严肃问他们近况的声音,知道回到虞城了,便偷偷掀起窗帷向外看。
回到自己的地界,不必再担忧可能出现的攻击埋伏,贺勉心情放松下来。
且因为虞城的气候较温和,天气没有太冷,所以他即便发现了元棠雨往外偷瞧的小动作,也没有阻止。
“棠雨妹妹终于回来了。”
在她车窗那一侧的少年有所察觉地一抬眸,视线撞上如同晕染开水墨的明眸,立刻咧嘴露出个明朗的笑容。
“可惜晚回三天,错过了腊八节集会的热闹,如今城里半点节庆痕迹都不剩下了。”他促狭地向元棠雨眨眨眼,目中满是戏谑之意。
轮值守卫在城门处的少年也都是贺姓,虽然与元棠雨的血缘关系比不上贺勉亲近,正经需尊称她女君殿下,但打趣的时候还是能唤她一声棠雨妹妹。
缀在元棠雨唇角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褪去,连带一双杏花眼眼尾也洇上薄红:“我与表兄说了可以赶一赶的,便是早回来一日,应当也能感受些节庆余韵。”
平白招她伤心的少年脑袋一嗡,赶紧手忙脚乱地开口哄她:“也不是多有趣的热闹,不过是佛寺与你府上施粥与民,僧人们念念经罢了。真要看热闹,还得是元宵结灯的时候,等那日我亲自为你糊灯送去好吗?”
“要兔子花灯。”
柔和的嗓音依他的话提出要求,少年想也不想地点头应道:“记下了,给你糊七盏,七色的,都送到女君府上去。”
元棠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只两只手,哪里提的过来七盏灯。也不必费用画材染色,送盏素面的就好啦。”
她根本不曾让贺勉赶路。
往去见两位兄长,必须赶着在下一次开战前要到他们的停战承诺,回来时却不必着急。
赶路毕竟耗费精力体力,她歇在马车上还好,表亲们骑马劳顿还要警惕周遭,真要像来时一般日夜兼程,怕是扛不住,不如缓归。
她不过是顺着少年的调笑,调动些许困倦之意,假装出错过腊八节的伤心,哪知道他过于老实,竟完全信了。
佳人含笑落下窗帷,马车缓缓驶进城,只留下少年恍然问向伙伴:“她不是真被我惹伤心了啊?”
伙伴撇嘴,看傻子般看着他:“蠢蛋,你要是真惹殿下伤心了,贺勉哥会什么也不说吗?早要将你捉去训话了!”
“也是哦。”挨了骂的少年挠挠后脑,不在意地露出灿烂笑容:“不是真伤心就好,殿下能与我调笑,想来是顺利成事了。”
元棠雨的心情好,他们都高兴。
贺勉目送载着元棠雨的马车往女君府驶去,消失在道路尽头,带些玩笑口气地说:“殿下拙劣的表演都能哄得你相信,你还是不要守城门了,怕是什么人都能骗过你进城。”
众人皆哄然而笑,少年面染潮红,梗着脖子否认道:“怎么可能!我是太信殿下了,旁人根本不可能骗得了我!”
贺勉唇角微抬,摇摇头,不与他争执。
仔细确认过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并未有什么人硬闯城,也没有什么可疑人士进城,他便招呼着同行辛苦了一路的亲友各自回家歇下。
*
车厢内,被大家惦念着的女君殿下仰倒回软枕上,想着少年的表现,想法发散开,笑意减淡。
她与鸣玉感叹道:“比起享受元宵节的热闹,城内许多人应当更倾向多来几次腊八节吧。”
毕竟腊八节有她的女君府与佛寺施粥,所有人都可以饱饮各色果物烹煮的腊八粥。
——对于城内部分人来说,这份节庆分发的腊八粥怕会是难得的一顿饱餐。
倒不是她管理不善,只是自从她二哥与三哥为帝位兴起兵戈,双方的支持者互相间也有摩擦,小战不断。
不少被战火逼得走投无路的外地人听说虞城安宁,都选择搏一搏,远走谋生。
虞城一直是富庶之地,能在城内置办家产的人都颇有本事。
耕地已被占尽,各行各业都不空缺人才,外来者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很是不易。
加上本地世族跟排斥外来者的涌入,刻意不招他们做工,导致多数外来者只能凭着出卖体力勉强维持生活,饥一顿饱一顿地咬牙坚持。
他们虽然没有虞城的户籍,但元棠雨还是想要给他们提供一定庇护。
鸣玉见她要沉入复杂的思绪中,伸手捏住她颊上瘦得所剩不多的软肉:“关心别人前,先想想怎样将你消减的盈腴养回来吧。”
“府上厨子的手艺好,我午膳与晚膳多用半碗饭便是。”元棠雨捏住她的手腕,与她笑道:“城内的事务却不能再搁置,入冬后大家的生活更艰难,我总需帮衬些。”
“不是还有孟先与成彪在吗,女君府养着他们两个谋士又不是白养的,支着他们去想主意就好了。”
鸣玉松开手,看着自己手指在她雪肌上留下的浅浅红印,轻皱起眉,道:“你长在锦绣堆里,本不该劳力费心……”
元棠雨听着这与表兄贺勉如出一辙的论调,身子轻颤了下,连忙坐起身打断了鸣玉后续的劝说。
“好啦,这一趟远行,虞城的事务都交他们处理了。我看看成果,若挑不出什么错,确可以让他们多替我分担些。”
她撒娇般抱住鸣玉的腰,道:“你可别与表兄一样劝我完全卸去责任,我是自己甘愿做女君,想要做好女君的。你们两要是统一阵营,就太令我头大了。”
“我只是不想你累坏了,只要不损害你的健康,我向来以你的意愿为先。”
感受到她的不安,鸣玉抚过她柔顺如缎的乌发,承诺道:“我永远不会同贺公子一样,要求你放弃当女君。”
*
孟先与成彪早先便得了她今日回城的消息,一齐等在女君府前。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渐近,两人都不自觉抬起唇角。
马车停在女君府前,较出发时憔悴不少的女君殿下被侍女扶着重新踏实地面,笑靥与他们道谢:“我不在这些日子,两位辛苦了。”
“蒙殿下不弃,能为殿下解忧是我们的荣幸。”孟先是位羽扇纶巾的中年文士,虽然冬日手持羽扇有些怪,但是也如他所愿衬出他文雅的气质。
他向元棠雨拱手躬身一拜,张口便是文绉绉的说辞:“殿下于我们有大恩,有幸能被殿下驱驰报恩,我们感激不尽。”
成彪则很实际地裹了厚重的棉袄,他本来就壮,穿得厚了,远看起来简直像头棕熊。
他与孟先一样,都受元棠雨的恩惠在她手下任事,听孟先说这样一句,也想模仿着向元棠雨说些表达感激的话。
可惜他不擅长言辩,打量着女君殿下仿佛会被大风刮起的纤细身形,憋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道:“我们不辛苦,殿下更辛苦。”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尴尬,只憨厚地向元棠雨咧嘴笑。
“不需要这么客套。”元棠雨倒是对他们两一视同仁,柔声道:“府外风寒,进府去谈吧,与我仔细讲讲近期城内都发生了什么事。”
虞城的事务从前都压在她一人肩上,只偶尔听听孟先与成彪二人的意见,选择性采纳。
这回不得不离开,才将事务完全分摊给他们,是元棠雨对他们的信任,也是对他们的考验。
所幸两人确实都是颇有本事的人,担住了责任,没让城中出现什么乱子。
“这段时间除腊八节庆安排施粥外,倒没有什么特别忙碌的。”坐定后,孟先缓缓摇着羽扇道:“城内的状况没有好转也没有太恶化。”
说起正事他仍然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让成彪有些着急,他才话落就接着他的话道:“但外地人来得越来越多,不是个事儿啊,天寒地冻的,若没有避风的屋宅居住,会冻死人的。”
虞城的气候较其他地方再怎么温和,如今也是深冬季,没有吃食还能忍一忍饿,寒冷却并非凭忍耐就能保证扛过去。
“安排给他们居住的宅子已经住满了吗?”
孟先神情凝重的点头道:“确是无法再让更多人居住了。本就是临时提供给他们的居所,现在入住的人不会走,来的人越来越多,宅子到底只有那么大。”
元棠雨考虑到他们的困境,之前便将所属女君府的两座旧宅尽可能拆改成多个房间,收留难民。
怕她过于心善,他特意提醒道:“殿下,女君府的商铺可不适合拆出。”
“我明白,商铺不能动,铺子雇佣的掌柜与伙计不少,真将铺子关停,他们的生活就全毁了,我总归是这虞城的女君。”
再怎么怜悯逃来的百姓,也不能牺牲自己治下百姓的太多利益。
“殿下倒也不用太急。”孟先见她眉头紧蹙,不愿相逼:“说到底,他们来虞城谋生,不该全凭殿下的善意生活。”
“我的善意若能保证他们的生活倒好了。”元棠雨苦笑着垂下眼眸:“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除去这桩必须待她回来拿主意的大问题外,虞城的其他事务两位谋士基本都已经妥善处理了,元棠雨听着颇为满意。
“殿下,还有一件难事,我们之前暂搁置了。”娓娓讲过许多后,孟先流露出些许犹疑,道:“相关的是五公主。”
五公主即是元棠雨的妹妹元风吟。
两位庶出兄长的争斗未休,元棠雨便将同是庶出的妹妹元风吟接来了虞城与自己同住。
元风吟以皇子公主排,序齿第五,没有封号,只能被称一声五公主。
“风吟怎么了?”元棠雨初时从他的面色上猜到了些内情,念起妹妹的性格心下略沉,追问道:“是她在城内惹事了吗?”
如果只是元风吟想要些什么,根本不需等待她回来处理,她早吩咐过尽可能满足妹妹的愿望。
孟先点点头,仍然踟躇着不知该怎样说合适,试图好生措辞一番。
成彪受不了他的磨蹭,直截了当地与元棠雨道:“殿下,五公主腊八那一天逛市集,带着人将一个外来的商贩当街打伤了,闹得挺大,城内许多人都在观望女君府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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