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素悄悄退至司马晏晞房外折角,在僻静的这方廊檐下,回忆着上午时刻,口内发出几道音来。
清亮如洗的声音透过上空绕了出去。
如果他能用立雪唤她,那么她有事也可以通过此种方法寻对方。
她有些着急,没忍住又补了好几声。
补了几声后实在受不了了,衣素抱着脑袋:“你给我闭嘴!”
系统在颅内丝毫不听:“请宿主尽快改变这一情节!请宿主尽快改变这一情节!”
装聋?!你怎么不作哑呢?!
她气得不行,还不能破口大骂,心底很不痛快。
她干脆坐下来,决定心平气和颅内谈判:“我且问你,晌午之事毫无破绽,你怎知蕲降白就看出这是司马晏晞手笔了?”
木碗哐啷落地下一刻,小沙弥仓仓皇皇跛脚跑进来,吓得抱头道香积厨秽桶内发现了猫毛和鲜血,还有数不尽的骨头。
邯郸张口便要将昨夜猫叼经卷之事推出,谭温书不由分说拦住。她忍着恶心将脑海里白花花肉块的影子甩出,心里再清楚不过。联想今日对方意味不明问候,她基本确定是她搞的鬼。那只猫,肯定不是司马晏晞的。且不说她多喜爱她那只猫,她观察过对方势在必得的脸色,直觉邯郸若是将此事先提出,一定会被歪曲成她要栽赃司马晏晞。
毕竟,一提到猫,众人谁不下意识想起她那只?
这种潜意识,竟险些让她也中招。
谭温书急急喘了一口,压下冷汗。
此事惊动好几位住持和方丈,小沙弥常扫庭院,道寺庙周围确常有野猫出没,这只他认得,尾骨格外短,是只奇猫,极爱钻入藏经阁,卧于佛经里。问至谭温书近来可有接触此猫。
谭温书心道果然。
她不能不说,就算不说,司马晏晞也有法子让人“不小心”发现,到那时候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众人听毕到寺庙正门外看,雪已经停,但积雪未化,除却从东面来,房夫人及薛沈之一众人凌乱的脚步,两串女子的脚印格外明显,延伸至西处密林又折返。经对比,就是邯郸的脚印。邯郸陈述完毕那夜之事,然而众人一听脸色都很难看,她也是哭哭啼啼。
深夜,一人,一面之词,早已毫无痕迹的经卷。
无人证,无物证,证明她未将猫捉回来,也证明她没有私下杀害,今日混在素斋里。
只有主仆二人知晓的事。
天衣无缝的局。
陈幼年严肃道:“怎么就证明猫是在外被抓的?若是它自己又跑回来,也不可以不是在寺内被杀害然后栽赃给谭施主。”
李不凝摇头,指着寺门旁洞口:“只有出去的猫脚印,根本无折返的。可见这猫昨夜后根本没进来。”
只能是人抱进来的。
“小师父,这猫只从这个洞口进么?”司马正阳蹙眉。沙弥面有戚惶色,吓得不轻:“是,它流浪山野常食不果腹,我有时用寺中粗食喂养。去岁大雪封住洞口,它一周未露面,我跑到寺外,才见它蜷缩在洞口,快冻死了。”
脚印清晰,一看就是刚落不久。而昨夜过后今日一天无雪,因此,这就是最新的痕迹。
猫就是跑出去,再也未回。
而再次出现,在香积厨秽桶内。
最后一次见到它的是邯郸,进出它待着的林子的脚印,只有邯郸的。
邯郸扑通跪下:“是奴婢杀了猫!奴婢故意放在主子碗里陷害的!因为,因为奴婢不满主子生活享受,而自己,”她下唇咬得泛白,泪痕冻出冷硬的线迹,双眼布满血丝,
“而自己只能日日操劳,受寒受冻,饥餐少食!”她使劲拧着自己丫鬟的衣服,牙齿咔咔响,一下一下吸着鼻子,脸色却是努力地阴沉,
“就是奴婢干的!!!”
她声音愈发尖锐嘶厉:“我不悔!!我不悔!!!”
衣素当时在旁边眼圈就红了。
原来知晓真情后看到做奴婢的人揽罪,是这种感觉。
尤其是若与此人还有交涉,知晓她是个怎样的人,心里就更不是滋味。
也许对她来说,不自称奴婢就已经是最大的不敬。
她头一次想反主,主子何至于此。
司马晏晞何至于此。
谭温书也在一旁尖叫起来:“你不悔,好啊!!!”
她向来冷静自持,音声清色,哪有如此失态之时。众人吓了一跳,却见年不及二十的女子抿唇咬牙,气得不行:“这婢子胆大包天,请师父们用佛家方法惩处。城西寺事毕后你不必再跟着我,就留在此处,一生青灯古佛。”说罢拂袖离去。
邯郸牙齿沾上血。
众人皆摇头叹着面面相觑无言可说,信与不信莫衷一是。混乱当口只觉有人死命掰她的手,邯郸松开咬唇的牙。
衣素使劲掰开她掐着自己掌心的指尖,狠狠按住,又死憋着一口气倔地把跪着的人从地上拔起来:“起来,你给我起来!!!”
邯郸也倔:“你别管我!就是你家小姐干的事!滚!!!”
众人早已稀稀拉拉走完,紫棠站在正门后,躲着安静看着,用手抹了一下眼头。
“你舍得谭温书吗?!你说,你舍得吗?!她在这里就你一个丫鬟,你亲口说你舍得!!!”
雪地一片洁白。
邯郸猛地推开她,跑进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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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你看出来了么。”系统道。
衣素蹙眉:“这不重要。”她趁着那边一片混乱,一路走至禅堂。她先前请求小沙弥帮忙引她至管理度牒的僧人处,有些东西她需要确认。
昨日盛邬贸然出现,她大致断定,他还没查出来证据。
但她或许知道。
……
仅仅一小段路,又开始飘雪。禅堂小小一个,坐北面南仅一扇雕花双开门,三面墙皆有六层烛台依次排列,每层烛台各有三十根白烛静静燃烧出黄焰,上悬挂画壁饰,不过都很简洁素雅,龙蛇走笔的禅语寥寥。门处香案上摆引磐木鱼香炉等法器,以及慧命牌和素日用来集众的云板,堂内正中有佛龛和供桌,绕至后方有供僧众休息的广单即长床,前有禅凳和蒲团。
城西寺千年古刹,香火鼎盛,佛法昌隆信众云集,炉紫缭绕。
有了小沙弥帮助,她得以窥看二僧造假的文书。
果然如此。
从佛龛后绕出,正欲离开,一道苍老嗓音却蓦然叫住她。
这音色若沉若轻,包罗万象,却又虚空无一,若问第一感觉,她觉得是寺庙那只刻满青色经语的梵钟在说话。
回头望去,竟是一位着衲衣的老者,跏趺于一蒲团上,很不年轻。
鹤发鸡皮,眼纹噪鹛,面似皮靴。应近耄耋之年。
衣素警觉。
“姑娘,老夫与你有眼缘,免费替你看一番面相如何?”
她拔腿就走。
“你的眉毛是水德眉,弯如初三四新月,弧圆无棱,淡眉尾聚,玄学里管这个叫九曲来财纹,极招贵人,遇事往往能逢凶化吉。”
她回身。
窗外正飘零小雪,且看一番。
她这眉毛不似官家小姐,可以修剪。
却也眉似新月,细长温弯模样。
跏趺坐也叫七支坐法,衣素心道奇怪,出家者不得从事占相吉凶,他缘何破戒。
不过尊者气度不凡,年岁已高,许是这寺中大人物。
在此相遇应是缘。
她于老者面前轻轻跪坐。
离得近了,更觉皮肤纹路清晰,他眼尾镌刻满深深的皱纹,仿若古老文卷的发毛书边,一读,全是岁月深沉的低语,命运的忠告。
老者接道:“你今后恐怕不愁富贵金帛。”
本是祝语,她忽然又失落起来。
既是用这张脸看的,想必富贵命也是这个世界的她身上。
心底冷笑一声,可能还活不到那时候。
老者见她同意相看,一双沧桑年衰的目光便细细落在她脸上,轻轻柔柔地。
有些像那屋外正凋零的小雪,衣素心想。
“你两耳似小鬼,端尖,廓纤巧,耳型漂亮,灵动,极为罕见。”衣素在心里默默翻译:小鬼?应该是现代说的精灵耳吧。“说明你反应灵敏,头脑聪慧,学东西快,做事有干劲,为人精巧能察言观色。”衣素只当听好话,点点头。
对方吐气缓沉,冥思凝语,拧眉片刻,看着她,久久才又开口:“然而,这也恰恰说明你的防备心重,缺乏信任感,秘密性强,难与人交往。”
衣素没吭声。
“你双耳灵鬼,却又生得一双温眉,”老人缓缓叹道,“恰好两相冲调,融合成美,属实奇哉。”
“眉如新月照妆台,夫君自携福星来。你这双眉,不单能给自己带来贵运,还有你未来的夫家。”
“我不看了。”衣素“噌”地就起身要走。
生气,生气。前面说得挺好,一听到这福气要给别人瓜分了,顿觉不爽。
一道沉稳慢条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来:“它们将给你带来不乏少数之桃花,你会从中间一一走过,”
“但切记不可摘下,因为它们最终都会烂掉,”
衣素脚步卡了一瞬。
“你将长久处于孤立无援之态。”
“阳者无法亲近。”
老者眼眶如纵横交错的干枯河床,他低低叹道:“因为你的正缘太强。”
“哗啦”一声,她拉开雕花禅门,冷风气瞬时席卷入内,数百支白烛冷焰摇曳,映得整间禅堂光影乱晃一瞬,宛如水中之物。
与门正对坐的空一,白眉被冷风剧烈吹起,在她身后睁开深陷双目。
屋外飘雪在身前洋洒,廊下阒然无声。
有一人抱臂背对,懒懒倚在门外檐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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