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远好奇学子们都请苏诗兰写了什么,又担心自己离丰悦客栈门口太近,被见过自己容貌的学子给认出来。他犹犹豫豫好一会儿,不想那边厢有学子里走到了苏诗兰方才坐的案前,开始抑扬顿挫地朗读苏诗兰笔迹未干的墨宝。
“常言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所谓大道之行就是天下为众生所共有,把品德高尚以及有能力的人才选拔出来,做事讲求诚信,平时注意培养和睦的气氛。
——以这段话作为开头的文章通常行文中正,讨论得也大多是治国方策。崔文远年轻的时候也没少以“大道之行”为题练习策论,是以他自觉已经十分熟悉“大道之行”这个题目的套路。
然而那学子接下来所念的内容却与崔文远所想的差之万里。
“前朝有女长孙氏,十六入宫,母仪天下,福泽八方。”
“然其夫命薄,其子福薄,皆卒于长孙氏前。长孙氏代夫临朝,代子亲政,诸侯乃曰:牝鸡司晨。股肱谓之:窃国之女贼也。”
“长孙氏六十而亡,亡后五年,前朝不存一叶。”
“前有木兰替爷征,后有长孙国栋梁。吾问……”
那念诵苏诗兰墨宝的学子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踟蹰着停了下来,刚要说话,却见其他学子眉头深皱显然着急想知道后面的内容。这其中还有不少人朝他报以不大耐烦的眼神,催促着他赶快往下读。
那学子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诵读道:“吾问:选贤与能何无女?群贤毕至何无妇?”
前有木兰替爷征,后有长孙国栋梁。选贤与能何无女?群贤毕至何无妇?
这段话的意思是:前有花木兰替爹爹出征,后有长孙皇后作为栋梁支撑国家。所以我问:推选德行高尚、有才干的能人之时,为何没有女子被选上呢?当所有贤能之人都到齐时,其中为何没有妇女的身影呢?
捧着苏诗兰的墨宝,那念诵的学子心中发慌,但他还是念完了最后一句:“……讲信而无信,是不信也。”
讲信而无信,是不信也。——说是做事讲求诚信,实际做的事却是言而无信。这样才是真正的没有诚信。
短短三行字,其字优美若蛟龙出海、凤舞九天。言语之慷锵却又力透纸背,令人汗流不止。
请苏诗兰以“大道之行”为题随便写篇文章的学子后悔了。
他之所以请苏诗兰以“大道之行”为题写文章不过是存了为难下这个京城第一次才女的意思——在他们这些学子看来,所谓“才女”就跟笑话似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哪儿能与他们这些正经的读书人相提并论?
只是光让这丞相嫡千金抄写些佛经名句的也是无趣,不如叫她写篇文章让他品评。以后他在茶余饭后也能多一项谈资。
天知道这苏诗兰根本就不是正常闺秀的脑回路,不光先扯出为人忌讳的前朝长孙皇后,又以长孙皇后为引,质问为什么选贤选能总是绕过女子,质问被选出的贤能之人中为什么没有女性。
确实,她在文中是没有指名道姓。但李朝最大、也是唯一一个不看人门第,不问人出身,只根据其才华德行给予其一施才能的机会的活动是什么?那不就是科举吗?
苏诗兰写的那三段话几乎是在明晃晃地剑指天子,质问天子说:“你不是说用人惟贤惟能吗?同样是有贤有能,为什么女子就不能参加科举呢?”
疯了,这可真是疯了!她怎么能有这么僭越的想法!她这根本是太岁头上动土,不想活了!
那学子当即就想上前撕了案上那墨迹半干的宣纸,可当他的眼睛对上那宣纸上的字迹,他又舍不得了起来。
……该死的!这苏诗兰就不能把字写丑些么!?这要他怎么撕得下手去!
这学子甚至有种预感,今日他若是撕了这字,今后的五年、十年、五十年他都会因为梦见自己撕了这些字而后悔得夜夜从梦中醒来!
不远处的崔文远也有些心惊肉跳。
只是他到底为官多年,又是吏部之首,其城府比之寻常学子深了不止三分。
前朝的长孙皇后是个硬茬子。要是她再活久一点,比如说活到个七、八十岁,今天这天下是姓什么的还真不好说。
但这种话是能在人前说的么?如今天下姓桓。人前只能说太宗是真龙天子,吉人自有天相。长孙皇后是败了前朝社稷的妖婆,前朝之所以灭亡全系她牝鸡司晨,不安好心,乱了国祚。太宗拨乱反正,李朝这才国泰民安,四海安宁。
听过苏诗兰的文章之后,崔文远再也不敢惦记苏诗兰的字了。他急急忙忙地回了府,回府之后坐立难安,干脆赶在亥时宫门落锁前之前又入了宫。
“文远,这么晚了你还有事?”
明光殿上,手持朱笔的英宗坐在案前正批阅卷宗。他身边只有一个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的老太监在帮忙磨着朱墨。
“……启禀陛下,”
崔文远单膝跪了下来,朝着英宗抱拳道:“今日微臣遇上了一件小事。”
“小事?”
英宗停下了手里的朱笔。他知道崔文远是不会为了一点儿小事来找自己的。那就是说,崔文远口中的“小事”事关重大,却又不能声张。
“是的,陛下。”
平心而论,崔文远认为苏诗兰的文章可圈可点。她的文章虽然没有锦绣辞藻、华丽修饰,然而那一字一句但凡入了人眼就跟刻在人的心上似的,想忘都忘不掉。
若苏诗兰是男儿身,别说他是苏相的嫡子了。哪怕她是路边乞丐、街头盗匪,崔文远都定会收她当门生,再在合适的时机将她举荐给英宗。
可惜苏诗兰不是男子。
心中惋惜得几乎要滴下血来。崔文远叹息一声,对英宗道:“是这样的,陛下,前些日子我——”
崔文远巨细无遗地向英宗讲述了自己这些天在吏部见到的事情,还有自己方才在丰悦客栈前听到的内容。他这晚没来得及在宫门落锁前出宫,干脆与英宗密谈了大半夜。到了在天快亮的时候才去偏殿眯了一个短觉。
英宗倒是精神抖擞,不光早朝时嗓门儿比平时更大,下了朝留下苏竞后更是大发雷霆,随手抓起案上的纸镇扔过去就砸破了苏竞的脑袋。
苏竞作为两朝重臣,过去哪里受过此等对待?英宗自诩为小辈,平日里对他多有敬重。就是两人因朝堂上意见不合而有所龃龉,英宗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对苏竞破口大骂后也会立刻恢复自制与正常,并找苏竞赔礼道歉。
这会儿英宗看着苏竞额角血流不止,竟是眉毛都没动上一下。苏竞不由得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苏相啊苏相!你可真是有个好女儿!”
看着苏竞捂住自己额角流血不止的伤口,今时不同往日的英宗冷笑不止:“你可知朕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什么?”
添油加醋地把昨夜从崔文远那里听到的东西向苏竞复述了一遍。英宗很快把苏竞从明光殿里赶了出去,还让苏竞暂时不用来上朝,先休息个把两个月再说。
——苏诗兰想要表达的东西英宗算是收到了,不说是礼尚往来吧,但他总归要看看苏诗兰是真有些本事还是只会耍嘴皮子上的威风。
现下,苏竞就是那最好的试水靶子。
苏竞默然数刻,出宫时已恼羞成怒。他越想越气,回府换下官服后冲着前来请安的家中儿女们便骂:“你们有空来请安,为何不去管着你的姊妹不让她作天作地!?你们可知苏诗兰这几日都作出了些什么是非来!?”
骂完与苏诗兰同父异母的庶子庶女们,苏竞又指着自己的嫡长子苏立骂道:“你这兄长是怎么当的!你知不知道你母亲还在你妹妹手里!而你妹妹就是个白养白大的白眼狼!”
苏立很是无奈,他张张嘴想要反驳——这些天他不止一次想去找妹妹和母亲,可是每一次,父亲都让人把他给拦了下来。
他说家丑不可外扬,丞相府近期一定要低调行事。
他说他的妹妹与他的母亲迟早会后悔离开丞相府,她们会哭着喊着想要回来。
他还说既然他妹妹不愿意做这丞相府的千金,那这千金之位便给了别人吧。
想到这些,苏立眸光深邃地看向了跑上前来扶住苏竞,口中说着:“爹爹莫要生气!”向着苏竞讨巧卖乖的宁诗画。
身为当家主母的白氏不在府中,也不会认下宁诗画这个女儿。顾忌着白家的颜面,苏竞也不好擅开宗祠把宁诗画的名字给写到族谱上。不过这并不妨碍宁诗画在丞相府中被当成正经的小姐对待。
苏竞恶了不听话的逆女苏诗兰,认为苏诗兰给自己、给苏家脸上抹了黑。第二日府中下人又发现苏诗兰昨日穿的喜服连带着她从丞相府里带出去的首饰、绣鞋、簪子步摇全数被打包成一个包袱,被放在丞相府门口。
气怒苏诗兰竟然敢以这样的方式来宣布与自己、与苏家划清界限,苏竞差点儿没拍烂书房里那张大红酸枝的小几。
宁诗画生母早已病逝,看起来又孤苦伶仃楚楚可怜。加之苏竞对她生母有愧,她又低眉顺眼看起来很是听话。苏竞转头就把苏诗兰的院子、下人连同贴身丫鬟一并给了宁诗画,还开了丞相府的库房把什么好的都往宁诗画那里塞。
苏竞这差别对待是想做给谁看、是想气谁自是不用说。
让苏立感慨的是苏竞想气的人一个都没气着。他派出去劝说白氏与苏诗兰的手下回来禀报说:“夫人说她很喜欢住在外头,苏家后院的破事谁爱管便谁管罢。”这人还说了:“诗兰小姐看起来很精神,连脸上的笑容都比往日多多了呢。”
回头再看看自家那一堆咬着手绢嫉恨突然冒头拔尖儿的宁诗画的庶弟庶妹们……苏立自暴自弃地想着要不自己也借口秋闱在即、礼部事多避出去算了。
——这苏家后院呀,怕是不会再有几天宁静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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