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不受气的人一受了气就容易耿耿于怀。作为一家之长的权威不断被挑战,痛骂庶子庶女又接连喷完嫡长子之后,苏竞仍旧余怒难消。
“父亲莫要再生气了,万一您气坏了身子,画儿该如何是好?”
宁诗画愁眉微蹙,面上一片情真意切。她见苏竞头疼般按着脑袋,便小女儿情态地撒着娇拉苏竞坐下,然后亲自给苏竞揉额。
宁诗画已经及笄,到了这个年纪她本是不应该再与父亲有如此亲密的接触的。可她从小就没养在苏竞身边,见她黏糊自己苏竞非但不觉这个女儿没有规矩,反而更怜她从小不能对父亲撒娇,对她格外宽容。
被宁诗画一通好哄,苏竞总算没先前那般气了。他叹了口气,和颜悦色地拉过给他揉额的宁诗画,感慨道:“只有画儿体贴为父。”
“哪里……”
宁诗画脸红了红,她轻声为苏诗兰说话:“姐姐兴许只是想减轻父亲的负担,自己自食其力才会去给人写字……”
宁诗画不提这茬儿还好,一提这茬儿苏竞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翻腾了起来。他拿鼻子用力哼上一声,遂甩袖冷笑:“自食其力?好个自食其力!是我苏家短了她的衣食?还是少了她的花用?”
“堂堂相府千金去做那下等人才会做的事情,她哪儿是在自食其力?她不过是把我苏家、把我苏竞的面子丢在地上随意践踏罢了!”
像是被苏竞吓着了,宁诗画连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父亲莫气!是画儿说错话了!是画儿错了!”
苏竞气归气,但见宁诗画这幅诚惶诚恐的模样又心软下来。他亲自扶起宁诗画,还拿手抹了抹宁诗画小脸上的眼泪。
小女儿这柔弱娇怜的样子像极了她母亲,令他一眼就为之倾倒的宁氏。想到宁氏就想起赶走宁氏的白氏,这下苏竞对苏诗兰还有白氏的嫌恶更深了。
“你没错,错的是那逆女,还有给那逆女撑腰的糟糠!”
听见父亲为了一个庶女指责自己的生母是“糟糠”,苏立的脸色白了一白。
他母亲为丞相府也不知操劳了多少,然而他父母这几十年来风雨同舟、相互扶持的情谊在父亲眼中却抵不过一个庶女假惶恐真挑拨的几句话。
倘若他之前还觉着妹妹悔婚离家确实太过儿戏轻率,这会儿他已经完全理解妹妹为何不惜丢尽颜面也要与孟清和恩断义绝——有宁诗画这样的女子在其中搀和,再是恩爱的夫妻也得恩断义绝。妹妹不过是早早地看透了结局,这才把自己从不幸的结局里给摘了出去。
“父亲——”
“你闭嘴!”
苏竞实在不想听嫡长子为他妹妹还有他母亲开脱。他喝住苏立,转头又与宁诗画闲话家常。
丰悦客栈外的字摊儿上,苏诗兰正给一家人写好一副春联。昨日她那一篇《论大道之行》不光震撼了学子们,也让怕她再语出惊人的学子们不敢再来了。
不见高谈阔论的学子们,早眼馋苏诗兰的字却有不敢跑来打扰的百姓们欢天喜地地在苏诗兰的字摊儿前排起了队,队伍直接排出巷子外头去。
来求字的人大多求的是家书,家书之外便是春联或福字。见有人求春联福字,请苏诗兰代笔家书的人也跟着求起了春联福字。
字摊儿如此火爆,真令人难以想象这会儿不过初秋。
苏诗兰待人一视同仁,不论面前坐得是学子还是百姓,她从不敷衍。
只是过了午后,一行家丁强行在小巷中开道,恶声恶气地要百姓们离开。不少百姓都被吓得匆匆逃出小巷,却也有那好事者躲在墙角后头偷听偷看。
像是站在靠近城西的土地上都会被脏了脚。命家丁清了场之后苏竞才板着一张老脸下了轿。
“父亲。”
苏诗兰见了苏竞,只是略一福了福身。
苏竞见她荆钗布裙却依旧如此不逊,顿时更加恼火。但这里并非丞相府,苏竞也不是那种轻易会给人落下话柄的蠢人,所以他板着脸眯着眼,并不开口。
苏竞不开口也有的是人帮他说话。苏纲是苏竞最小的庶子,今年虚岁十五。
沈路刚从丰悦客栈里出来就见苏纲人模狗样地朝着苏诗兰吠道:“姐姐莫要再在外头丢人现眼了!你可知你这些天害爹爹遭了多少人的非议?害我们苏家丢了多大的面子!要不是陛下慈悲,爹爹又在陛下面前为你开脱,你以为你当堂悔婚还能不受任何影响?”
“姐姐万不要占着有爹爹和苏家为你遮风挡雨就胡说八道!你可知外头有多少学子都在议论你昨日那番自以为是的言辞?今日就连宫中的陛下都听说了你的轻狂并为之震怒!”
说罢苏纲一指苏竞脑袋上那被包扎得十分夸张的伤口:“姐姐可知爹爹额上的伤从何而来?那便是爹爹替你受的天家之怒!身为女儿大逆不道!身为女子妄议朝政!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怎么能如此不忠不孝!置爹爹、置我们一家于泥泞之中!”
苏纲唾沫横飞、面色红润。有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在前,周围人看待苏诗兰的眼神都变得幽深了许多。
李朝重孝,“孝”字当前就是你有十分的道理也能变成没有道理。苏诗兰和其他大家闺秀一般,也是打小就接受子女应当孝顺父母长辈的教育,并将孝道铭刻在心的乖顺女儿。
苏纲这话要是放在苏诗兰前世,苏诗兰定然是听不过半就会羞愧至极、自觉对不起爹爹与苏家。
然而——
苏诗兰前世斗不过双剑合璧、夫妻……不,夫妾同心的宁诗画与孟清和。她担心历史重演、苏家又走上第一世的轨迹,便把第一世孟清和如何配合英宗斗倒苏家,致使苏家覆灭的详细告诉给了父亲苏竞以及大哥苏立、小弟苏纲知道。
苏诗兰想过亲大哥苏立还有特别巴结自己的小弟苏纲未必会相信人生重来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却没料到自己会因为说出重生前的事情而被人当成满嘴胡话发了疯。
起初苏诗兰还傻兮兮地试图证明自己没得疯病,后来她才意识到她有没有疯病、她说得是不是事实对苏竞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
苏竞从苏诗兰的口中得知了英宗对苏家的企图。于是苏竞先一步行动,占据了主动权。他用这主动权与孟清和,又或是透过孟清和与孟清和身后的英宗达成了协议。英宗或是孟清和与苏家各退一步,彼此的关系又找到了新的平衡点。
苏诗兰知道太多不必要的东西,还名声尽毁没法再为家族带来更多的利益。她活着就相当于一个定时炸.弹还在倒计时,所以被软禁了一段时间后她被处理掉了。
丞相府是苏竞的天下,苏诗兰被处理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便是说即使处理苏诗兰的命令不是苏竞亲自下的,苏竞也是眼睁睁看着女儿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而不过问。
苏诗兰第一世是想为亲人报仇才会偷藏瓷片试图刺杀证明苏家有罪的宁诗画。不想第二世,她的亲人为了自己继续活得风光煊赫,直接牺牲掉了她。
看着苏纲的嘴巴开开阖阖,苏诗兰一时恍惚。
沈路看过剧情,着实担心苏诗兰一个心软又要着了苏家人的道儿。他快步上前,心道要是师姐动摇了他就先杀苏纲再杀苏竞,跟着去丞相府和孟家杀了宁诗画与孟清和,强行让故事再度回溯。
不过想归想,面上沈路还是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小公子此言差矣。”
谁让他师姐比较吃这种正人君子的人设呢?
“诗兰小姐并非有意悔婚,而是为了成全妹妹与状元公的昔日情缘这才无奈拒婚,这是其一。”
“天子恩怨分明,并不是个会迁怒于人的昏君,苏大人又是两朝重臣、朝廷股肱。若是天子认为诗兰小姐冒犯到了天家,那他定会直接责罚诗兰小姐小姐,而不是迁怒苏大人与苏家,这是其二。”
“本朝并无女子不得议政的规矩,这是其三。”
“诗兰小姐所书皆无虚言妄语,这是其四。”
“敢问小公子,诗兰小姐哪里不忠不孝?……倒是这位小公子,你这样攀咬自己的亲人,在人前诋毁自己的姐姐,这是不仁?还是不义?”
“还是不仁不义都占了才能如此狼心狗肺落井下石?”
沈路勾唇而笑,对上他那带着一丝勾魂媚意的眼睛,苏纲却是浑身发冷。
英宗确实是迁怒了他的爹爹,可他能这么说吗?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还口说英宗就是迁怒!否则英宗就成了会迁怒于人的昏君!但要是不反驳此人……那岂不是就承认此人说的话全是事实!?
饶是打小就伶牙俐齿、因而虽是庶子却颇得苏竞青眼的苏纲这会儿也跟被扔上岸的鱼一样不停开阖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平素聪明伶俐的庶子被人一席话呛了回来憋得脸红脖子粗,苏竞真是恨不得回家拿把剑来劈了沈路这个搅局的。
——要是没有这男人,当日喜堂上事情何至于发展至此!
见苏诗兰深深地凝视着沈路,苏竞更是恨不得一巴掌扇在苏诗兰的脸上,骂她下贱不要脸。
“……好!这可真是好极了!我苏家竟然出此逆女,翅膀还没长硬就迫不及待地投向了别人的窝巢!”
苏竞这话说得着实太重,其戾气已经犹如实质一般扑向了苏诗兰。
“父亲……”
“不要叫我父亲!”
苏竞大袖一挥,怒然道:“我苏竞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抽气声此起彼伏,谁也没有想到苏竞竟会撂下如此狠话。哪怕是听到了风声,追在苏竞与苏纲后头来到丰悦客栈前的孟清和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一时出了岔子。
“……”
自然,在至近位置听到了苏竞所言的苏诗兰亦是怔在原地,神情呆滞。
前排吃瓜群众里有人觉着苏诗兰可怜,毕竟父为天,母为地。天突然塌下来,换哪家闺秀承受得住?也有人觉得苏诗兰这是自找的,毕竟她抛头露面,忤逆父亲、让家族蒙羞都是事实。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苏纲还在愕然,忽然间却似乎听到了一声嗤笑。他连忙循着那声音抬眼,却没找到发出嗤笑的人。
不过苏诗兰开口了。
“……诗兰明白了。”
美人敛眸,优雅地微微一福身。当她再抬头,从她眸中迸射而出的是朝阳般明亮的光。
苏诗兰望着苏竞认真道:“那从今日……不,从此时此刻起,诗兰与苏大人、与苏家都再无瓜葛。还请苏大人留在此处并给诗兰一炷香的时间,诗兰好现在就去准备断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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