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句“姐姐”刚落下,古韵抬手就又是一耳光。
成许挡住她的手腕,冷着脸,“不知我师弟如何得罪了古姑娘?他年少不懂事,我代他给姑娘道歉,莫要再动手了。”
他话说的虽然客气,态度却很强硬,卫琼也对着她轻轻摇头,古韵冷哼一声,一甩袖子转身离开。
反倒是那个被打了耳光的少年人,见古韵离去第一反应就是要追。
眼看他一句“姐姐”又到了嘴边,卫琼揪着他竖起的高马尾把人拽了回来,皮笑肉不笑道:“这位小兄弟,可别姐姐妹妹的乱叫,小心被当成登徒子,挨打了也只能白受委屈。”
闻言少年翘起的呆毛都萎靡了,他委委屈屈说:“可她就是我姐姐啊,我不可能认错的。”
“古洛。”成许皱眉,“你何时有的姐姐,我怎么不知道?你若再冒犯女儿家,挨打了我也不会帮你。”
成许在诸位师弟师妹心里很有威望,古洛正要反驳说并非如此,可一看大师兄冷下来的脸色,便乖乖闭上嘴巴,揉着被打红肿的脸,站到一旁不说话了。
卫琼点点头,成许这小师弟虽然不太聪明,但胜在听话,闹不出乱子来。
她命弟子给古洛安排个房间,特意嘱托千万要离古韵远一些,并且看住他,不能给他私下偷偷去见古韵的机会。
古洛是带着任务来的,他要确保大师兄的安全,如果可以,尽量将大师兄带回师门。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大师兄看着挺安全,他自己挨了揍。
他今年不过十八岁,还是少年心性,先在众人面前挨耳光,又被大师兄呵斥,委屈极了,一关上房门就开始抽抽搭搭的哭鼻子。
成许知道古洛绝做不出调戏良家妇女这种恶劣的行径,刚刚不过是故意把话说重些,免得师弟再说错话。
见古洛哭得可怜,他轻拍了拍他的头,安慰道:“先别哭了,把事情跟我说清楚,不然下次见到古姑娘,你还是会挨打。”
这特别的安慰方式让古洛哭的更凶了,严重影响了他的叙事能力,成许好半天才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中提取出重点。
天风剑派上下一直以为古洛是家中独子,其实他还有个姐姐,只是八年前他们姐弟二人被山匪绑走,全家都当姐姐死了。古洛更是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姐姐,心怀愧疚之下不敢再提。
他眼睛都哭肿了,抹了把脸委屈道:“姐姐肯定是生我气了,所以不回家也不认我。”
古洛年纪小性格可爱,无论家中还是师门对他都疼爱有加,他这些年所受的苦,除了当年的绑架,剩下的不过是被师父摁着练武,脑子简单的很。
成许觉得事情肯定不像他说的这样简单,“如果她真是你姐姐,你要如何做?”
“没有如果,她就是我姐姐!”古洛哭得红肿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用力握拳,铿锵有力道,“我要救姐姐逃离火坑!当年我没能救下她,如今定然不能看她在合欢宫这种魔窟里受苦!”
姐姐脸上那样长的伤疤,看看就疼,也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古洛越想越难过,眼眶都红了,恨不得立刻救姐姐逃离火海。
“大可不必。”成许在他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让他冷静,“合欢宫不是什么魔窟,古韵在合欢宫地位不低。此次良西府马家班一事,就是她身陷敌营,合欢宫上下倾巢而动,将她营救。”
古洛捂着额头哎哟了一声,他还有些不服气,“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不想挨打就听我的。”成许说着,想到他如今在卫琼手上毫无还手之力,忍不住笑了,“我现在武功尽失寄人篱下,你挨揍我可护不住你。”
一句话,古洛深陷姐姐师兄都惨遭毒手的悲痛之中,哭得更惨了。
成许好半天才安抚住悲痛不已的师弟,他揉揉疼痛的额角离开,一推门就看到正坐在树上的卫琼,也不知等了多久。
她换上了裙装,浓郁的墨绿色衬的她越发肤白貌美,她在树影婆娑间晃动着小腿,像是大树幻化而成的精怪,灵动又妖冶。
她凉飕飕道:“你这师弟性格很奇特啊,一看就是父母疼宠受人护佑的小公子,一点点事就哭的哭天抢地。”
成许皱眉,他很少听到卫琼用这样尖锐讥讽的语气评价另一个人。
刚擦干眼泪的古洛闻言冲了出来,刚骂了句“妖女”就被大师兄摁着脑袋又推了回去。
成许关好房门不给他再冒失的机会,他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卫琼,他想替师弟道个歉,可视线不受控的黏在卫琼露出的洁白小腿上。
对卫琼心怀偏见时还好,即便再美他也认为这妖女美则美矣,奈何心如蛇蝎。可现在,他只觉得她美得简直摄魂夺魄,艳丽逼人。
他一个晃神间,大片的墨绿在他眼前轻飘飘落下,卫琼飞扬的裙摆扫过他面颊,一瞬间他呼吸都停滞了。
“怎么,被我这个妖女气的话都说不出了?”卫琼伸手在他脸前晃了两下,“你那师弟没被赶下山去,已是我看在你的面子上。若早知是他,他连我合欢宫的大门都进不来。”
成许第一反应是要解释,他并没有生卫琼的气,话到了嘴边又觉着他这番说辞实在古怪,好像他多在意卫琼的看法似的。
他将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出脑海,问道:“不知我师弟做错了,什么才惹得你们如此厌烦?”
卫琼:“活着。”
成许表情有短暂的迷茫,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卫琼是说古洛活着就是错。
卫琼明显不想在此事上多提,告诉成许千万看住古洛,叫他没事别露面后就离开了。
她这态度实在古怪,对古洛讨厌的很,却又没直接将他赶走,并且成许确定这是他师弟头一回来合欢宫。
他犹豫了一下,没去追卫琼问个所以然,而是转头摁住了满腹委屈的师弟,让他将当年被绑架的细节说清楚。
成许想的复杂,但卫琼思维简单的很,她没赶走古洛纯粹是因为这人来都来了,她要看看古韵的想法再做决定。
房间里,古韵正坐在镜子前,将头发全部梳起,仔细看着脸上的疤痕。
这么多年了,她本以为那些事情已然过去,可直到被马国柱用尖刀划开伤疤的那一刻,恐惧呼啸着将她裹挟,她一如当年的尖叫大喊挣扎,懦弱无能的不成样子,她才意识到有些痛苦根本过不去!
她闭上眼,还能看到当年自己在绝望中挣扎的样子。
古韵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被父母疼爱的孩子,分明古家家境不错,但她吃穿用度都差了弟弟一截。她从未觉得难过,也不嫉妒弟弟,相反她喜欢那个和她有着血缘相连的小孩。
古韵大他四岁,从小就学着照顾弟弟,她自己都是个走路会摔的小孩,就已经在牵着弟弟的手,在弟弟哇哇大哭时抱住他,亲亲他的脸蛋。
小古韵哪里知道什么重男轻女差别对待,直到弟弟五岁时家里请了教书先生为他启蒙,她才隐约感觉到不对。她去问父亲,她能读书吗?得到的回答是,哪有女孩念书的,浪费钱。
那是古韵第一次因为弟弟而难过,难过到下学后弟弟来找她要抱抱,她气呼呼将他推开了。
弟弟是头一回被她拒绝,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被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哭。娘亲听到儿子的哭声,出来抱着孩子好一顿哄,拿出糖果来哄他开心,又骂古韵不懂事,不知道让着弟弟。
那糖果古韵平时根本吃不到,只有逢年过节才有一颗,她气的在被子里偷偷哭,暗暗发誓再也不理弟弟了!
结果到了半夜有个小短腿偷偷跑到她床边来,小心翼翼塞了颗糖给她,奶声奶气说姐姐不要生气啦。
娘怕他蛀牙,也只给了他一颗糖,他只舍得舔一小口就给姐姐了。
看着糖果又看着弟弟,古韵气消了,此后再没和弟弟生过这样大的气。
此时的古韵已经察觉到爹娘都不喜欢她,但是没关系,弟弟喜欢她,她也喜欢弟弟。
卫琼来时,古韵趴在桌子上,眼泪无声落,哭的肩膀颤抖呼吸不畅。她听到脚步声,用力擦脸,粗暴的动作把伤口弄崩,鲜血渗出污染了她的脸,泪珠都变成了血泪。
卫琼摁住她的手,用帕子给她擦拭血污,又轻手轻脚给她上药。八年前在山匪手中救下古韵时,她就是这样,浑身颤抖满脸血污,流泪成了她唯一的反应。
“他为什么要来?”古韵牙齿打颤,话里都是恨意,“当年没来,现在又为何要来!”
被山匪绑走时,古韵很怕,但她是姐姐,她要保护弟弟。山匪没将他们两个小孩放在眼里,谈话时都不避开他们,古韵清晰听到他们明面上说只是求财,实际上打算拿到钱就灭口撕票。
此时古洛已经开始练武,虽然师父不怎么靠谱但他根骨不错,已经可以打三个十五岁的小少年。古韵用嘴叼着买给娘亲的簪子,割开古洛手脚上的绳子,她尚未来得及自救,山匪便已经听到动静。她将唯一的机会留给了古洛,告诉弟弟回去报官来救她。
古洛想哭,但他憋住了,他只是用力点头,说姐姐等我回来救你!
可他再没回来。
起初绑匪还想着手上到底有个人质,女儿虽不如儿子值钱,赎金少些也好过白忙一场。但古韵放跑古洛的事情还是激怒了他们,他们撕碎了她的衣裙,掐着她的脖子,用最粗暴凌辱的方式“报复”她这个受害者。
那年古韵只有十四岁,她从不知能有这样的痛苦,叫她恨不得立刻死去。她脆弱的簪子无法用来自保,至多划烂她的脸,她以为这样能让那些人放过她,换来的只有更粗暴的对待。
他们说晦气,将她的脸摁在地上,继续粗暴碾碎她的自尊和身体。
得救的那一刻,她甚至恍恍惚惚以为是幻觉,直到看着比她年纪更小的女孩脱下外衫抱住她,她才知道无穷尽的折磨结束了。
卫琼和当年一样,将古韵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脊背,“抛弃你的人就在合欢宫,你想怎么处置?我都给你做主。”
古韵泪如雨下,她摇头,崩溃道:“让他走吧,再也别来,我不想见到他们,再也不想!”
卫琼点头答应下来,她守着古韵哭累了直到睡着,又给她盖好被子这才出门去。
成许在她回房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虽然古洛颠三倒四还因为受的刺激太大,对当年的事情有些遗忘,但不妨碍他拼凑出当年发生了什么。
古家是当地的小富之家,家里重男轻女对古韵这个女儿不算好,但也吃穿不愁平安长大。他们姐弟两个被绑架时,古家夫妇本是打算筹钱赎人的,但在儿子回来后,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们撒了谎,告诉古洛姐姐死了,随后举家搬迁,彻底抛弃了古韵。当年古洛受到惊吓生了病,等他好起来又得知姐姐死了,此后噩梦缠身,梦里都是对姐姐的愧疚。
也正是搬家之后,古家来到了天风剑派范围内,将古洛送进门派,有了师门多年的生活陪伴,他这做恶梦的毛病才有所缓解,没想到师门偶然间给他派的任务,让他碰上了早已“死去”的姐姐古韵。
“抱歉。”他对卫琼说,“古洛明日一早就会下山去,此后也不会再来,绝不打扰古姑娘。”
卫琼还没说话就被抢白,但成许这话说的她满意。只是她想起古韵刚刚崩溃的样子,心里还是气愤难平。
她双手背在身后,凑到成许面前,“你应该猜到古韵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了,那你知道她当初为何会被抓吗?”
“因为马上就是古洛母亲的生日,她想给母亲买个礼物。”
“刚被救下时,她只想回家,结果等我送她进城一瞧,古家早就人走楼空。古韵不愿相信她是被抛下了,到处打听,街坊四邻告诉她,古家夫妇带着儿子走了。”
“哦对了,他们原本为了赎回孩子,不仅变卖家产还借遍了所有人,古洛回来后,他们将钱还回去,说用不上了。”
“街坊们还当是古韵死了,连外人都没想到,她是被亲生父母抛弃了。”
“他们甚至没有报官,生怕被山匪盯上报复。”
卫琼字字尖锐,成许也为古韵的遭遇共情难过,也觉得古家夫妇属实不是人,可是……
“古洛不知情。”成许轻声道,“他是真的想救古韵,也是真的以为古韵死了。”
卫琼点头,“他当然不知道,他是被疼爱着长大的男娃,怎么会知道呢?”
她勾了勾唇角,冷嘲道:“可他的存在,就是对古韵的伤害。他在父母疼爱下健康长大,不仅成了天风剑派的弟子,还用一张一无所知的脸出现在古韵面前,就是不该!”
在古韵所承受的伤害和苦难面前,他的存在就是错误。
成许深深叹息一声。
“抱歉。”他说。
卫琼脸色更冷,“你没资格替他道歉,我也没资格替古韵回应。”
“是我在和你道歉。”成许紧抿着唇,月光清冷冷洒在他身上,他看上去却有些温柔,“抱歉,我又让你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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