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4.1

霍丽叶不太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

女武士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的身子正平躺在一片潮湿的、落满枯叶的泥土地上。

眼睛半睁半闭，霍丽叶依稀看见，天上有细碎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天应当是已经亮了。

只是大部分的光线被高大的，遮天蔽日的树冠阻隔了。霍丽叶的视线顺着巨大的树冠滑向笔直的树干，那树干几乎高耸入云，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高的树木连结成这样大片的丛林。

维克丽少女还在发愣，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露辛达就躺在她身边的不远处。

霍丽叶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想要用手臂撑起自己的身子。可是年轻的女武士甫一动弹，左臂就传来一阵锥心的刺痛。

霍丽叶“嘶”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势：

不太好。

她从家里出发去阿希娜女神学院求学，接受教育，没有想到半途中会意外因为欧珀石遇险。因此，女武士身上并没有佩带作战时需要的武器与铠甲，伤药也早早地遗失了。

霍丽叶又看了看自己小腿上的箭伤：比格瑞兹力熊撕咬出的伤口要好一些，但如果不加处理，伤口恶化不过是早晚的事。

不过，这些都比不上旁边伊里斯公主的伤势糟糕：

霍丽叶勉力地凑坐到露辛达身边，将伊里斯公主仰面翻过身来，心里忍不住暗暗说了一声“坏了”。

左肩胛骨的箭伤倒还罢了，肌体勉强可以自己试图凝血结痂，闭合伤口，可是露辛达手臂上自己发狠削出的那一道伤，面积实在惊人，再加上被雨水淋刷浸泡，显然已经溃烂得不像样子。

布丽姬特·霍丽叶呆坐在重伤的伊里斯公主身旁，茫然无措，身为维克丽族长的小女儿，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发愁过。

就在霍丽叶最终咬咬牙，决定将露辛达背负起来行进的时候，身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

“如果我是你，小朋友，”那个声音说，“我就不会这样做。”

4.2

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霍丽叶“霍”地回转过身去，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摸自己身上的匕首。

摸了个空，手指一僵，才记起来，匕首已经在和格瑞兹力熊格斗的时候失落掉了。

“你的同伴，”那个低沉苍老的声音还在缓慢地说，“她就快要死亡了。”

霍丽叶半护在露辛达身边，警惕地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动物或人族的踪影：

这是一片极其原始的森林，它的构成几乎有点单调：

高高的，笔直的同一种类型的树木拔地而起，组成巨大的树阵。

霍丽叶慢半拍地想起来，这一种树木应当是一种名为“瑞格南”的香桉树，它是空灵大陆上最高的开花植物，这样仰头看去，树冠几乎有十几人高，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树顶的尽头。

除了瑞格南香桉，贴近地面的位置，则密密地生长着一些巨大的，比人还要高大的蕨类植物——桫椤。桫椤与瑞格南香桉一起，构建出一幅单调的，重复的，原始而辽阔的森林图案。

而这样的原始森林之中，四周安静得令人心惊：霍丽叶听不到任何飞鸟或虫豸的声音，更不要说更大型一些的动物的踪迹。

“你是谁，”她说，“你在哪里？”

出乎意料地，对方十分诚实且直白地回答了维克丽少女的问题。那声音说：“我是你身后的瑞格南香桉树。”

霍丽叶一怔，蓦地回过头去，以手当胸，警惕地望着身后高大的桉树：可是对方毫无任何动作，那低沉苍老的声音微微笑起来：“你在期望什么呢？小朋友。我是一株桉树，树木不具备任何动弹的能力。或者说，空灵大陆上具备行动能力的生灵，它们被你们人族定义为‘动物’，而不具备行动能力的生灵，则被你们定义为‘植物’。”

霍丽叶到底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虽然心里还保有一些警惕和怀疑，可是好奇心一时间占据了上风，她伸出手去，摸了一摸那一株瑞格南香桉的树皮。

这一摸，就将霍丽叶吓了一大跳：

她手臂上被格瑞兹力熊咬伤的部位，竟然奇迹般地，开始自我治愈生长。

霍丽叶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她伸出右手去，小心翼翼地抚摩了一下左手臂的伤口——现在不应该叫做“伤口”了：

曾经被格瑞兹力熊撕咬的皮肤与血肉完好无损，如果不是女武士的袍子上还沾着一些半干涸的血液，霍丽叶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的手臂从来也没有受过伤。

眼前的这一切完全不符合霍丽叶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与逻辑，可是眼前这几乎是生死之间的关头，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连自己小腿上的箭伤都没有去理会，急忙半拖半扶地将露辛达的身子扶起来，让伊里斯公主的后背倚靠在瑞格南香桉的树干上。

而瑞格南香桉没有辜负维克丽少女眼巴巴的期望。露辛达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几乎是飞速地自我愈合，霍丽叶眼睁睁地，看着伊里斯公主左手臂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割伤，从肌肉，到筋膜，经络，血脉，最后是脂肪，皮肤，一层又一层地开始复原，宛如婴孩新生。

这一路上，因为身怀被觊觎的秘宝，遭遇追杀者围追堵截的霍丽叶没有感觉到畏惧；遭遇山体滑坡泥石流，格瑞兹力熊袭击的霍丽叶也没有胆怯；落入九十九死一人生的活死森林的霍丽叶，她也没有恐慌；可是，看见露辛达孱弱的呼吸逐渐从细微恢复平静，不知道为什么，霍丽叶的眼眶悄悄地热了，一阵后怕化作泪水涌上她的眼睛。

“谢谢你。”她说。

而瑞格南香桉则回答：“你感谢我，这是为了什么呢？”

霍丽叶一怔：“当然是因为你拯救了我的朋友。”

“噢，小朋友，”瑞格南香桉安静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起过，你不需要为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付出一些代价？”

4.3

这世界上没有无偿获得的恩赐，想要得到一些东西，总得付出一些东西。

这道理，霍丽叶的母亲当然是教过她的。

因此，维克丽少女也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讶。她只是诚恳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现在的我们两个人身上拥有什么可以等价交换的东西。你需要什么，请你说，我将尽力满足你的条件。”

“我要的东西非常简单，”那苍老低沉的声音说，“我要聆听你们内心里最诚实的**，我要看见你们终其一生，最为渴切的东西。”

霍丽叶微微一愣。

然而不等她回答，瑞格南香桉说：“就让我们来看一看，你的这位朋友，她内心里最真实的渴望是什么吧。”

霍丽叶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眼睁睁地看着一缕沉香缭绕在露辛达的身边，形状变幻，霍丽叶喃喃地说：“这是各大国君与族长通讯与祭祀所使用的，可以随心描绘形状的祭烟。”

“所谓的祭烟，”那苍老低沉的声音说，“不过是瑞格南香桉燃烧之后的香雾罢了。”

而眼前的一幅白色烟雾，已经描画出了具体的画面与形状：

雄浑的高山，辽阔的大地，一望无际的海洋，北面是广阔的缪尔波恩平原，南面是小萨斐尔海。霍丽叶说：“这是空灵大陆。”

而祭烟描绘出的空灵大陆之上，又和真实的空灵大陆有一些不同：

真实的空灵大陆上，七个族群，九个王国，各自为政，各个城堡与军事要塞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与硝烟没有停歇过。

可是，祭烟里的这一个“空灵大陆”上，武器不再出现在城堡的高墙，村庄开始歌唱，平实的大路连接起各族群的领地，城邦里，乡土间，每一个生灵，无论族群，无论出身，无论女男老少，他们因为找到自己发挥价值的道路而受到内心的奖赏：

擅于并喜爱种植畜牧的，可以得到机会种植畜牧；擅于并喜爱研究工事的，可以得到机会钻研天工开物；擅于并喜爱经营的，可以得到机会走家串巷行商；当每一个人的价值都能够得到尊重，当每一个人都在产生价值的过程中找到真正的充实，当内心的平静与快乐来源于自身，不再来源于对其他生灵的践踏，空灵大陆之上，史诗开始歌唱：

挟邪取权不复存在，战争消弭于尘土，生灵与生灵之间，不再有攀比与倾轧，不再有隔阂与冲突，启明星长存，爱与和平的歌降临世间。

霍丽叶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幅壮丽美好的画卷，她其实看得有点入了迷。

她一直以为，露辛达身为伊里斯族的王储，她心底里最渴切的愿望，或许是振兴伊里斯一族，守卫并发扬伊里斯王室的荣耀；亦或是带领避世不出的伊里斯翼人族走出险峻贫瘠的格兰平雪山。

原来，露辛达内心最真切的渴望，竟然是空灵大陆之上，更广大的和平——不单只是伊里斯族的强盛，而是空灵大陆之上，七个已经形成了文明的族群，九个各自为敌的王国之间，真正的和平与繁荣。

就连瑞格南香桉，也略略地感到了一些惊奇。老树说：“很少见的，你的朋友，她内心的渴望，很难依靠普通的外物，或者简单的人际关系来实现。”

霍丽叶“嗯”了一声，她还注视着面前白色祭烟描绘出的美好画卷，只是那祭烟“倏”的一下子消散了，瑰丽美好的愿景消失不见，只留下古老的桉木与桫椤，在寂静无声的森林里沉默地伫立。

霍丽叶有些怅然若失，她喃喃地说：“那么，我自己心目中的，最真切的渴望，又是什么呢？”

她这样说着，就听见身边的露辛达说：“醒来。”

霍丽叶一怔，前一刻还昏迷不醒的露辛达扑到她的身前，拼命地摇晃着她的肩膀。

“醒来，”露辛达绝望地说，“再不醒来，你就要永远地沉睡在活死森林，沉睡在你自己夙愿得偿的梦境里。醒来啊，霍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