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大。
像是要把世界遮个没完。
佑莉合目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来自修女。
修女将她从已经死亡的北国枫琴中护送出来,独自一人跨越被暴雪淹没的世界。
“求求你,救救她……”她说,“她是……神的孩子,是我们的……”
希望。
这是佑莉进入已经衰微的家族,成为公爵女儿的开始。
也是她以平民之躯,撒下弥天大谎,篡夺帝国赫翠亚王位的开始。
*
“真冷啊。”
小队里有人这样说道。
“这样的天气叫我们下山,还真是看不起我们的命。”
是啊。
骑士小队的队长——帕茜·赖勒尼在心里附和道。
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诺特的天气太恶劣,和帝国那种春暖花香的地方没法比。如今这雪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不过原本也要下山。”帕茜轻勒缰绳,让马走得慢一点,“就少抱怨两句吧。”
暴雪持续太久,对拉普托尔很不利,家族里虽然还有些余粮,但养着的人太多,经不起这样长时间的消耗。
也幸好今日老天赏脸,让雪短暂停了一段时间。
今年暴雪接连下了小半年,如今还不见停,要是选择一直待在宅邸里偷闲,那物资问题就迟迟得不到解决。
不久前帕茜和骑士长埃格尼斯汇报过这件事。经过商议,骑士队决定过段时间外出狩猎。
那时她们组织了一队人准备一周后下山,想避过开春前雪下得最大的这段时间。
但可伦那王城那边临时寄来了信。
车队停在山下,叫送信的雪鸮往山上传了一张随手写的字条,不知又要她们家公爵去干什么。
驻守在北境的拉普托尔公爵无法拒绝王室的指令。她必须走这一遭。
帕西厌恶极了,她见不得那些恶心人的嘴脸。
要是能一剑砍了那才省事。
她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在帕茜看来,不管是王都来的使者还是国王本人,都应要拿实力说话。
他们喜欢随便叫几个随从,在马车上刻个王室的徽章,就当自己是神了,切。
没人敢在北境对拉普托尔这么做。
比起赫翠亚帝国那些泡在温水里的,帕茜更偏爱枫琴。
她不相信那群常年待在王城保护中,喜欢和贵族虚与委蛇的皇室有什么本事,这样弱小又胆怯的人她根本不愿意侍奉,也懒得听他们的废话。
但公爵好像不这么认为。
赫碧昂大人理应是这座府——不,这整片土地上最恨王城那群人的。
帕茜虽然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但她对七年前的那个冬天记忆深刻。
那是一个痛苦和耻辱的冬季。
七年前,赫碧昂大人代替前家主——也就是她的长姐海赫·郎布尔帝,受封成为北境的公爵后,郎布尔帝就被迫改了姓氏。
她的长姐海赫受到王族的传召,离开什诺特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那年冬天罕见地没下什么雪,像是被母神再度庇护了一般。
所以大家都以为,离开的人会理所应当地回归。
可是直到现在,直到她们骑士队都习惯了赫碧昂的命令,习惯事事过问她才行动后,海赫也仍旧没个下落。
所有人好像都接受了拉普托尔这个名字。
赫碧昂·拉普托尔也“心安理得”的成了赫翠亚帝国的北境大公。
遗忘了仇恨一般,所有人在这片土地上粉饰太平地生活着。
只有今日早晨接到王室传信的那瞬,帕茜才从赫碧昂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符合她年龄的情绪。
她比她的姐姐年轻六岁,喜怒本来都放在表面,赫毕昂这个人很简单,一下就能读懂,她性子更急躁,眼里更揉不下沙子,帕茜知道,赫碧昂一点都不想听那群人的命令。
所以她想不明白。
赫碧昂为什么现在主动下令,不顾骑士队成员的安危,在这片大雪中冒险下山?
帕茜·赖勒尼曾起誓,作为赫碧昂公爵的骑士、拉普托尔家族的守护者,无论家族遭到了怎样的对待,她都会忠心地站在家主的那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种侮辱似的,强迫公爵屈尊接信一事不会频繁地发生在她们身上。
王城的人大概也不喜欢穷乡僻壤里生活的人,只有在每年的春天来临之际,才懒懒散散地坐着马匹,从已经回暖的南方沿着化冻的河流一路向北。
应付他们这种事,每年一次只有一次。
这对赫毕昂来说也是个好消息。
帕茜骑马顺着清理出来的小路下山,风好像也知道她们郁闷。
待在一旁老人一样叹息着。
树上有雪,将化未化,即使天空干净,骑士们也没法完全放心地前进。
路过一棵高的树,骑队的马抬两下腿给地面踏上两蹄子,不幸的骑士就算走在另一边,脑袋上也有机会中奖。
但这都是些家常便饭了。
帕茜现在只想快一点抵达山下,把事情办完,然后甩脸走人。
不过母神好像不会一直眷顾她们。
——“你说他们已经离开了?!”
照顾信鸮的酒馆老板,恩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本想留下他们,但那些人态度实在强硬。”
帕茜气不打一处来。
她双掌重重地拍在吧台上:“所以他们就这么走了?!”
连赫碧昂大人的面·都·不·见?就这么潇·洒·地走人了?!
王城的家伙也太不可理喻了吧!
“帕茜。”
一道熟悉,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帕茜缩了缩脖子,她回头一看,赫碧昂站在一边,正在翻阅那些人留下的信件。
酒馆老板将这些东西打包好,本来是想方便她们带回去再看。
但公爵就在这里将它们拆开,丝毫不回避周遭围观的群众。
跟随她一同来到村里的骑士们正在整理自己的装备,有些人还在同周围的村民攀谈,问今年的收成和矿山的情况。矿山停摆多年,只有一些小的矿洞还在运作。
山上与山下是两个世界,一个寒冷一个温暖,一个丰饶一个苦困。
若不是塞拉山的关隘需要人看守,那住山下绝对更好。
帕茜脱力地趴在吧台上叹气,她瞥见老板恩缇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赫碧昂的神情。
发现没有什么异样后,恩缇轻声对赫碧昂道:“不知道雪什么时候会再开始下,听说赫毕昂大人会来,我们提前准备了一点东西。”
赫碧昂从那堆装饰华美的信件中抬头。她向来没什么表情,这里的人习惯了她这副作风,也不觉得那张冰块脸会有什么奇怪的。
“多谢。”
恩缇一下子松了口气,她转过头来找帕茜:“能麻烦队长带人去拿东西吗?虽然不多,但是也挺沉的。”
帕茜:“……”
帕茜:“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她敢打赌,如果换一个大贵族站在这里,这酒馆小老板绝对不敢用这种口气和对方说话。
呵。
帕茜暗嗤一声,站直身子,拿上佩剑,假意朝对方行了个花里胡哨的骑士礼。
帕茜:“乐意为您效劳。”
她叫人与她一道前往酒馆后方的仓库,牵过马匹装好包裹,她从仓库狭窄的门缝中挤出来,忽然听到一阵轻巧的风哨声。
有人大喊,公爵大人,骑士大人。
下雪了。
……
“快、赶在雪下大之前!”
她们需要在赶在风暴重临什诺特之前回到宅邸。
这里气候不同赫翠亚的其她地方,它更偏北,原先被划分在已亡故的枫琴国中。
枫琴灭亡后,什诺特的人们独自成立辖区撑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来才归到接壤的帝国赫翠亚中管理。
春天来临前漫长的暴雪期里,只会有短暂几天风雪停息,随后又是漫无天日大雪。
什诺特本就气温偏低,塞拉山顶上更甚,即便到了夏天山上的雪也很难融化,这让高山上的土地板结,形成厚厚的冻土层。即使种下植物,它们的根系也难以存活。
而平原上人们的生活就好过得多。
帕茜顶着风暴将队伍聚拢在一起,她年轻,体力好,骑术一流,所以这一次骑士长才肯让她领队。
大雪间歇地刮来,不知来向是左还是右,它覆盖掉眼前的山路,没人知道前方是沟渠还是悬崖。
一声尖锐嘶哑的马鸣忽然将众人的行进打断——队伍前面有人突然拉了缰绳!
帕茜看见一丝银光,视线一扫,见那人高高地仰起,像一张弓,束在皮袄铠甲中的长发顷刻倾洒而出,随后勒着马朝另一边跑去。
帕茜抬手让队伍停下。
看起来是出了什么意外。
赫碧昂视力很好,又敏锐,多半是发现了什么东西。
那个方向看过去,帕茜能瞥见一条红色,像是血一样的长条状的旗帜蜿蜒埋在厚雪下。她先看到赤红色的痕迹,随后才看见被埋在雪中的褐色马车。
马车车身歪倒在隐蔽的山坡背面,白雪的丝绒把车轮盖住一半,暴雪还在接连下。
帕茜判断它已经翻了一段时间。
赫碧昂率先跃下,帕茜见状,让骑士们立即下马搜查救人,帕茜将缰绳交给随行的侍从,握紧佩剑,朝赫碧昂的方向跑去。
帕茜张口,“赫碧昂大人”几个字还没吐出来,赫碧昂已经停在了翻倒的马车边。
她蹲下身,细细看着马车从中断开的轮毂。
帕茜走上前,正好看见一行字,“Clariot。”
帕茜猜那应该是“Chariot”。
它被刻在车体外表面,像是某个家族的名字,只不过中间的那个字母被剑斩断,少了一笔,才变成现在这样。
“没有活着的人吗。”赫碧昂问道。
帕茜环视一圈,回答:“现在还没有——”
“有个孩子还活着!”
赫碧昂好像猛地从某个世界中惊醒,她站在原地,胸口不住地起伏。
“帕茜。”
“我在。”
赫碧昂的视线黏在车轮的断痕上,她拨开还未压实的雪,把那道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的车轮露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对身边的护卫队长下令:“统计人数,身份,能找到的所有信息都别放过。这种天气来翻什诺特的山脉,嗤,……还有那个活人。”
帕茜的视线随她一起扫过雪地中的尸体,骑士们把他们翻出来,又扔回雪里。
赫碧昂:“和这些消息一并带回去。”
死亡人数一共二十二名,除去一名看起来不满十岁的女孩,这车队的所有人都没能幸免,全部丧命于塞拉山的暴雪中。
这种车队不罕见,从外面来的黑商人要越过王城关口运送什么东西,就会打起什诺特的主意。
帕茜跳上马,她看了一眼怀里被队员们扔过来的赤发女孩,眼皮莫名跳个不停。
这就是那个幸存者,被骑士队发现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昏迷,只是失温地靠在树上。
等人来救她的时候,那双金色的眼睛还能转。
帕茜回想起刚才,她听从赫碧昂的命令去抱这个女孩上马。
她赶到这个孩子身边,下午的最后一束阳光从西边的山脉上垂下,照到这人的眼睛里。
在那一瞬间,帕茜好像看见了一条收缩的竖瞳。
那双眼睛像龙。
虽然说龙这东西在什诺特只能算得上是传说,但她们不约而同地这样想,“那就是龙的眼睛”。
在帕茜短暂的呆愣后,那条竖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直视她的一双普通的金瞳。
一双像野兽一样的毫无感情的金色眼睛。
帕茜走过去拍掉她身上的雪,将她送到自己的马上。
也就是在这个动作之后,帕茜·赖勒尼,这拉普托尔公爵的骑士队副队长确认了一件事。
她不是个普通的遇难者,或者换一个说法。
帕茜认为她是这趟车队最重要的“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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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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