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会将这座山上发生过的一切都掩盖。雪把一切东西吸收,狂风给其他的声音作掩饰。
在队伍行进时,只有死死地跟着前面的人才不会掉队。
穿过一层又一层加厚的消音雪层,拉普托尔家族所驻的山顶总算近了。
沉重的呼吸声好像从雪中传来,它笼罩帕茜的所有感官,将未知和恐惧拉得无限长,在这场看不见人和物的雪里,好像永远都在和巨大的怪物擦肩而过。
帕茜抬头,一座城堡在白色的风暴中若隐若现。
呼啸的风声越发小了。
她知道,快回家了。
她们带回了一点物资,赫碧昂也很平安。虽说这一次的旅程不算顺利,王城那些家伙惹人生气,但总得说来也算不赖。
遗憾的是路上没有碰到什么动物,她们没法将猎物带回去。不过想也知道,在这种恶劣天气里谁都想窝在自己的巢穴里。
只有迫不得已的骑士会走出来,去接什么劳什子的传令。
啊,不过这下的话后面的牧圈又得减员。
果妮那家伙又得找她们骑士队的事了。
帕茜咬牙切齿地想。
那丫头——就算这和她没关系,她也愿意为了牧娘将她们说一顿!
果妮可没少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和她吵架。
队伍里传来一阵阵的笑声。
帕茜仔细听了听,发现她们在谈论赫碧昂的“女儿”。
那也是她侍奉的小姐。虽然帕茜和小姐并不熟悉,但不可否认,她是个很可爱,也很懂得体恤的人。
“佑莉小姐现在一定在门口等急了。”
有人轻笑道。
“不会又像上一次那样,在门口一直絮絮叨叨地念‘怎么还不回来’、‘快回来了,快回来了’吧?”
帕茜收回视线,思绪却像风吹的草那样飘出去,它早她们一步回到拉普托尔的家中,推开那扇灰色的大铁门,提前见到她们的小姐。
那个金子造的娃娃。
骑士队的大家平日最多和拉普托尔家族的侍从们打打交道,没什么能接触到佑莉小姐的机会,更别提她常年身体抱恙,受不了塞拉山的风雪,几乎不会走出自己的房间。
对骑士们来说,只有一个机会能见到她,那就是当她们外出执行任务后,安全回到宅邸的那刻,拥有像阳光那般耀眼金发的佑莉安娜小姐会走出房间,和侍女长一同庆祝她们的凯旋。
帕茜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那座灰白色的堡垒更加近了,久违得像是仙境中古宅。
它在其他人眼中不一定值得托付。
塞拉山太过靠近北方极地。西北方土地边界是一片大到不知何处是尽头的汪洋冰海。这里常年被魔物侵扰,没有丰的植被,活动的生物也少得可怜。
它的环境很恶劣,拥有的东西很少,但帕茜一直为自己的拉普托尔骑士身份骄傲。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眼前浮现起无数的场景,每一次靠近城堡,幸存的愉快和后知后觉升起的恐惧总是能完全操控她的情绪。
在这种重叠的,像是幻象的情绪中,或许还藏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期待。
“那里面有什么?”
一道突兀的,略带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畅想。
帕茜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坐在她身前的赤发女孩转过头,帕茜看见她吓人的金色双瞳,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她没有说话,帕茜只好再次问她,“什么有什么?”
女孩的头发很短,不整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生拽着用带锈的刀刃割过一般。
刚进入骑士队的时候,为了不被别人戏弄外表,帕茜曾经试过自己剪头发,她当时想,头发得利落,整齐,还方便清洗。她当时失败了,而这家伙就好像是过去的她。
或许比她那会儿更糟。
女孩似乎是意识到帕茜的不自在,她垂下眼睛,又把头转到前面去。
“我想问你的心跳,为什么这么快——那边有什么?”
她的声音比一开始温和不少,语速也慢了下去。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帕茜甚至产生出一种这家伙是在哄自己的错觉。
帕茜把这种奇怪的感觉压下去。骑士们开始爬上最后的一段路。
从这里开始就正式进入了拉普托尔家族属地,也是塞拉山的最内圈。她们能看到远处的房屋连廊的轮廓,看到雪的光折射在空中,朦胧的光晕不再只是幻想。
在这轮光晕中,那扇布满尖刺的灰色大铁门终于再一次清晰可见起来。
帕茜对她解释道:“那是拉普托尔家的宅邸。”
“拉普托尔家的宅邸?”
“对。”
“它对你来说很不一样?”
“当然。”
“为什么?”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帕茜想。
这是她的家族,是她侍奉的地方,是个物资贫穷,精神又富足的地方。这座山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塞拉山顶没有什么特产,一百年后这座宅邸或许会成为古董也说不定,但现在——
帕茜无法对她解释这里为什么重要。
帕茜想了想,随后只对她说:“这里有不一样的人。”
女孩:“……”
帕茜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哈哈大笑起来。
“说起来,或许你不相信。”她呛了一口冷风,咳了两声,“在我们拉普托尔家,有一个像是天使一样的小姐,她有个别名,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别名是怎么来的,但我敢保证——”
有个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女孩还不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但帕茜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
“她们说,赫碧昂大人的女儿,是神的女儿,”像是炫耀一般,帕茜伸手按住她的头顶,让她朝宅邸那边看,“这可是只有在什诺特的塞拉山上才能见到人。”
神的女儿……
赤发女孩将视线从远方收回。大雪的泡沫擦过她的脸颊,在她的眼睑底下留下一抹逐渐晕开的红痕。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东西。
有形之物者的神早就死了。如果真要说谁是神的后代,谁是神本身,那还真是不经之谈。
这样的想法在她脑内转了一圈,随后又被另一个想法压了下去。
她金色的瞳孔一寸寸吞噬过这座山野,她看清了每一分支,把难以摸透的路径全部存在自己的脑海里。
这视线最后落在越发接近的那扇大门上。
只要等雪停了,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雪是对她而言唯一的阻碍。
直到这一刻为止,她都是这么认为的。
……
“那是?”
有一道声音问帕茜。
帕茜有些意外地低头,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女孩正呆呆地看着宅邸前面。
她们早在进入拉普托尔家大门时就下了马,让侍从将这些伙计都牵回后面去。
帕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不其然捕捉到一抹金色。
“我刚才说的那位,拉普托尔家现如今的珍宝,也是我们侍奉的小主人。”
“那个什么,的女儿?”
帕茜压低声音,避过赫碧昂公爵,俯身说:“公爵的女儿。”
不是这个。
她心道。
是神的女儿。
她顾不上自己的计划,此刻也想不起来不久之前自己是如何在内心评判这一行人的,她想,这种装备简陋,全是女人组建的骑士队在别处可不多见。
很难想象会在雪山中遇到她们这样的人,除了领头的那个银发的家伙看上去有些危险,其他的人都像是最普通的战士。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在这样凶险的山中,唯一值得信任的只有自己,所以她早早地将自己伪装起来,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只等待最后逃脱。
但是为什么呢。
视线黏在她的身上,脱不下来。
那是个像是天使一样散发着光芒的人,金色又柔软的发丝团在厚实的皮袄当中,她围着暖和的围巾,从头到脚都被包裹得严实。
交错的人影挡在她的面前,但她从缝隙中看到了她的眼睛。
如湖水般,在雪的颗粒下,缓缓地闪动。
她很干净,也很漂亮,弱小、无助,又令她的心里升起一种危险的预感。
还没等她再多看一眼,危险的银发女人就挡住了她的视线,听那个粗心骑士的意思,这人就是这里的主人,也是所谓的赫翠亚帝国“驻守”在北境的公爵。
“欢迎你回家——!”
她扑到拉普托尔公爵的怀里,公爵的身体一僵,然后在旁人欣慰的眼神中将她小心地抱起来。
“等久了吧。”她在仆人的簇拥下走进屋内,殊不知另一人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
……
“我看到了一个没见过的人。”佑莉小声地附在赫碧昂耳边说,“是你们带回来的吗?”
赫碧昂:“返程的时候正好碰见了。”
“这次出去还顺利吗?我好担心,刚过中午就开始下雪,玛丽还安慰我说,即使今天回不来,第二天也能再见到你的。”
“事实如此,她没说错。”赫碧昂走进屋里,第一时间来到壁炉旁,她让侍从关上房门,将佑莉从自己怀中放下来,“你今天也一直在这里等着吗?”
佑莉取下脑袋上已经乱掉的围巾。拉普托尔家中常年烧炭火,她们在房间中修建了暗孔透气,也加厚了墙壁,即使如此也很难避免温度的流失。
佑莉来到这里之前,拉普托尔家中时常是冷的,大家只在各自的房间中备点炭火,再额外把被子加厚。
这些方法阻隔不了寒意,每一个冬季都让她们分外难熬。
“这次没有了,”像是邀功一般,佑莉踮起脚去帮赫碧昂拍身上的雪,“玛丽让我好好待在房间里面,如果你们回来了,就派侍女来叫我。”
侍女走来,将佑莉身上厚重的皮袄取下,换上更轻便保暖的皮草。她站在火炉前面,身后是被围住的火苗。
赫碧昂看到她眼中略带担忧的目光,最后还是俯身,蹲在她面前。
她把这个糯米团子脸上乱掉的头发整理好。
“从可伦那那边送来了新的信件。”
佑莉迟疑了片刻,小声问她:“是有关王室的吗?”
每一次出去,佑莉都会像这样担心,一开始她还不会表现出来,直到最近,她几乎每一次都在大厅内等上很久。
赫碧昂知道自己不怕雪,塞拉山的女儿们都不怕,她们在雪中长大,生和死都会在雪里。
但佑莉还太小。
不管是风雪还是南方的帝国,对她来说都太过遥远。
赫碧昂没有告诉她那封信的内容,只说,“或许我要借用一下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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