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见到净闻雕刻出的佛像时,唐锦又不能不考虑自己的揣测是否过分了。
等人身大小的石塑佛像栩栩如生坐落石窟中,大约每处细节都是由凿子一点点刻画出来,又拿粗砂纸仔细打磨过的。
所以用心程度从佛像予人的视觉震撼效果就可见一斑。
自己方才竟然怀疑一位全心向佛的老僧。
流悟已经默念了一路佛经,此刻行到这有诸多佛像之处,心情完全沉静下来。
他向唐锦问道:“唐道友是否有见到你要寻找的宠物?”
唐锦俯下身,借着提灯给予的光亮看向地面。
这附近一带白日已经被小沙弥们打扫过一遍,没留下什么灰尘,所以水痕也不显得明显。
但是细细寻觅一阵,她还是发现了带些荧光感的淡粉色水痕。
她舒出口气道:“确是来到这附近了,真是个活泼的小家伙。”
流悟啧啧称奇,道:“能与我佛有缘的异兽实不多见,我从前认为异兽都是被魔气浸染,与佛相悖,所以一直没考虑养过。原来只是我自己佛缘浅,不得遇有佛性的异兽。”
唐锦知佛不深,听他句句与佛有关,不好应和他的话。
因此她只维持着微笑,与要在佛像前念佛经的流悟暂别,循着小水母留下的水痕寻找它。
她沿着被洒扫干净的道路一路行一路看,发现净闻雕刻的佛像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座,可见下的工夫不少。
佛像们各具喜怒哀乐,各自摆出不同的姿势,较之端坐在佛堂的佛像更生动些。
只是提灯中的火烛不很亮,透过灯纸更只蒙蒙一层光,由下而上地打在道路旁佛窟中的佛像上时,留下了浓重灰暗的阴影。
配上夜风穿叶的飒飒声,不免显出几分诡谲的气氛。
但行走着的唐锦没因观佛而感动,自然也不会因气氛阴冷而惊惧。
她只是观赏艺术品般匆匆看过,更多注意力都放在自己小宠物的踪迹上。
终于在第二十个佛窟内,唐锦发现攀在佛像的肩上,因缺水而显得干瘪的小水母。
“怎么独自跑到这里来了,想要来看可以寻我带你来啊。”
唐锦悬着的心落下了,心疼地向它伸出手,让它可怜巴巴地挪到自己的手掌瘫着。
她自乾坤袋中取出枚灵石,吸收其中灵力转换成个水球,小心翼翼将小水母包裹其中。
被她握在掌中的灵石完全失去灵力,化为齑粉被她扬手飞散:“好啦,你先在这个水球里待一会儿,回去后我替你检查看看触手有没有受伤。”
凭灵力制造出的水球到底不是真正的水,只能维持小水母的情况不恶化,没法让它恢复状态。
然而唐锦刚要带它离开,就发现它在水球里翻滚着挣扎起来:“怎么了?”
蜷缩着的透明触手被它伸直,触及到了唐锦尾指上戴着的黑色戒指。
唐锦再次感受到了麻痒刺痛,不明所以地垂眼看去。
镌刻戒指上的黑色符文像是活过来了一样扭曲着运动,存放在乾坤袋中的镜子也未经她允许,从乾坤袋中飘出。
它散发出明亮的光,远比之前的淡淡幽光更瞩目,一时间几照得这山窟亮如白昼。
一会儿后刺眼的光消退,唐锦才发现眼前的佛像也发光了。
——不,不是佛像在发光,光是从佛像与山壁的空隙渗出来的。
佛像后面还有空间?
唐锦睁大眼睛,心头原本已经被她驱散的阴云再度凝聚,直接浇下雪雨,淋得她的心一片冰凉。
难道她不过思考一霎的荒谬猜测其实才是真实,囚牢真的就是这些山窟,端坐在前的佛像就是为了堵住监牢出口?
少年清朗的嗓音适时响起,怀着欣喜情绪印证了唐锦的猜测:“锦锦姐,是你在外间吗?我方才好像看到了光哦。”
“是我。”
她涩声应道,清了清嗓才仰面向身影浮现在镜子中的叶初道:“再稍微等等哦,我马上就接你出来。”
“好。”
叶初能感受到小新娘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接近,几乎按捺不住心思想要直接出来见她。
但他终于还是克制住了心情,将蓬勃的渴望扼制为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
唐锦听见靠近的脚步声,不敢让旁人窥见镜子出现意外,匆匆与叶初切断联系,重新将镜子收入乾坤袋中。
动作方一停,她就见到流悟行到山窟外。
他疑惑地问道:“唐道友,你方才在这里做什么了吗?”
流悟看不到刺目的光亮,但却能感受到强烈的灵力波动,担忧唐锦出现什么意外,这才惴惴不安地行来探询。
结果抵达后并未发现任何事物,只有唐锦和她手掌上小水母的气息。
“不,目前还没有做什么。”
原本清泠的嗓音被她压得有些低沉,缀上不显明快的笑意,礼貌地请求道:“但现在的话,想要求上师的允许,让我毁去这洞窟中的佛像。”
流悟差点习惯性地答允下来,但理解她话中内容后,将要出口的应允就硬生生卷吞了回来,险些让他咬着自己的舌尖。
他不可置信地道:“唐施主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竟有毁佛像这样的想法,难道是想要与我们宏音寺为敌吗!”
宏音寺的佛修们从来不强迫其他修士与自己一同参悟天道佛法的精妙,相对的,也希望他们能够至少尊重自己的信仰。
佛像作为他们信仰落在现实的实体象征,即便唐锦不喜天道佛法,也不能当着自己这信徒的面说要毁去吧。
流悟的声音中染上怒气,显然就算这只是个玩笑,对于他而言也并不好笑。
更何况唐锦是真怀了动手的想法。
“那就麻烦了啊。”唐锦忧愁地歪了歪头。
如果流悟的修为低一些,她就直接动手毁佛像,让流悟面对佛像后关着人的现实。
可偏偏流悟是个金丹期,她若是施展仙术,怕是还没能触及佛像,就会被流悟阻拦挡住。
那不但无法达成她救人的目的,还会让原本友好的流悟与自己变成敌对状态。
因此唐锦还是决定试一试用说服的法子。
“我这几日在庵中如何表现的,上师应该已知晓。我并非要对上师心中之佛有所不敬。”
唐锦放缓声音,将每一个字符都吐得清晰,缓和了流悟被激发出的怒气。
“我知晓,所以我也愿意协助唐道友,但说要毁佛像,唐道友实在踏过底线了。”
流悟的声音稍显冷硬,不过只要愿意交流就还有交涉的余地。
略整理过措辞后,唐锦再度开口。
“我见上师面时就有问过,宛和城内是否存在囚禁多人的监牢。”
流悟记得,轻轻“嗯”了一声。
唐锦便以循循善诱的方式道:“之所以那么问是因为我有一位重要的朋友递消息与我,言他被囚之地就是宛和城。”
她在流悟心中留下的良好印象和话语中流露的真情实意进一步削弱了流悟的恶感。
他抿抿唇,皱起的眉头松开:“唐道友欲要救人和毁去佛像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是,方才我已经确定过,我朋友被囚之地就是这里。”
唐锦以一种叙述的口吻,平淡地告诉流悟:“就在佛像后方的空间,这里就是囚禁他的牢笼。”
流悟合闭的双眼长睫颤了颤,想要与唐锦对视,确认她是否刻意戏耍,差点破了闭目禅的禅修。
她的话太过匪夷所思,但流悟还是强平静了心情,追问道:“唐道友说你是方才确认,能够告知我,你是如何确认的吗?”
这就是最大的难处了——她是借镜子的古怪才联络上叶初,确定他被囚之地在佛像后的。
镜子的事情不能说给、展示给流悟知道。
“抱歉,我确认的方式存在难言之隐,不能告知上师,但我也并非在说谎。”
流悟点点头,明白过来唐锦并非刻意羞辱自己信仰,态度平和下来。
因而他道:“我无意探究唐道友的秘密,可希望唐道友也理解我。这佛窟佛像不仅是佛门不可辱的象征,也是净闻师父的多年心血,我不能因为你只言片语就放任你毁去佛像。”
唐锦沉默一会儿,倒是因为流悟的话脑海中闪回自己昨日才看过的那些档案。
她原本不想将她自己都不确认的怀疑用来佐证她的话。
然而确认的证据无法拿出来,就只能引导流悟自己来想了。
“我来第一日,上师就与我讲起了宛和城发生的多起失踪案,你还记得吗。”
流悟听她忽然转移了话题,愣了一霎才点头道:“当然。”
“去岁发生的那起失踪案是你抵达宛和城后才发生的,你既然心中有愧,想必也仔细了解过。”
“不错。”
流悟合十的手垂落身体两侧,闭着的眼循声张望向唐锦的方向,犹疑她提起宛和城失踪案到底出于什么想法。
“公族小姐习得武艺,身上还带有方便逃跑的符箓,到底是怎么被犯人抓走的呢。”
唐锦留了点时间让流悟自己想,才续起自己的话:“会不会是一个她认为可以信任的人,邀请她步入看上去完全不像监牢的空间,趁她不备,关住了她。”
流悟脸上出现恍惚神情,隐隐还有惊惶之色:“你是什么意思?”
“对方的身份非常正当,看着也不具备任何威胁性,领她抵达的场合让她觉得具备可游览的价值,所以才会毫无防备... ...”
“停!”流悟打断了她的话。
他一方面觉得唐锦是在说荒谬的天方夜谭,一方面又觉得她的推测合情合理,所以愤怒中底气又不足。
“那不可能,你这是在污蔑我们宏音寺的虔诚者!”
唐锦没有与他争吵,沉默着等待流悟激荡的情绪平复后才道:“我还没有说我猜测的是谁。”
但跨越十四年的连续作案,她口中提到的唯一可能者是谁,流悟哪里能不明白。
因为明白所以才激动。
二人的对话没有能继续下去,因为第三人提着提灯靠近了他们的所在。
“天已黑了,施主想要观佛像也应明日再来。”苍老的声音自远而近传来。
是佛像的塑造者净闻。
流悟下意识向唐锦挪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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