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之城下起了雨。
仿佛是要洗涤罪孽,或者血腥。一场瓢泼大雨,从傍晚开始便不再停歇,打湿台阶,淹没小巷,也沾染贵族少爷撑伞的衣角。
这场大雨,没能将血色的教堂洗刷。那些深红的,依旧触目惊心;惨烈的,也不会随天空的悲伤而改变。
教堂内,战斗已经结束,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废墟。地上倒着粗大的铁链,到处是不知来源的干涸血迹,神像支离破碎,一旁永恒沉睡着银发的女猎人遍体鳞伤的尸体。
而来人用那双绿眼睛环视一圈,看到的是一侧角落中的一滩血迹。没有人能够在失去那么多血的情况下继续活着,而鲜血之下,暗淡的十字剑痕迹,便宣告着死因。
这里爆发过恐怖的战斗,战斗中,有两个人死去了。
跟在他身后的雷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直以来以话痨被众人腹诽的吟游诗人,此刻却觉得喉头干涩,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低低地、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节哀。”
但伊诺森并没有如他所想,露出多么悲伤或崩溃的神色,甚至面无表情,冷静得让他有些害怕。
穿着贵族礼服的少年,久久地凝视着地上的血迹,继而转过身来,淡淡地对他道:“能请你帮个忙吗?”
雷欧顿时一个激灵:“你说!”
伊诺森指了指一旁格莉莎的尸体:“请将她带走吧。我抱不动她。”
雷欧欲言又止,沉默一下,最终还是跨进那废墟中,将胸口开了一个大洞、已经失去温度的女猎人抱起。
伊诺森扫他一眼,见他没问题,便叫来守在门外的管家和女仆,帮忙撑伞。在众人的帮助下,雷欧将格莉莎的尸体抱入马车内,然后转眼就见伊诺森也坐了上来,面无表情地向马车外吩咐:“回玫瑰庄园。”
“是,少爷。”
此时的他,倒是真的有了几分贵族少爷的感觉。
雷欧觉得心中充满了违和感。他将格莉莎放到一侧,注意到对方的血液弄脏了马车内的软垫,有些微的恍惚。明明不久前,对方还在质问他的身份,怎么一眨眼,就死了呢.....
还有那位叫安第斯的小哥....甚至尸体都没有留下。
他不由得看向对面的伊诺森,对方垂着眸,似乎在沉思。注意到他的视线,便也抬眸和他对视,淡淡地道:“教堂门口的布告,文字更换了。只有一句话,‘不可妄称神/的名’。”
雷欧被他这态度弄得有点毛骨悚然,一时间也不太想讨论线索,而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没事吧?其实,如果难受,也可以哭一会的,憋在心里容易出毛病....”
伊诺森平静地说:“我没事。”
真没事?随即雷欧便意识到,象征着说谎的审判没有落下——他没有说谎,而是真的没事!
这.....这更加毛骨悚然了啊,雷欧忍不住想。之前重逢的时候,见安第斯进了那座教堂,伊诺森明明相当焦急的....难道是演出来的?那也太恐怖了.....
他胡思乱想着,又不免生出悲哀。本想和目前仅剩的队友讨论下情报,却又被对方的态度吓死,以至于啥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现在十诫令是重新开始计算,还是直接作废了,之前安第斯他们死前又做了什么。
二人心里都想着事,于是便一路都保持着沉默,回到了玫瑰庄园。
由于夜色已至,等到了玫瑰庄园,伊诺森便吩咐仆人们将格莉莎搬到卧室内,其他的明天再说。他看了一眼心神不宁的雷欧,微微叹了口气,道:“没关系的。今晚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雷欧一惊。
他欲哭无泪:别吧,伊诺森这不会是直接心灰意冷,放弃治疗了吧!
伊诺森心里装着事,没在意他的崩溃绝望,简单打了声招呼便回到自己的卧室。吩咐了仆人们不要来打扰后,伊诺森还谨慎地关上了门,拉起窗帘。检查好周围环境,他才挽起裤腿,低声道:“可以了,出来吧。”
....有什么东西在阴影中顿了顿。
然后,不情不愿的,尴尬无比的,从他小腿处爬了下来——是一条银环蛇。
此时的银环蛇,已经不像伊诺森之前看到的那般懵懂,一离开伊诺森的裤腿,就立刻躲到一侧桌脚的阴影中,猩红的蛇瞳闪烁着心虚。
伊诺森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盯了很久,久到银环蛇的头都要缩进地里,才移开目光,低声道:“格莉莎呢?”
银环蛇顿了顿,然后,发出了人类男性的声音:
“....在森林里。”
“我要去找吗?”
“不用,她是鬣狗,远离人类会更自在些,”银环蛇顿了顿,然后道,“在破坏掉‘十诫令’的秩序后,这座城的‘禁忌’都有所减弱,魔法也不再被全然禁止。”
所以他们可以托伴生“复活”,毕竟,女巫的伴生本身便拥有他们的一半灵魂,本体死后,便能以另一种形式活着。
伊诺森也回想了一下这条信息,沉默了下,语气古怪地问道:“你能复原吗?”
银环蛇可疑地沉默了下:“....能,但是有点麻烦。”不仅要找到丢失的一半魂魄,还要找精通月亮魔法的人为他重塑身体。
“那就好。呵呵,你这样倒是不会被通缉了。”伊诺森语气依旧古怪,让安第斯有点胆寒。
他回想之前,从血色教堂门口钻进伊诺森裤腿时,对方僵硬了一下却没有抵抗的动作,和伴生记忆里某些模糊的部分相互应照....伊诺森,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一直装傻,还真是难为你了啊伊诺森。安第斯愧疚且心虚地想。
正这样想着,他忽地感到眼前一黑,竟是伊诺森捏着他的尾巴把他倒吊着提了起来,失重感让银环蛇下意识地挣扎两下,就像被扼住了尾巴的鱼。
这动作让伊诺森挑了挑眉,似乎差点要笑出声来,不过最终还是板下脸:“你在教堂里,究竟干了什么?”
安第斯倒也本就没有想过隐瞒。当伊诺森把他放到桌子上,自己坐到桌边,他便开始详细讲述,从和神甫的对话,到最后诵念光明神/的/名字,把伊诺森听得眉头皱起。
但出乎意料,伊诺森的第一个问题,不是秩序之神和光明神相似的名字,也不是最后阳光的异变,而是:“疼吗?”
银环蛇愣了愣。他的尾巴无意识地卷起,本想说不疼,又想起“不可言谎”的禁忌,只好沉默:“....”
于是,他就感到温暖的手指搭上了他的头。
伊诺森垂下眸,用指尖安抚般地蹭了蹭银环蛇覆盖着鳞片的头,声音低低:“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
他在自责。
....安第斯沉默一会儿,然后主动用尾巴缠上了对方的手指,冰凉附上温热,同样是一种安抚:“不,是我太无能了。不然,也没必要弄得这么惨烈。”以至于让你难过。
“我们也别互相道歉了,”银环蛇的语调松快了些,“至少,结局还不错,不是吗?”
伊诺森看起来并不认同他这个观点。
但他也没再放任自己消沉下去,开始提问题:“为什么秩序之神的神名,会和光明神那么像?而且最后你诵念的明明是光明神/的/名字,布告上出现的,却是‘不可妄称祂的名’。”
银环蛇陷入沉思:“我也不太清楚。”
“但我曾经听说过,共享权柄的事例。”他犹豫地看了伊诺森一眼,最后还是道:
“比如,月亮女神和隐匿之神,似乎在权柄上就有一定的共享。月亮女神的神名中有一段是‘超越时间与空间的不可直视之物’,涵盖了[空间]这个概念。而女巫之森的引路人,也是一位隐者。”
伊诺森若有所思:“也就是说,秩序之神和光明神,也是这样的关系?但最后,为什么却说是‘妄称祂的名’?”
他发完问,似乎是知道安第斯也没法回答,便自顾自地说:“明天我也再去那里一趟好了。”
银环蛇一惊:“你可别冒险!我们是因为有所把握,才.....”
“有所把握?”伊诺森的语气又变得古怪了,甚至呵了一声,“在魔法都无法使用的情况下,有所把握?”
安第斯噎了一下。
还没等他说什么,就听伊诺森忽地又软了语气:“....抱歉,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我只是.....”
....只是害怕你真的不回来。
那个瞬间,尽管很不想承认,但伊诺森的确意识到,他因为“安第斯是女巫”这个事实而庆幸着。
安第斯愣了愣。
他忽地道:“你生气了吗,伊诺森?”
“明明答应了你早些回来,但最后还是食言了.....”安第斯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因为伊诺森已经沉默地、别扭地、又气恼地移开视线,一双绿眼睛敛着淡淡的雾气,这对于一向坚强的光明神甫来说,实在少见,就连嘴硬也显得令人怀念:
“....既然知道,就别说出来啊!”
安第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见拗不过对方,便也同意了他再去血色教堂进行探查的方案,不过仍然是百般叮嘱:“那里的神像被我和格莉莎破坏,但铁链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活性,你最好叫上雷欧一起。他毕竟是窥秘人,在‘禁忌’逐步消退的如今,应该能帮上忙。”
“我明白。”伊诺森闷闷地说。
银环蛇又道:“明天你醒后,最好让仆从把格莉莎的尸体给烧了。作为...邪神信徒,她的尸体容易成为邪恶存在或孤魂野鬼的附身容器。”
伊诺森沉默了一下,忽地问:“那‘女巫之心’呢?”
安第斯噎住了:“...只有一个女巫彻底死掉,才会出现。那种东西,是女巫最后的‘自我’,也是他们承担的所有‘罪孽’。....月亮女神作为‘罪孽的狱吏’,可以将女巫之心的力量吸收。”
他之前拿走卡琳儿的女巫之心,就是为了献祭。
伊诺森听着,似乎很想冷笑几声诋毁邪神,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也就是说,不出现女巫之心,便说明那位女巫没有死?”
“对。”安第斯道,就见伊诺森看向了他。
他用那双绿色眼睛,认真地说:“我希望,我永远不会见到属于你的那颗。”
....几乎是一种明示了。
银环蛇的尾尖绷紧。他最后还是轻轻叹息了一句:“我会努力的。”
伊诺森点点头。
夜色已深,他简单地洗漱过便爬上床,准备入睡。见到银环蛇还呆在桌子上,他奇怪地问:“你不睡吗?”
安第斯环顾四周:“呃,我想我可以睡你的衣柜?”
他说着就要沿着桌腿爬下来,却见贵族少爷疑惑地歪了歪头,拍了拍自己枕头旁边的位置:“为什么不睡床?这里位置很大。”
安第斯:.....
他迟疑了一下:“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伊诺森倒是有些奇怪,不过他有点困了,倒也没在意:“过来吧,我要吹灭蜡烛了。”
银环蛇便也没有拒绝,爬上他的床铺,在枕边盘踞着卧下。
见银环蛇上了床,伊诺森便吹灭了蜡烛,轻轻道了声:“晚安。”
银环蛇失笑,礼尚往来:“晚安。”
一人一蛇,在这个没有月色的夜晚,共枕而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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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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