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内。

距离黄金幻象消失，还有一小时二十分钟。

摄政王的到来，算是在二人意料之外。好在，光明法师有足够敏锐的感知，在意识到大门推开的一瞬间，就抓着银环蛇塞进胸前口袋，举起圣咒书。

他还没吟唱，就见被推开的门口泄入苍白的月光，背光的男人从容地一步踏入，黄金冠冕折射着淡淡的锋芒：

“先生，我无意为难你。”

他的声音平淡：“放弃抵抗，我会让你没有痛苦地死去。”

伊诺森呵了一声。

他想嘲讽几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不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对话中，只是举起圣咒书：

“【我祈求光明的照耀】！”

见劝说失败，摄政王也不气馁，淡淡地道：“可惜了。”

——本来可以少受些痛苦的。无论谁都是。

随着伊诺森的吟唱，如水的光明扩散开，暗淡的室内亮如白昼，也照出了无数块隐藏在阴影中的镜子。

窗台上、帘布后、烛台旁，还有地板和空无一人的王座边，都散落着无数块碎裂的镜面，打磨良好的平滑碎片，在赫然亮起来的室内折射着光线，让那光明更为透彻刺目，倒影映出摄政王微微意外的挑眉。

“倒影.....”

他若有所思地低语一句，鞋尖往前一步，踩上黄金所铸的地砖——

刹那间，无数金色的液体奔涌而出，朝伊诺森涌来！

伊诺森没有动，毕竟也躲不开，相反的，他往前走一步，悬浮在空中的圣咒书快速翻动：

“【无形庇护】！”

通过圣咒书的位格，和八阶光明法师的实力，他勉强挡下了摄政王这并不认真的一击，无形的障壁下，液态的黄金被挡在外部，顺着屏障爬升，形成一个一人高的金墙。

随着更多的金液涌来，无形屏障也出现裂痕，摄政王感受着抵抗的减弱，正要继续用力，忽地发现，那在屏障前堆积而起、光滑无褶的金属液体墙上，竟是映照出了他的倒影——

戴着黄金冠冕的男人略有苍老，神情淡漠，和他对视之时，忽地一扯嘴角，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摄政王意识到什么，心中猛然一惊！

他瞬间就撤去那些黄金，让璀璨的液体失去牵引，落到地上哗啦作响，然而，独属于金属的流光，便意味着他无法逃离被映射。

更别提，随着遮挡的黄金撤去，无形庇护彻底碎裂，露出其后的伊诺森。对方身旁，圣咒书悬浮空中，手中拿着的，赫然是那枚圆形镜面形状的命运领域奇物“星之井”！

在室内照耀魔法的残存光辉下，摄政王的身影终于无可避免地被镜子截获。

一瞬间的，他就眼睁睁看着“星之井”镜面中自己的形象，转换成了一个金发、灰眸的年轻人。对方戴着黑色女巫帽，斗篷沉静，同样用那样冷淡的视线看着他，背后盘踞着巨大的银环蛇虚影。

他恍然：“那个女巫....”

仿佛要印证他内心的思索，从伊诺森背后，一条巨大的蟒蛇拔地而起，整个宫殿因此震颤。

那蛇几乎有三人合抱那般粗细，身上环形的花纹黑白相间，双眸猩红，盘旋而踞，吐出冰冷的蛇信子时，恐怖的气息扑面而来。

摄政王感受到一种威压。

与此同时的，他也感受到，随着这种威压愈发加大，自身的力量也在迅速流失。从十一阶、到十阶、九阶，最后停在九阶与八阶的临界点上，力量对比彻底颠倒。

果然....摄政王收起了那一点意外，毕竟这颠倒力量的方法，他早已在洛斯那里见过。不过倒是没想到，这奇物居然能在本体不在身边的情况下使用。

是因为这两人也有类似的奇物，产生了共鸣？还是说....那奇物的来头，比他想的还要大？

原来如此...“智慧”和“命运”，都向这位“月亮”倒戈了么？

没有思索太久，他回过神，往旁一躲，避开那巨大银环蛇甩来的尾尖。

继承了他接近十一阶实力的银环蛇，还有些没能收得住力，尾尖抽在地面，让地面为之震荡，天花板上落下些许碎屑，宫殿摇摇欲坠。

饶是力量的使用者安第斯，也不免被这力量吓了一跳，同时心里一沉：

十一阶的力量太过可怕，他们必须在二十分钟内控制住摄政王，不然，绝无翻盘可能！

这样想着，他扭头，看了一眼被他的蛇身环绕的伊诺森。

对方的吟唱已经落下最后一字：“【我祈求正义的仲裁】！”

光雨如箭矢，自头顶落下。摄政王挥手，扭曲了周围黄金壁灯，让其延展成伞挡住攻击。然而，随着光雨接连不断落下，那黄金铸造的伞盖也裂开缝隙，摇摇欲坠。

于此同时，摄政王的脚底，无数绯红的火焰攀升而上，炽热的温度呼啸而来，上下夹击！

饶是摄政王反应极快地为自己的双足蔓延开黄金，九阶的逐金人也不足以抵抗十一阶的女巫之火。在那些薄如纸张的贵金属碎裂之时，烧焦的气味瞬间而至，他的脸上显现痛苦之色，却在下一刻，当机立断地放弃身躯，整个融化为金色的水液，飞快流动至一旁重组身形。

然而即使反应及时，此时的他，膝盖以下的衣物全被烧去，皮肤大片烧伤，鲜红焦黑。那些狰狞的痕迹很快被黄金所覆盖，却依然不可避免狼狈：“真不留情....”

“不过，”然而他却忽地微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你似乎忘记了，现在的我，背负的也是你的‘命运’呢。”

安第斯感受到疼痛。

他看向自己蛇身的尾端，发现那里和摄政王的双足一样，沾染上了金色的痕迹，且还在向上蔓延。

这便是倒影之前所说的，随机性颠倒的命运.....安第斯原本想以暴怒之火将其烧灭，却突然感到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生不出一丝怒意，无法催动火焰，不由得愕然。

而另一边，微笑着的摄政王，眸中浮现安第斯无比熟悉的情绪：“呵呵，果然是【暴怒】啊，我也开始生气了呢。”

——随着时间越长，被命运倒影颠倒的二人，就会越来越不像自己！

安第斯心下一沉。

随着意识到这点，他的眼前闪现些许破碎的画面。那似乎是某个人的回忆，呈现割裂的片段，不容置疑地钻进他的脑海，让他意识混乱，耳畔嗡鸣。

那个瞬间，他感到一种心如死灰般的平静，以及淡淡的疲惫，心中再无怒意。那是摄政王现在的情绪....安第斯恍然，在平静之余，不免得心下一沉。

一方面是随机性颠倒的命运，一方面是逐渐失去的自我，要控制住摄政王，可以说得上困难重重。不过，安第斯并未慌乱，而是不断在内心回忆，让那些往昔最强烈的情感锚定他的灵魂——

从孩童时期，养父阴影下的那些噩梦，到那月圆之夜的暴怒之火，再到离开女巫之森时的怅然，最后，定格到柯雷托城贫民窟中，将他叫住的那双绿色眼睛.....

现在，那双绿眼睛的主人，就站在他身后，吟唱道：

“【我祈求净化的福音】！”

光芒闪过，银环蛇尾尖上的黄金痕迹应声而碎，阻止了继续蔓延。安第斯回了神，暴怒的情绪再次回归内心，银环蛇吐出猩红的蛇信子，蛇瞳变为一瞬的漆黑，毒雾就蔓延开！

刹那间，名为“审判”的女巫之毒，不容置疑地涌入摄政王的肺部，让他开始咳嗽。无可避免地，他因他的罪孽而弯下腰去，内脏搅动，乌青的淤血渗出皮肤，痛苦不堪。

然而，一侧的安第斯也受颠倒的命运影响，灵魂抽痛，脑中闪过些许画面——

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饥饿中偷走了半块面包。

一个浑身伤痕的孩子在绝望中刺死了施暴之人。

一个衣着整洁的少年站在宫殿内，感激地看向殿中的掌权者。

一个身穿甲胄的男人跪在王座前，虔诚地将头深深地低下去。

而接下来，涌上的便是因“审判”而生的疼痛，象征着罪孽的深重。那是无数次忠诚的执行命令，手上沾染鲜血....这些罪孽让银环蛇深陷疼痛，就连意志也恍惚。

——他是国王陛下最锋利的剑。

即使要背负骂名，即使要手刃无辜，即使万劫不复，为了实现国王陛下的愿望，一切都可以接受。

无论多少痛苦，多少悲哀，国王陛下的意志，便是梅图斯的意志.....

而现在，也是我的意志——

——在意识模糊的瞬间，安第斯感受到微凉的手指搭上了他的鳞片，不由得猛地清醒过来。

“安第斯，”伊诺森摸着他的鳞片安抚，唤回神志，另一手举起圣咒书，“醒过来，那不是你的罪。”

我的罪....

安第斯闭了闭眼睛。

对，那不是我的罪。

不是将一切痛苦都吞入胃中的【暴食】，也并非固执己见一厢情愿的【傲慢】，而是【暴怒】——

是不满于现状的暴怒，是抗争的暴怒。

是即使燃尽自己，也要焚毁一切不公的暴怒之火。

银环蛇睁开眼睛。

“——！”

巨大的蟒蛇发出无声的嘶鸣尖啸，猛地向摄政王窜去。一瞬间，那显出苍老态的男人就被拍到了墙壁上，吐出一口鲜血，头上的黄金冠冕滚落在地，沾染灰尘。

下一瞬间，他周围燃起无数绯红的暴怒之火，将他包裹。炽烈的火焰让他发出痛苦的低吼，皮肤大片大片地焦黑脱落，不自主地挣扎。

而另一边，安第斯由于习惯了内心无时无刻不燃烧的愤怒，并未受多大伤害，只是仍然有些反射性地恍惚蜷缩。此时，伊诺森接过他的重任，吟唱道：“【我祈求光明的庇护】！”

无数半透明的金色光盾浮现，却没围绕在他们身侧，而是尽数堆在了摄政王的身旁，形成一个迷宫，将他困住！

而在吟唱庇护魔法的同时，伊诺森的另一只手也抬起，繁杂的法阵成型，双重吟唱道：

“【光明啊....】”

而此时，安第斯也从疼痛中回神，再次抛出一瓶炼制好的“审判”之毒，在玻璃瓶落地溅开的瞬间，解开了命运倒影的“颠倒”！

“【我贯彻您的裁断】！”

在命运倒影解开的一瞬间，安第斯的身形急剧缩小，重新变回了一指宽的虚弱银环蛇，而摄政王也重返了十一阶的逐金人。

不过，他此时状态极差，不仅正在被女巫的暴怒之火灼烧、审判之毒侵蚀，周围还有以庇护之名进行禁锢的光盾，以及，头顶上，八阶光明法师伊诺森，在圣咒书的辅助下降下的，裁断魔法的巨大光剑！

“轰！”

山摇地动，天地震颤。

一切尘埃落定，胜负此刻盖棺。

——即使他们还不能确定谁是胜利者。

在飞溅的土石碎屑中，伊诺森用手挡着，努力看向魔法中心。

那里的地面已经显现一个巨大的坑洞，周围砸开露出地基，黄金的地砖被光明的高温融化，化作液体无序流淌，显现出一片狼藉。

——但除此之外，却空无一人。

....他的心中一沉。

他们自然是希望，能将摄政王杀死。但也清楚，一位十一阶的逐金人没那么容易战胜。但如果无法战胜，等待他们的结局也很简单....

伊诺森咬了咬唇。

.....两个人一起死，倒也不孤单。他忽地这么想。

如他所想，烟尘中，一个身着甲胄的人影显现身形，烧伤的皮肤被黄金快速弥漫覆盖，直至浑身璀璨无暇，再无狼狈：

“你们坚持了二十分钟。还不错，但也到此为止了。”

那是摄政王。

战斗决定出了赢家。负隅顽抗的一败涂地，而高大者好整以暇。

重回巅峰状态的他，朝一人一蛇走来，抽剑出鞘。一把华光四射的金剑在手中紧握，神情无喜无悲：

“放心。等到一个小时后，黄金幻象消失，我会让你们的尸体和洛斯重逢的。”

伊诺森沉默着，不回答他。

而银环蛇从他背后绕到前面来，猩红的眼睛看着对方一步一步走近，忽地道：“你似乎有点失望。”

摄政王的步子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银环蛇继续道：“我从倒影中看到了你的回忆。你明明也在愧疚着、痛苦着，渴望一个结束，只是不得不被过去裹挟。既然这样，那为什么——”

“互揭伤疤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摄政王打断他，“先生，你的回忆比起我不逞多让。”

他也看到了安第斯的命运过往。

银环蛇顿了顿。

互揭伤疤吗？也许的确如此。

但他还是说：“但我与你不同，我最终选择了将一切焚尽，包括罪与恩情。你没有这样的勇气。”

“你甚至不敢问我们，老国王的尸体在哪里。”

摄政王平静地看着他。半晌，他才慢慢地问：“在哪里？”

“哪里都不在，”安第斯说，垂了垂眸，“在知道他的罪行后，伊诺森就用光明魔法送他去见光明神了。”

摄政王沉默了一会。

仿佛是悲伤，又仿佛释然，他轻轻叹了口气。而此时，这位梅图斯的掌权者，也终于走到一人一蛇身前，站定，表情平静地举起剑——

门口传来喧嚣。

摄政王的落下的剑停顿一瞬。下一刻，虚掩的大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月光倾泻而入，来者却并非孤身一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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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临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