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影终于自己走出家门了。

她披散着长发，红色的卷发在巨龙带来的飓风里飘摇，在黑夜里如同一团火炬。

世上即便是没有灯火，她也如火焰般燃烧。

时影将古书贴身藏好，聆听着四面八方的惶恐尖叫，以及各个邪佞角落的笑声。她满不在乎，迎着月光踏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一边露出肆意妄为的微笑。在她脚下，是陈年的破碎月光，像是无数滴残破的泪。

来吧。

她在内心呼唤道。

来吧，巨龙。

时影走到中央广场——在这里，她能够清晰看见半山腰的小教堂，白色的墙壁阴惨惨地盯着她，哥特式的高塔拥有着嶙峋的阴森感，让她瞬间有种刺穿感。这个小镇的一部分，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试炼要求她离开这里，这个曾经葬身过一次的小镇，一个充满了血腥、暴力的地方。

逃离小镇，是的，她一定会逃离小镇的。

但是她不会像个逃兵一样灰溜溜地离开；这绝非她的作风。

时影笑了笑，血液中的疯狂重新被调动起来，似乎被这个疯癫的小镇同化：

如果把整个小镇毁掉，是不是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逃离”了呢？

来吧，巨龙。一起血洗小镇吧。

她仰起头，终于目视巨龙。

****

白袍神父终于被告知异样。

在信徒的带领下，他急匆匆披上衣袍，冲出教堂。

“女巫出现了！”信徒惊呼，四散如飞鸟，丝毫没有吟诵时的气概。

一边是愤怒，一边是惊惧，神父呆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望着半空中的黑色巨龙，以及巨龙身上的红发少女。她的脸颊上是三道红色指痕，似乎是用自己的鲜血画上去的，如同原始捕猎者一般震慑人心。

“……女巫？”

他喃喃道。

巨龙拥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几乎有月亮那么大，发出莹莹金光，仿若占据了太阳的光辉。它的瞳孔狭长且赤红，似乎沾了鲜血，透出一股凶残与嗜血感。神父终于觉得惊慌，连忙呼唤着信众：

“烧死女巫！”

他高声喊道，声如雷鸣。

巨龙仰头狂啸，一下子盖住他的呼喊。

四周已经不再有信众了。

都是血肉之躯，再狂热的普通人也无法用身体阻拦巨龙的冲撞——即便不是魔法，它的力量也绝非凡人能够抵抗得住的。神父终于感觉到绝望，终于又开始吟唱起他的歌颂，却已经无济于事。这些人类创造出来的歌谣，是不可能连接得到古神的。

在他的视野里，时影骑着黑龙，身披红衣向他冲来。

****

时影能想到“以身饲龙”的唯一办法，就是用自己的鲜血。

她用厨房里拿出来的小刀划破了手臂，疼痛感让她瞬间清醒，皮开肉绽的胳膊在夜间凉风的吹拂下，更是加深了疼痛感。她忽然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传言：早期的机动队在猎杀梦魇魔之前，会在脸上用油彩、或是泥土涂上三道粗粗的指痕，模拟出野兽的形态。

而现在没有油彩，唯一有的只是鲜血。

她沾着自己的学，在脸上画出三道痕，从左眉开始，到下巴结束。

血液逐渐顺着胳膊流淌下去，她像恶魔一般矗立着，等待巨龙降临：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即便是被巨龙吞入腹中，她也无所谓了。没有任何地方，会比这个城市更接近噩梦的了。

黑色巨龙终于停留在她头顶。

随后，它低垂下巨大的头颅，俯视着渺小的凡人。

“女巫，祭献你的血肉。”

时影的血最终滴入巨龙的眼眶里。它的瞳孔瞬间变成赤红色，似乎是吞噬掉了时影血淋淋的灵魂。

在接收了时影的鲜血后，黑龙允许了她暂时的掌控。

她在腾飞。

高空的空气冰凉又沾染了水汽，仅仅是绕着城市盘旋一周，时影的头发都已经潮湿打结。但是，偏偏是这样的肆意与狂妄让她感觉到久违的痛快，心底压抑许久的悲愤也都消失了大半。她抱着巨大的龙首，感受着巨龙鬃毛的滑腻手感，又低声说：

“谢谢你。”

巨龙从这种善意中逐渐明白了时影的意思。

狂喜让它四处穿梭，低空飞行了一阵，撞倒城郊的棚屋之后扬长而去。

“哈！好样的！”时影笑道，眼睛盯着半山腰的教堂。

“我们，现在朝那边去！”

****

神父的胆怯让时影嗤笑。

即便是拥有掌控整个城市的能量，却最终还是畏惧死亡，他不过也只是个普通人，只是更喜欢装神弄鬼而已。时影盯着他，却也并不愿意与他有过多的交集，她指挥着巨龙靠近，随后，让它吐出一团炽热的火球。

密密麻麻的庞大火球扑面而来，像是身处在一场灿烂的流星雨当中。

一切都在燃烧。

树木成了火炬，房屋如同灯笼，一切都在烈火的燃烧下仅仅留下最骨干的部分，皮肉则已经完全被剔除。在烈火中，她听见神父的痛苦的尖叫，似乎是整个灵魂都被点燃，一个隐约的人影在火中拼命挣扎、蠕动，虫子般令人作呕。

处死过这么多女人，烧死了那么多“女巫”，仅仅是这样同等的惩罚，实在是便宜他了。

时影对待人类的怜悯之心，被她用惨痛的现状硬生生压了下去。她不愿意原谅神父，如果没有复活卡，死去的会是她自己。即便不是自己，也有A，也有城市里数以千计的女孩。

她们只是识字。

她们只是会思考。

她们只是没有染上瘟疫。

她们……只是因为是“她们”。

世人都知道吧，她们能被烧死，就因为她们不是女巫。她们被仇视、被污名、被教会用敌对的目光扫视，她们活在无法停止的恐惧里，她们的悲泣没有人听见，也没有神灵眷顾——神灵不保佑女性，不是吗？她们无法真的证明自己不是女巫，除非用死亡。

但是死亡时不会带来愧疚的，死亡只是另一种狂欢。“宁杀错一万，不漏过一个”的狂欢。

错误是没有代价的，不是吗？

除非他们遇到了真的女巫。

时影的悲戚让巨龙迟疑了一瞬，巨大的泪水从金色眼球里落了下来，狠狠砸在中央广场上，压倒了半裸的骑马男神像雕塑。它曾经静静地站在这里，见证了无数个被烧死的“女巫”。

“好了，干掉了神父，我们接下来的目标是——”

时影转过身，低头看了下去：黑压压的人群身着黑色长袍，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惊恐让他们生出了些人样。

“整座城市。”

她终于补全了后半句。

****

时影再一次被推出了世界。

她眼里的最后一幕，是无穷无尽的火焰，把整个城市都烧成了金橙色。巨龙快乐地点燃了房屋，而几近疯狂的时影也在这样的狂喜中驾驭着它越走越远。

随后，她撞到了世界的边界——

蓝色的巨大球体近在咫尺，时影试图触摸它，却在冰凉的手感下感受到一股斥力。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被蓝色气泡接纳，不会再走入那个世界了。

另一面，是无穷无尽的巨门，似乎是忽然出现的，一扇紧邻着一扇，尽头散发着淡淡地紫光。

时影快步往尽头走去，却隐约听见环绕着的痛苦哭泣声，

脚步逐渐慢了下来，她试图找寻哭声的源头，却又觉得如影随形。

等等——

时影停了下来，她的时间透过两道门之间的狭窄缝隙，似乎能隐隐约约看到些什么——

红色卷发、白色棉质长裙，正坐在床边哭泣？！

这是A！

她捂着嘴，看着A红通通的眼睛，意识到这似乎是A的少女时期。

时影往前走了一步，找到另一处缝隙：

A结婚了，与哈耶尔搬到城市里，她带来了丰厚的嫁妆，但是哈耶尔显然并不满足；他时常盯着城里的贵妇人，用自己的美貌引来她们的注视，随后那些手抚摸过哈耶尔的脸——

哈耶尔在妇人们那边染上了梅/毒，这让他足足发烧了三天、浑身瘙痒，彻底放弃了原先的营生，整日等着A的悉心照料，又对其颐指气使；

哈耶尔死了；

A被神父污蔑为女巫，说她用邪恶的黑魔法杀死了自己不贞的丈夫，并且梅毒本身就是她的诅咒。等待A的，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的火刑。

故事到这里结束。时影没能再看到别的。

但在下一扇门里，时影与A对视了。

她曾经占用了这张面孔几天，此时竟觉得如此违和。时影不敢相信，在这样的脸上出现了如此怯懦的表情，就像是细嫩的小白花，在风雨里不断被摧残。

“谢谢你呀，时影。”她笑了笑，声音温柔又稚嫩，仿佛来自于极远处的天际。

“……不客气，我也不是为了救你。”

“但还是谢谢你。”A的语气里带着点俏皮，“看到你点燃了整个城市，我终于不用哭泣了。”

没等时影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恨极了所有人，但是我没有能力反抗，我想成为真正的女巫。当烈火在我身上燃烧的时候，我好痛啊，就像是我整个人都被撕裂了，但我偏偏还有意识。我看到爸爸站在火焰外面，但是他没来阻拦，他说他救不了我。”

“我好痛啊。”

“我好希望我真的有魔法，我好希望我真的是女巫。这是我在烈火中的最后的想法。”A轻轻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但是我好羡慕你呀，时影，我羡慕你一直都能反抗，我羡慕你生存在一个自由的环境里，我羡慕你不用像我一样。”

第一次有人羡慕自己，时影想。她明明没什么可羡慕的，活在C290安全区的最底层，顶上是无穷无尽的欺压，吃不饱也穿不暖，为自己的前途奋斗的时候还会迎来止不住的嘲讽。她一度觉得，不会有更糟的时候——

但是A竟然会羡慕自己。

时影动了动喉咙，一股酸涩从她心脏里冒出来。

“时影，我希望你能成为正式女巫。”她用手抹了抹眼泪，不再继续说话，“我们还会再相见的。”

“好，再见。”

时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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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燃烧的女巫（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