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燃烧的女巫(3)

一直以来,时影都不喜欢和人群打交道。

在人群当中,她总有一种格格不入之感;她被迫假装为大多数,被迫勾起笑脸面对所有人,被迫隐藏自己的真实状态。她讨厌这样的生活,却又无法彻底摆脱。

而现在,人群又将她当作彻头彻尾的囚犯,被再一次押送到神父面前。

嘈杂的愤怒、混乱的讲述、汹涌的情绪,群体给她永远带来令人胆寒的负面情绪。他们由无穷无尽的人组成,但每个人又都仿佛是同一个,分享同样的情感,诉说一样的故事。

如果人与人相似性如此高,那么在情绪叠加时,也就会像彼此重叠的海浪,直直地朝异端扑过来。

时影被如此被海浪扑过一次。

而今天,则是第二次。

****

时影被一路带到中央广场。

这是她醒来之后看到的第一个街景,也是她对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印象。大约这座城市也跟这座中央广场一样,方方正正,无法容纳任何异端。

暴雨已经停了,天空被洗刷了一通,露出被吞食的海蓝宝一样的清澈蓝色。

大约要到傍晚了。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停留的第二天,时影忽然意识到。但是她如此疲惫,疲倦侵袭着她的身体,让她提不起反抗的力气,也提不起反抗的念头。毫无止境的疲倦,从心脏蔓延到四肢,她的整个面孔都松弛下来,眼睛里丝毫神采也无。

白袍神父又开始他的吟唱了。

嗡嗡的如同苍蝇一般的喧闹声,围绕着她的脑袋不停旋转。晕眩感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忍受着来自群体的嘈杂轰响;而吟唱一声比一声响亮,带动着她的五脏六腑一起震动,如同身处于大地裂缝里。

“烧死她!”

“淹死她!”

“把她喂给毒蛇!”

七嘴八舌的方案,让时影忍不住笑出声。

世界上只有一个她,没有办法让这么多人同时用这么多办法折磨自己。不管怎样,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失望。她想了想,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神秘的微笑看向所有狂热的信徒。

他们迟早是会死的。

她的眼神忽然落在外围一个矮个子黑袍人身上。

对于成年男性来说,身高似乎矮了点——而且此人只是安静地站在那边,一声不吭一言不发,似乎与世隔绝,却又切实与此刻的纷扰捆绑在一起。时影忽然想到一个人:昨天晚上给她送饭的女孩。

那个心疼自己没饭吃的女孩。

是她吗?

时影只瞥了一眼,就立刻收回视线。

她不能多看,这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时影想,她足够勇敢也足够善良,这个世界配不上她,但是她值得在任何环境里都好好地生活下去。即便是在这里,她也得好好活下去;烧死自己又有什么,她不被烧死,火种就不会消失。

时影忽然觉得意外:

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这样冷血又自私的人类,竟然会有如此无私的奉献精神。或许她不能再继续说自己铁石心肠了,时影自嘲地想,随后意识到生命终止、她也再没有机会评判自己了。

时影被搬上了祭坛,捆在木桩上。

原本这里是喷泉,水已经完全干涸,下沉的圆形刚好适合堆放木柴,成为一个完美的焚烧场所。

木柴被愤怒的群众丢了上来,砸在她的身上,又反弹回地面,像是愉快的掷球游戏。大家逐渐从这种粗野的方式中找寻到原始的快乐,于是一个接一个朝时影丢起木柴,让她的皮肤出现青紫,抑或是让她的皮肤被划破、流出鲜血。自诩为文明的时代,野兽般的行径却屡见不鲜。

时影面色不动,安静地看着他们。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大脑是空白的,但绝不是因为恐惧。恐惧对她来说还没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够彻底让她的大脑停止思考;但是倦怠却可以做到。她有些累了。

木柴上淋满臭哄哄的油脂,随后由“德高望重”的神父来点燃。

只有他有这样的资格来净化土地,来消除时影这样的“邪祟”,让世界回归为祥和、愚蠢的旧时代。

神父口中念叨着古老的祭词,未被白纱遮挡的浅灰色眼睛里满是狂热。他高举火炬,似乎在祈求上苍的垂怜,获得来自天神的力量,随后将飘摇的火焰丢进木柴堆里。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木柴。

世界变成橙红色的。

天空也是,傍晚的火烧云与真实的火焰已经无法区分,日光绝望地散发出赤红,让神父的影子变得异常庞大。从火焰里看,他的身子扭曲又颤抖,几乎也要随着焦黑的碎屑飞入空中。

终于,她的裙摆也被点燃。

时影在这一瞬间忽然联想起某个自己看过的图片——图画上的女人也像这样:火舌舔舐着她的衣裙,而女人满脸悲壮,像是用一己之力与世界抗争。她完全不会流泪,她的眼睛里除了愤怒就是蓬勃的战意,她是力量的具象。

在女巫塔里,商店的安娜给她推荐了一样东西。

复活卡。

复活卡上的图案和此刻一模一样!

【是否需要使用复活卡?】

“海关”机械女人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出现。

时影四处张望着,却完全无法发现声音的来源究竟是哪里。一种荒唐的想法从脑海里蹦出来,她隐约觉得,在女巫塔的试炼里,那些无法隔绝的、如影随形的“窥探”也许正是来源于机械女人。

【是否使用复活卡?】

机械女人的声音再一次出现。

烈火已经燃烧到她的衣襟,炽热的疼痛感让她感到自己正在目视死神。

【使用。】

时影的思索转瞬即逝,而后干脆地回答她。

****

时间逆流而上,在轻微的触电般的刺痛里,时影的身体变得模糊虚幻,眼前的一切几乎像肥皂泡一样破裂。城市因为颤动而模糊,随后像是被涂抹掉一般,整个世界塌陷在白色光斑里。

光斑消失,时影重新闻到硫磺的味道。

原本嫌恶的气味,如今闻起来如此亲切。

只不过,逆转时空带来的副作用并没有消失,她仍旧觉得眩晕,呕吐的**一阵又一阵袭来,与此同时,皮肤保留了焦灼过的刺痛,仿佛触摸一下就会皮开肉绽。

这是她的第三天。

签证并不剩下多久了。

时影蜷缩在床上,等待窗外的吟唱——

在被烈火燃烧之前,这样的歌声就已经出现,如今几乎变成了一种与痛苦记忆绑定的声音。她捂着耳朵,试图躲避这样的低音轰响,却仍旧不受控制地被干扰。

这一次,白袍神父的吟唱持续了更久。

为什么?

时影忽然想到,自己站在窗口时,与神父对视过——

难不成自己这么快被认定为女巫,是因为太早被发现了吗?

光是思考这些,就让她头痛欲裂。

时影把身子贴紧了墙壁,勉强降低了一些身上的温度;她一边思考着,究竟得做些什么才能逃脱这次试炼,这次试炼核心究竟在什么地方。

她唯一能够参考的就是“入塔试炼”了。

能总结出来的唯一规律就是,在人身安全受到巨大威胁地的时候,她及时终止了迫在眉睫的威胁,让自己顺利地活了下来。倘若这就是女巫塔试炼地规律,那么这一次难道——

杀/掉全城人?

又或者擒贼先擒王,只需要先解决掉始作俑者,白袍神父就可以了?

不管是哪一种方法,都基本上无解。她既不是铁血战神,拥有以一敌百的力量与武器,又不是行动奇诡的刺客,能够一击即中——更别提白袍神父似乎还有一些超自然能量。

不知不觉,窗外的吟唱已经停了。

时影躲在厚重的窗帘后面瞥了一眼,人群已经逐渐散去,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高估敌人。时影安慰自己。女巫塔并没有给她一种“置学徒女巫于死地”的感觉;即便是真的抱有如此想法,也不至于会这么早、在第一个试炼时就下此狠手。

越往深处想,时影就越加深自己的猜测,完全无法从另一个视角来反驳自己。这是她的缺点,越是认识到观点正确,就越是喜欢往深处想,一遍又一遍加深自己的认知;于是缺乏其他角度的思考,来把她从越走越远的路上拉回来。

所以,女巫塔给她留的生路是什么呢?

时影的脑袋里满是那块被吞食的海蓝宝——

尽管它拥有能让人融化的能力,但是它的踪迹是一件令人疑惑的事情。时影不敢保证,现在海蓝宝就一定在秃头男的肚子里;她更无法确定,自己能顺利地把海蓝宝带到神父面前,而自己毫无影响。

现在,整个二层小楼是她的安全屋,也是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场所。时影不敢贸然走出房门,以防万一自己又遇到各种各样的怪异事件,被愤怒狂热的信徒们重新拉到中央广场。

她已经没有第二张复活卡了。

谨慎。

必须要谨慎。

时影对自己说。

在C290安全区的日子里,因为太过风平浪静,所以她没有必要在行动之前过度思考。安全助长了她的懒惰,千篇一律的机械重复麻痹了她的大脑,让她原本的习惯尽数消失——如今,她必须恢复“旧世纪”里的习惯。

除了海蓝宝之外,其他异常的部分还有哪些?

眼前闪过过度狂热的信众,随后又被时影排除:情绪本身并不是奇怪的事情,只不过情绪像从扩音筒里走了一遭,放大了很多而已。

白袍神父?但是除了他太浅的瞳色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

只不过,神父质问过她一件事:

“昨天夜里的动静——是你搞的鬼!”他曾经信誓旦旦又饱含愤怒地说。

今晚,会发生什么动静?

让白袍神父刻意拉出来谈及的动静,得是什么样子的?

平生第一次,时影责怪自己睡眠实在太好,以至于忽略了很多她本不该忽略的事情。

难道得熬到深夜,现在完全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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