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大。像是要把世界遮个没完。
在这样的下雪天,本来不应该有任何在外活动的痕迹,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会选择避开这样的日子。
尤其是在常年被极寒天气统治的什诺特地区塞拉山脉上。
“真冷啊。”
队伍里有人这样说道。
是啊。太冷了。
带领这支骑士小队的队长,帕茜·赖勒尼在心里附和道。
也幸好今日老天赏脸,让雪短暂停了一段时间。
这雪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家族里虽然还有些余粮,但奈何养着侍从和骑士,经不起这样长时间的消耗。
今年大雪接连下了小半年,如今还不见停,她们要是选择一直待在拉普托尔家宅里,那物资问题就都得不到解决。
不久前帕茜和骑士长汇报过这件事。经过商议,骑士队决定一周后外出狩猎,一队人下山。她们想避过开春前雪下得最大的这段时间。
但可伦那王城那边寄来了信。
车队停在山下,叫送信的雪鸮往山上传了一张随手写的字条。不知又要她们家大人去干什么。
驻守在北境的拉普托尔公爵无法拒绝王室的指令。她必须走这一遭。
帕西厌恶极了这群人的做法,也见不得他们那张恶心人的嘴脸,‘要是能一剑砍了那才省事’,她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在帕茜看来,不管是王都来的使者还是国王本人,都应要拿剑说话。叫几个随从,在马车上刻个王室的徽章,当自己是上帝,没人敢在北境对当地的家族这么做。
她不相信那群常年待在王城保护当中和贵族虚与委蛇的王族敢和她一对一较量。
这样弱小又胆怯的人,她根本不愿意侍奉,也懒得听他们的指令。
但公爵好像不这么认为。
赫碧昂大人理应是这座府——不,这整片土地上最恨王城那群人的,帕茜虽然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但她对七年前的那个冬天记忆深刻。
七年前,赫碧昂小姐代替前家主——也就是她的长姐海赫·郎布尔帝受封成为北境的公爵后,郎布尔帝家就被迫改了姓氏。
她的长姐受到王族的传召,离开什诺特之后就再也没回来。那年冬天罕见地没下什么雪,所以大家都以为,离开的人会理所应当地回归。
可是直到现在,她们骑士队都习惯了赫碧昂的命令,习惯了事事过问她,好像所有人都接受了拉普托尔这个名字,赫碧昂·拉普托尔也“心安理得”的成了赫翠亚帝国北境的公爵。
好像遗忘了仇恨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粉饰太平地生活着。
只有今日早晨,接到王室消息的那瞬,帕茜才能从赫碧昂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符合她年龄的情绪。
她比她的姐姐年轻六岁,性子更急躁,眼里更揉不得沙子,帕茜知道,赫碧昂一点都不想听那群人的命令,所以她想不明白,赫碧昂为什么现在主动下令,在这片大雪中下山?
帕茜·赖勒尼曾起誓,作为赫碧昂公爵的骑士、拉普托尔家族的守护者,无论家族遭到了怎样的对待,她都会忠心地站在家主的那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种事不会频繁地发生在她们身上,王城的人大概也不喜欢穷乡僻壤里生活的刁民,只有在每年的春天来临之际,才懒懒散散地坐着马匹,从已经回暖的南方沿着化冻的河流,一路向北。
应付他们这种事,每年一次只有一次,这对公爵来说也是个好消息。
帕茜骑着马,她们顺着清理出来的小路下山,风雪好像也知道她们郁闷,待在一旁,像老人一样叹息着。
树上有雪,即使天空干净,她们也没法完全放心地前进,路过一棵高的树木,骑队的马抬两下腿,脑袋上也有机会中奖。
但这都是些家常便饭了,帕茜现在只想快一点抵达山下,把事情办完,然后甩脸走人——
“你说他们已经离开了?!”
照顾信鸮的酒馆老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本想留下他们,但那些人态度实在强硬。”
帕茜气不打一处来。
她双掌重重地拍在吧台上:“所以他们就这么走了?!”
连赫碧昂大人的面·都·不·见?就这么潇·洒·地走人了?!
王城的家伙也太不可理喻了吧!
“帕茜。”
一道熟悉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帕茜缩了缩脖子,她回头一看,赫碧昂站在一边,正在翻阅那些人留下的信件,酒馆老板将这些东西打包好,本来是想方便她们带回去再看。
但公爵就在这里将它们拆开,丝毫不回避周遭围观的群众。
跟随她一同来到村里的骑士们正在整理自己的装备,有些人还在同周围的村民攀谈,问今年的收成和矿山的情况。
山上与山下是两个世界,如果不是塞拉山需要人看守,那住在山下绝对是更好的选择。
帕茜脱力地趴在吧台上叹气,她瞥见老板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赫碧昂的神情。
发现没有什么异样后,酒馆老板轻声对赫碧昂道:“不知道雪什么时候会再开始下,听说大人会来,我们提前准备了一点东西。”
赫碧昂从那堆装饰华美的信件中抬头,她向来没什么表情,这里的人习惯了她这副作风,也不觉得那张冰块脸会有什么奇怪的。
“多谢。”
老板一下子松了口气,她转过头来找帕茜:“能麻烦队长带人去拿东西吗?虽然不多,但是也挺沉的。”
帕茜:“……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她敢打赌,如果换一个不是赫碧昂的贵族站在这里,小老板绝对不敢用这种口气和对方说话。
切。
帕茜暗嗤一声,站直身子,拿上佩剑,朝对方行了个花里胡哨的骑士礼,“乐意为您效劳。”
她叫人与她一道前往酒馆后方的仓库,牵过马匹装好包裹,她从仓库狭窄的门缝中挤出来,忽然听到一阵轻巧的风哨声。
有人大喊,公爵大人,骑士大人。
下雪了。
……
“快、赶在雪下大之前!”
她们需要在赶在风暴之前回到宅邸,塞拉山气候不同赫翠亚的其他地方,它更偏北,原先被划分在已亡故的枫琴国中。
枫琴灭亡后,什诺特的人们独自成立辖区撑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来才归到接壤的南部帝国赫翠亚管理。
在春天来临之前,漫长的暴雪期里,只会有短暂几天风雪停息,随后又是漫无天日的遮盖。即使到了夏天,山上的雪也很难融化。
而平原上人们的生活就好过得多。
帕茜顶着风暴将队伍聚拢在一起,她年轻体力好,骑术一流,所以这一次骑士长才肯让她领队。
大雪间歇地刮来,不知来向是左还是右,它覆盖掉眼前的山路,没人知道前方是沟渠还是悬崖。
一声尖锐嘶哑的马鸣将众人的行进打断。队伍前面有人突然拉了缰绳。
帕茜看见一丝银光,视线一扫,见那人高高地仰起,像一张弓,束在皮袄铠甲中的长发顷刻倾洒而出,随后勒着马朝另一边跑去。
帕茜抬手让队伍停下。
看起来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想。
赫碧昂视力很好,又敏锐,看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
在那个方向,帕茜瞥见一条红色。像是血一样的长条状的旗帜蜿蜒埋在厚雪下。她先看到赤红色的痕迹,随后才看见被埋在雪中的褐色马车。
马车的车厢身子歪倒在隐蔽的山坡背面,白雪的丝绒把车轮盖上一半,看上去已经翻了一段时间。
赫碧昂率先跃下,帕茜见状,让骑士们立即下马搜查救人,帕茜将缰绳交给随行的侍从,握紧佩剑,朝赫碧昂的方向跑去。
帕茜张口,“赫碧昂大人”几个字还没吐出来,赫碧昂已经停在了翻倒的马车边。
她蹲下身,细细看着马车从中断开的轮毂。
帕茜走上前,正好看见一行字,“Clariot。”
帕茜猜那应该是“Chariot”,它被刻在车体外表面,像是某个家族的名字,只不过中间的那个字母被剑斩断,少了一笔,才变成现在这样。
“没有活着的人吗。”赫碧昂问道。
帕茜环视一圈,回答:“现在还没有——”
“有个孩子还活着!”
赫碧昂·拉普托尔公爵好像猛地从某个世界中惊醒,她站在原地,胸口不住地起伏。
“帕茜。”
“我在。”
赫碧昂的视线黏在车轮的断痕上,她拨开还未压实的雪,把那道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的车轮露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对身边的护卫队长下令:“统计人数,身份,能找到的所有信息都别放过。这种天气来翻什诺特的山脉,嗤,……还有那个活人。”
帕茜的视线随她一起扫过雪地中的尸体。骑士们把他们翻出来,又扔回雪里。
赫碧昂:“和这些消息一并带回去。”
死亡人数一共二十二名。除去一名看起来不满十岁的女孩,这车队的所有人都没能幸免。
全部丧命于塞拉山的暴雪中。
帕茜跳上马,她看了一眼怀里的赤发女孩,眼皮莫名跳个不停。
这就是那个幸存者,被骑士队发现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昏迷,只是失温地靠在树上。等人来救她的时候,那双金色的眼睛还能转。
帕茜回想起刚才,她听从赫碧昂的命令去抱这个女孩上马。
她赶到这个孩子身边,下午的最后一束阳光从西边的山脉上垂下,照到这人的眼睛里,在那一瞬间,帕茜好像看见了一条收缩的竖瞳。
那双眼睛像龙——虽然说龙这东西在什诺特只能算得上是传说。但她们骑士队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这样想。
在帕茜短暂的呆愣后,那条竖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直视她的一双普通的金瞳。
一双像野兽一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
在短暂的怔愣后,帕茜走过去拍掉她身上的雪,将她送到自己的马上。
也就是在这个动作之后,帕茜·赖勒尼,拉普托尔家的守护骑士确认了一件事。
她不是个普通的遇难者,或者换一个说法,帕茜·赖勒尼认为她是这趟车队最重要的“货物”。
绝不会有错。
帕茜想。
自己作为骑士的重要直觉揭示了这一点,触碰到女孩的双手同样也能感受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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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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