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梅图斯的国王菲特列三世迈入暮年。在遁入宫墙深处之前，他曾颁布圣旨，让自己当时二十三岁的侄子、如今的摄政王暂代掌权，待尚且年幼的王子长大，再将权力交回。

然而，二十年过去，本该继承王位的王子们查无此人，或是重病缠身、英年早逝，或是平庸无能、不堪大用。久而久之，王公贵族便心照不宣，将这位僭越者称为新的“陛下”，而对方也并不掩饰自身野心，彻底掌握了梅图斯的政权，权倾朝野。

他的手段过人，行事果决，当初不到半年就将老国王的党羽尽数收归，并在之后恩威并施，封爵赏赐的同时，也宣判过灭门的惨案；另一方面，他又励精图治，虚心纳谏，既带领梅图斯走出了七年前遍布大陆的饥荒，守住了繁荣，也在南边战争之国查罗的内乱中果断下注，贩卖武器，赚得盆满钵满。

因此，在他宣布新王的人选之时，众人惊愕又诧异。子嗣颇丰的摄政王，为何宁愿在朝上掀起轩然大波，也要力排众议，推举一位毫无皇室血脉的平民少年为王？更诡异的是，这一次，无论多少朝臣向他进谏抗议，他也充耳不闻，梅图斯的权力集团隐隐有割裂之势。

“....所以，为什么呢？”

旋涡中心的少年喃喃自语。

宴会开场，他的声音低下去，银发垂下，掩住神情，却掩不住那嘲讽般勾起的微笑。

这位名为洛斯的新王，此刻正站在宴会厅的二楼，扶着黄金栏杆往下看。一楼舞池内，贵族们翩翩起舞，裙裾摇曳，各式香水和食物气味混杂，上升萦绕，让他空荡的胃部涌上烧灼的酸苦，几乎想呕吐。

然而，那死水般的双眸却依旧平静，未因痛苦而做出任何反应。当身侧，同样站着的男人开口时，他才微不可查地闭了闭眼睛，嘴角的弧度愈发嘲讽。

“这是黄金的选择，洛斯。你应该明白的。”

他身侧的男人这样说，不紧不慢，语气沉稳。

作为梅图斯的摄政王，他的打扮比起国王，更像是一位将军。绣着金边的黑色披风下，是黄金的肩甲和护肘，腰间还有一把剑鞘华丽的佩剑。如若不是头顶的黄金冠冕璀璨夺目，大概会有人认错他的身份，当然，即使如此，也从未有人小瞧——

摄政王在成为摄政王之前，曾是一位将军，也是一位九阶的逐金人。

九阶.....洛斯闭了闭眼睛，带着讥笑回复道：“黄金的选择？不，只是你的选择而已，僭主陛下。”

摄政王没有理会他，浑浊的暗金色眼睛，看向一楼的舞池：“随你怎么说，小女巫。等到一切结束，梅图斯会理解我的。”

“是吗？要我看，他们现在就挺不理解的，”洛斯微笑着刺道，看向一侧隐蔽的角落，“把我拉出来展示这一圈，就是为了逼出这几个软弱无力的刺客？你的伎俩未免有些低级了。”

摄政王淡淡道：“当然不止如此。”

洛斯搭在栏杆上的手指微微缩紧。到底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对上这位老狐狸，总显得有些不足：“是吗....”

他有心套出更多情报，却见摄政王已经转过身，和一旁的仆役对话：“让那些献礼的人上来吧。”

洛斯只得吞下喉头更多的挑衅。

他沉默地站着，看那一个个贵族挂着不同的表情，走上台阶。作为被摄政王扶持的傀儡新王，他的职责便是站在原地沉默，那些贵族谄媚也好，鄙夷也好，仇恨或讨好和他并无干系，那些好奇和愤慨也与他不甚关联。

无数裙摆沾染着香水摇曳而来，又翩然而去，洛斯无可避免地微微走了神，分出心思压抑胃里的躁动，等待着暗处刺杀者行动。不过，刺杀尚未等到，倒是等到一位灰发的年轻人走上前来，低头献礼：“摄政王陛下，太子殿下，尼诺家族十二代长子李特斯·尼诺，向您问好。”

尼诺.....洛斯微微抿了抿唇，不着痕迹地偏过目光，瞥了对方一眼。他在尼诺学院就读之时，曾在典礼上见过这位尼诺家族的小辈，但对对方并不熟悉。

说到学院，不知道里卡尔现在怎么样了，上次分别得太匆忙，只来得及对他进行最浅层的诅咒.....洛斯的心情更沉重了些，就听摄政王忽地道：

“你父亲呢。”

李特斯·尼诺鞠躬行礼的身形顿了顿。他的额头冒出一些微不可察的冷汗，恭敬回答：“启禀陛下，家父上个星期骑马崴了脚，行动不便，只好让我代家族前来。”

摄政王似笑非笑：“是吗？”

他抛出一句疑问就不再言语，继而转身，看向楼下，手指不紧不慢地轻敲起身侧的栏杆，仿佛只是无意地跟着音乐打着节拍，又像是在倒计时，沉闷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却让李特斯·尼诺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

沉默越积越多，压力化为实质，让他喘不过气。到后面，他实在忍受不了，出声小心道：“您有什么指示？”

摄政王停下了轻叩栏杆的动作，仍未正眼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道：“指示？不，我只是在给你们一个机会。”

李特斯·尼诺的双眸瞬间紧缩。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那位摄政王感慨般地道：

“毕竟，‘尼诺’学院这个名字，我可还挺喜欢的。”

“......”

这下，就算是一侧的洛斯，也察觉到了什么。

借着微长的银发，他不着痕迹地观察起这个年轻人，看他煞白的脸色和惊惧的表情，明悟了什么。而李特尔·尼诺也没有出乎他们的意料，颤抖着后退一步：“....陛下。”

他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仿佛是在纠结。然而这种纠结很快就变为了坚定：“您都知道了。”

摄政王淡淡地回复：“黄金所在之处，便是我的目光所及。”

李特斯·尼诺咬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他猛地单膝跪地，右手握拳在胸前，深深低头：“既然这样，那您应该知道，我们这么做的意义！”

摄政王没说话，于是尼诺便抬头，直直地看向对方身后的洛斯：“陛下——我们不同意这个平民继承王位！”

“他身上没有黄金的赐福，甚至不是彻底的梅图斯人！”

说话时，他的表情愤恨，充满了对洛斯的不满和厌恶。

洛斯倒是没被他的情绪所攻击到，甚至乐见其成。他以某种讥讽的目光看向摄政王，就见那位掌权者漫不经心：“那又如何。”

“可是，黄金的血脉——”

“血脉？呵呵.....”摄政王忽地笑了起来。他这一笑，让尼诺不敢说话了，后知后觉自己的语气太冲，只得胆战心惊地再次把头埋下去。

摄政王笑了一会便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皇室血脉？”

这下，尼诺和洛斯都下意识地看向对方，一个是惊讶，一个也是惊讶，但惊讶的是对方脸皮居然如此之厚，能对着他这张北国面孔睁眼说瞎话。

不过摄政王似乎也知道这不具备可信度，仅是随口一提。他终于是把身子转过来，浑浊的暗金色眼睛看向跪在地上的李特斯·尼诺：“一千万。”

尼诺愣了愣：“什么？”

“一千万金币，说服你，和你背后的尼诺家族，臣服于我。我从不说谎——以黄金的名义起誓。”摄政王脸上带着平和而淡然的微笑。

尼诺下意识地就要拒绝：“这，这怎么行！事关梅图斯的荣光，无论多少——”

“别和我扯什么荣光，我还不清楚你们？”摄政王微笑道，“一千万不够，一亿如何？至于十亿、百亿....只要表现好，便都有可能。好好想想吧，拒绝我的代价。”

“——别太贪心了。”

对方像是被掐住了嗓子，瞬间息了声。

在他的沉默中，洛斯无趣地转过了头。

——类似的事，早在他被迫成为这个新王的三个月，就见得太多了，以至于厌烦的程度。

接下来的情节也大同小异，来人在沉默中纠结良久，最终俯首称臣，向黄金效忠。毕竟对权力和财富的**，是每个梅图斯人从娘胎里就学会的东西，也会被他们带进坟墓里去。

一个旧皇派就这样变成了新皇党，而作为投诚的献礼，摄政王给他下达了第一个命令：“你们的刺客在哪里？”

李特斯·尼诺此时已经完全换了一副嘴脸，恭敬而老实地弯腰回答：“启禀陛下，在他们的安排中，应该伪装为女仆，此刻正隐藏在东南方的角落。”

“当然，我这就告诉他们计划暴露，让刺客撤走——”

“不，”摄政王却打断了他，“不用撤走。千辛万苦来这一趟，不发挥点用处怎么行？”

尼诺愣了愣：“您的意思是.....”

摄政王微微笑了一下：“继续吧。刺杀失败后，我会下令当庭审讯那个刺客。”

尼诺猜测：“您要将旧皇派一网打尽吗？恕我直言，这有些冒险，毕竟....”

“不，”摄政王轻轻拍了拍手，“我要你告诉那个刺客，指示她的人，是林恩伯爵的三子，卡洛·林恩和他的管家。”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还没等洛斯思索出这位林恩三少爷是谁，尼诺就愕然道：“您要对付西郡的贵族吗？”

摄政王笑了笑：“西郡贵族？呵，他可不是什么贵族，只不过披了一层人皮。”

洛斯心里忽地咯噔一下。他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将头低下，掩住神色。在失控的情绪下，指甲已无法控制地变为漆黑，刺入掌心，鲜血被包裹在拳头里，溢出些许甜腥，刺激得他的胃部再次痉挛。

是谁？人皮.....幻术？

.....安第斯？

无论他内心如何惊涛骇浪，摄政王依旧淡然：“不该问的别问。你去做就够了——这不影响你们的利益，不是吗？”

李特斯·尼诺连忙把头低下：“遵循您的意志，陛下。”

那位灰发的年轻人很快离开，而摄政王微微挥手，仆役便心领神会地挡住了下一个前来献礼的人。

黄金的看台上，黑披风、黄金冠冕的男人似笑非笑地看向华服的银发少年，瞥一眼对方溢出鲜血的手缝：“看起来，你终于意识到状况了。”

洛斯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摄政王语气轻松：“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无非是出于责任心、同情心或是友谊之类的，可歌可泣的感情。呵呵，还真是有些戏剧性，我竟然能在女巫身上看到这种特质.....”

“.....”

“另外，”摄政王话锋一转，笑得更放松，“不好奇他是怎么进来的吗？我可没有给什么‘林恩’发邀请函。”

他忽地凑近了些，声音轻轻：

“是你那个姓里卡尔的好朋友啊......”

洛斯的瞳孔紧缩。

“他在你的诅咒下捡回了一条命，却没有如你所愿那样逃离王都.....为了帮你，他主动去感染了许多流浪汉，让诅咒扩散，希望以此吸引谁的注意力，发现真相，阻止我.....可惜。”

摄政王的微笑如同魔鬼。

“他的母亲，最终还是把他卖给了我。”

....洛斯后退一步。

他声音沙哑：“你会遭报应的。”

“真是无力啊，身为女巫，却只会这么天真的咒骂吗？”摄政王失望地摇摇头，然后，又微笑了起来，甚至显得有一些和蔼：“你看，反抗我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永远无法得到胜利，还会殃及你最珍视的朋友。”

“——况且，你明明很饿了，不是吗？”

他的声音低低，如同徐徐善诱：

“只要吃下祂.....”

“——做梦去吧！”洛斯猛地打断他，后退一步，仰起头，死水般的双眸盈满怒火，“就算我被罪孽彻底吞噬，也绝不会让那种东西重现世间！”

他的声音说实话有些大，让一楼的众贵族不由得抬头，却只看到摄政王和新王微笑着互相交谈的模样，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纷纷低头继续晚宴。而看台上，摄政王松开手，周围的由黄金搭建成的幻象便土崩瓦解：“是吗....”

“那么，就拭目以待吧，小女巫。”他微笑着道。

楼下，安第斯和伊诺森同样听到了那不同寻常的异动，却如隔云端，模糊不清。似乎是一种幻术....但不是月亮领域的，黄金魔法？安第斯猜测，不着痕迹地瞥一眼看台上和摄政王“相谈甚欢”的洛斯，心中有了些猜测。

他忽地走近几步，打断伊诺森和哈尔的交谈：“少爷，我们该去献礼了。”

哈尔似乎对他的逾矩很是不满，皱起眉还没说话，伊诺森就仿佛得到救星一般忙不迭道：“好，那我们走吧。”

见状，哈尔也只能停下，不忘嘀咕：“你这管家真没眼力见....”

伊诺森权当没听见，毕竟他“林恩少爷”这个身份大概也就用今晚了。跟在安第斯背后，他们向负责传达的仆役说明了来意，便在队列后等待。然而，还未等多久，忽地听见前方传来一阵骚动，不由得抬头。

一个端着托盘的女仆，在将茶水递给新王的一瞬间，猛地掀翻了托盘，抽出了其下的匕首！

“锵！”

刀尖被轻而易举的挡下，却是一旁摄政王轻飘飘伸出的手。那属于人类的血肉之躯，不知何时蔓延开了黄金的痕迹，镀上了一层金属的坚硬反光。

没有任何悬念的，刺客在两分钟内就被捉拿，此时那些浮夸的贵妇人的尖叫还没有停止。士兵们粗暴地将那位女仆拖到楼下，按在舞池内，向摄政王请示。

摄政王阻止了对方当场斩杀的请求，微笑着张开双臂，对惊疑不定的宴会贵族们道：“别担心，各位。这不过是一个被黄金的幻象迷了眼的孩子而已。”

“现在，也让黄金指引她回归正道.....”摄政王笑着，示意身侧的仆役。那位仆役便立刻会意，匆匆下楼，来到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女仆面前。

在众目睽睽下，仆役拍了拍手。刹那间，无数金币从天而降，落到女仆身旁，瞬间就将她环绕。

在女仆刺客不可置信、又带着一丝惊喜的眼神中，站在看台上的摄政王温声问道：

“现在，告诉我吧，孩子。向黄金言明真相——”

“指使你的人，是谁？”

女仆犹豫了一会。

她的眼神飘忽了一会，继而看向人群中。众人接触到那视线，纷纷心虚，忙不迭地躲避，然而，最后，对方的视线却锁定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在和那位女仆刺客对上眼的瞬间，伊诺森便意识到不好。他的背后，安第斯已经反应极快地搭上了他的肩膀，浑身警惕。

众目睽睽下，女仆犹豫了一会，然后，轻声道：“....是林恩三少爷。”

在摄政王鼓励的目光下，她抬起头，伸手直直地指向人群中的伊诺森和安第斯，问心无愧地、响亮坦然地大声道：

“启禀陛下，凶手是卡洛·林恩和他的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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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