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人，身着燕尾服，提着灯，有着一头花白的头发，锐利而狭小的眼睛，正是老管家巴勒斯。

见到二人从里卡尔少爷的房间内出来，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既不愤怒、也不担忧，只是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二位，夜色已深，请到在下的房间一叙。”

伊诺森没有松开安第斯的手，于是安第斯能感觉到对方握紧了一瞬间，似乎是有些紧张，便安抚性地捏了捏。他们安静地跟着提灯的老管家，在夜色笼罩下，穿过毫无声息的走廊，最终，推开一间房门。

老管家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意味鲜明，安第斯和伊诺森对视一眼，最终选择踏入房内，请君入瓮。

几乎是在他们踏入的一瞬间，平平无奇的房间就发生了变化。从背后的门扉开始，大片的黄金瞬间蔓延，如泼洒的墨迹一般，将整个墙壁、天花板和地面全部镀上一层金光烁烁的外壳，封住了他们逃跑的任何可能，也封住了声音。

砰的一声，提灯掉落在地，让最后一点光线也尽数消失。下一刻，安第斯猛地把伊诺森扯进怀里，后退一步——

在他们站立的原地，一把尖锐的黄金长剑钉在地面，微微震颤。

“【...我祈求光明的照耀。】”

被安第斯松开后，光明法师吟唱咒语，黑暗的空间顿时明亮如昼，也让二人看清站在角落、面无表情的老管家。对方的双眸不再是曾经毫无辨识度的棕色，而是金黄璀璨，显现出一种比光明更深的金属质感。

“逐金人”，信仰黄金之神、使用黄金魔法的眷者。

安第斯并不意外这位年过半百的老管家是一位逐金人，毕竟能当上管家，没有一技傍身是不行的。他意外的是，对方刚刚的攻击比起想要置他们于死地，更像是某种试探，就连接下来的对话也是如此：

“我竟不知道，”老管家道，语气平静，“林恩伯爵家的三少爷，是一位光明法师。”

一种讽刺。

伊诺森握着法杖，并不退让：“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老管家似乎并不想和他争吵，只是道：“二位午夜造访，打扰我家少爷的清梦，是为了什么？”

安第斯按了按伊诺森的肩膀，让他微微平复了焦躁：“先生，你是故意的吧。”

“哦？”

“你默许我们、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半夜去调查。毕竟，里卡尔少爷卧室旁的守卫，实在少得有些可怜了。”

老管家沉默了一下。

他蹲下身来，把那盏提灯捡了起来，拍了拍，重新点亮：“二位有什么东西是白天不能看，一定要避着人才能得知的吗？”

安第斯看着他的动作，忽地道：“你真心想要治好他吗？”

老管家动作一顿。

安第斯却继续道：“你对他的病情有许多隐瞒，对医生也并不信任。你甚至放任我们今夜的动作，并不担心他是否会被我们害死。”

“所以，我很好奇，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

如果对方是真的担心那位里卡尔少爷，又为何要在他们离开卧室后才出现？如果真的不在乎对方生死，理应装作没看见才对，而并非如今这幅来势汹汹的姿态，甚至仿佛威胁。

“你并不想救他，对吗。”于是安第斯道，平静地。

“以至于发现我们取得了进展，就急急忙忙跑来灭口了。”

老管家沉默了一下，没回答。

在此情此景下，就如默认。

伊诺森顿时举起了法杖。然而，就在他要吟唱攻击咒语，强行破局时，老管家却出了声，提的却是不相关的话题：“你们刚刚做了什么？”

“什么？”伊诺森下意识地皱眉。

而老管家却是抬起头，直视着他们，表情平静而复杂：“少爷自从生病后，便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在那个光明魔法后，你们做了什么？”

伊诺森冷冷道：“我们为什么要告诉你？”

老管家垂眸：“....所以，你们的确能治好他，对吗。”

他的语气里似乎藏着相当复杂的心绪，然而安第斯并不想解读：“如果我说对的话，你又会如何？”

老管家沉默一会儿。

然后他说：“如果是的话，我会帮助你们。”

安第斯挑了挑眉。

也许是看出了安第斯的惊讶，老管家平静道：“虽然，无论怎么看，这都不划算。”

“为了治疗少爷的病，我们已经花费了很多成本，这几乎与他的生命等值。如果夫人一直坚持下去，我们的亏损会越来越大。我只不过是选择了更合理的方式，尽快终结。”

他说，身旁和眼底黄金璀璨，是毫无情绪的金属：“但，如果你们有把握，这也可以是最后的尝试。这样一来，亏得也不算多。”

....人的生命，也是能计算价值的东西吗？

安第斯想要反驳，却不由得想起自己接这单委托的目的，同样是为了获得足够的钱财进入尼诺学院。最终，他没能做出更多评价，只得沉默片刻，转而直接问道：“‘洛斯’，是谁？”

“你们少爷在幻术下，最信任的是他。”安第斯紧紧盯着管家的脸，不错过对方的任何表情：“他是谁？”

老管家对此没有继续隐瞒：“他是我家少爷在尼诺学院上学时，最好的朋友。”

在尼诺学院认识的？那倒也不奇怪.....但接下来老管家的话，却让安第斯瞪大了眼睛：“但自从三个月前，那位洛斯被摄政王选为下一任新王，他们便再没有见过面——”

“咳咳！”安第斯吓得被自己呛到，不可置信，“谁？洛斯？”

老管家奇怪于他的态度，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摄政王将那位平民出身、毫无血缘的少年选为下一任新王，称这是黄金之神的旨意。”

安第斯简直被吓得不轻。

他之前就从梦境行者埃洛伊那里得知了摄政王的奇葩行为，却怎么都没想到被选中的那个倒霉蛋居然是洛斯....毕竟，对方虽然年纪轻轻就苦大仇深十分稳重，但摇身一变直接成了梅图斯的下任国王，还是相当违和的....

而且，摄政王你知不知道，你选了个女巫做国王啊！他崩溃地想。

老管家并不知道他的心情，仍在继续：“从此，他被带离尼诺学院，前往皇宫，我家少爷便再没有他的消息。直到，一个星期前，他突然被摄政王传唤，进入皇宫。”

“回来后，少爷便病了。”

老管家顿了顿：

“在这之后，城内也出现类似的患者，如果不是摄政王控制得当，大概早就引起恐慌。”

也就是说，一个星期前，里卡尔少爷进入皇宫，被洛斯诅咒.....但为什么？其他被诅咒的人，又是为何？安第斯皱起眉：“患者都进入过皇宫？”

老管家却摇了摇头：“不。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地痞流氓，和我家少爷没有任何共同点。”

这更奇怪了....安第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就听伊诺森道：“和你家少爷没有共同点，但他们之间有共同点？”

光明法师在某些方面总有异于常人的敏锐。

老管家沉默了一会。

最终他还是说：“是的。其他的患者，都是出了名的作恶多端，所以他们即使死于怪病，也没有人在意。”

所以才会让里卡尔家族束手无策，只能招募医生前来帮忙。

“所以你家少爷私底下，其实也和那些地痞流氓一样，作恶多端？”伊诺森又问，语气说不上好。

老管家依旧是沉默。

不过，他沉默半晌，又道：“我并不了解少爷，但就我个人的看法来说，少爷虽然有时稍显孤僻，但并非十恶不赦之人。”

安第斯不置可否。他看一眼被老管家封住的窗户，道：“既然这样，我大概知道要怎么救你家少爷了。”

“我需要进入皇宫，去见那位新王。”

解铃还须系铃人。里卡尔少爷身上的诅咒发展到这种地步，只有下咒的女巫本人才能解开。而安第斯也需要知道洛斯此刻的状况——

如果他是受制于人，不得不为此，那么就去帮他；如果他是背叛了女巫之森，选择彻底投身黑暗，那么，安第斯也会代表女巫之森降下审判。

老管家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对于他来说，比起一个少爷的性命，是否会冒犯到王室是更需要考虑的因素。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僵硬。

但最终，在安第斯的注视下，老管家还是做出了选择，点点头：“明天，夫人会回来。我会如实向她禀报，她会决定如何做。”

夫人便是里卡尔少爷的母亲，对方应该不会拒绝拯救自己儿子的方法。

夜色已深，既然已经达成初步协定，几人便没有继续交流。不过，临走之时，老管家还没将遍布四壁的黄金撤去，就见安第斯指尖显现一点鲜红的火光，按上墙壁，瞬间的，那些坚不可摧的金属便应声而碎。

见此情景，老管家止住了自己喉头欲言的话语，沉默地看着二人离开。

随着对方背影消失，碎裂的黄金墙壁也一点点消退，一切回归原貌。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内，这位老管家站立良久，忽地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而看向桌子上的某个相框。

相框内，鬓角花白的燕尾服管家搂着一位蓝色眼睛的男孩，笑得无忧无虑。两人皆是。

-

“…里卡尔家族不允许被卷入王室的角逐。”

第二天，坐在他们面前的贵族妇人这样说。

她有着棕色的卷发和海蓝色眼睛，保养良好的面容也从细节体现几分岁月的痕迹，双手包裹着白纱，腰部被勒得很细。

从她不错的容貌，不难推断出里卡尔少爷曾经是多么玉雪可爱，只是无论是孩子还是母亲，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怪病击溃，显露出憔悴的疲态。

“我们不可能带你面见王室成员。无论哪一方，都代表着家族一贯中立的立场被打破。”里卡尔夫人道，她的眼睛中，隐着深深的哀伤：

“更何况，我的丈夫只是伯爵的次子，远在军队。一个不受宠小辈的安危，根本不足以影响整个家族的选择。”

她说着，褪下手指上的指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是安排你们参加一个星期后，在皇宫举办的晚宴。我会为‘林恩少爷’引荐，让你们可以不被怀疑的进入那里。”

“但你们大概不是真正的贵族少爷和管家，”她说，垂着眼睛，“所以，我也无法保证你们不暴露。”

安第斯和伊诺森对视一眼。

“根据你的了解，这次宴会的警戒情况会如何？”安第斯问。

里卡尔夫人思考了一下：“士兵的实力从五到八阶不等。而摄政王的‘亲卫队’，是一批由炼金术制成的黄金士兵，实力基本都在七阶以上。至于摄政王本人....他曾是梅图斯最强的将军，据说，是一位九阶的强者。”

也就是说，一旦暴露，他们将面临被包围的困境。

这让安第斯萌生些许犹豫。毕竟，如果只是为了见到女巫洛斯，了解情况，也许并不需要冒这么大的险。和伊诺森讨论一番后，他们决定在这个星期内，试试潜入等其他办法，看看能否接触到那位新王。

“晚宴是最后的办法，”安第斯顿顿，对那位贵妇人道，“如果不得不走到那一步....希望不会将你们连累。”

里卡尔夫人笑了笑，带着些许忧郁，还有苦涩：“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呢。归根究底，都是为了我儿子的病，才承担这么大的风险....”

这倒也不是，但安第斯倒也不好明说。他又安慰了里卡尔夫人几句，然后便起身告辞，和伊诺森一起离开。

距离晚宴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他们最好能在这段时间内找到其他方式，减轻风险。

会客室的门被轻轻掩上，屋内，里卡尔夫人垂着眸，微微出神。

她仿佛无意识地转动自己无名指上的黄金戒指，嘴角忽地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口中的喃喃自语比尘埃更轻：

“....我的儿子啊。”

“但愿你值这份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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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