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卢妮卡所预料的那样,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即使宴会还未召开,来访的宾客便已经络绎不绝。
贵族、商人、王室,带着各自的立场前来,言笑晏晏,虚与委蛇,礼物堆满了储仓。其中,代表王室的那位夫人最为虚假,对方是一位胖胖的黑发妇人,见到伊诺森,二话不说就拉着他哭得惊天动地,说着“你的眼睛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并进行了大段的回忆,眼泪和鼻涕差点蹭到伊诺森身上。
伊诺森并不擅长应对这种感性的女性,尤其是,他明明能感受到,对方其实并不悲伤。
送走了那位据说是他母亲表姐的胖女士,伊诺森正头疼,就听女仆提醒,光明教堂的人来了。见状,本来还有些蔫蔫的伊诺森,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严阵以待。
安第斯也及时听到消息,放下了自己喂养马匹的工作(对,他真成男仆了),收拾一番后便立刻赶来。
不过,他还是迟了一步,推开会客室的门时,里面已经有一位修女坐着了。
那是一位金发的中年修女,颧骨很高,看起来并不像格里芬那样好接触,面目严肃。见到他“冒冒失失”的身影,还不悦地抬头看了一眼。
安第斯还没说什么,就听伊诺森扮演的“乌瑟尔”惊呼一声:“哥哥!你怎么来了....”
哥哥....
安第斯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把这停顿伪装成惊讶的怔愣,随即便忐忑不安地后退一步,声音嗫嚅:“呃,我,我听说光明教堂来了人,我以为,是格里芬司祭....”
很好,格里芬,做我的挡箭牌,是你这辈子最有意义的时刻。他内心不无恨意地想着。
修女闻言,果然皱起了眉:“格里芬?”
安第斯连忙紧张道:“对,对不起!之前在教堂,听了格里芬司祭大人布道,感觉,感觉很亲切....所以就.....”
修女闻言,很是不爽。她上下打量着这虽然收拾了一番,却依旧不改下等人装束的男仆几眼:“司祭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彼得”吓得差点跪下:“对,对不起——”
“好了,别弄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修女不耐烦地打断他,挥手让他滚远点,安第斯便顺从地滚了。不过,他早已趁修女不注意,让缩小的银环蛇溜进了房间的桌脚下。
借着伴生,他清晰地听到会客室内的声音。那是修女在说话:“费尔南多,你该管管你的仆人。”
伊诺森连忙道歉。这位生性不服输的光明法师,即使是扮演也无法演出怯懦,于是只好修改自己的人设,变成沉默寡言的早熟少年。
不过,修女似乎还挺满意他这个人设,听了他一小会的道歉,便哼了一声:“算了,神明教导我们要互相友爱。惩罚就不必了,以后告诉他注意点。”
伊诺森有些意外。他连忙道:“我会的。”
修女又道:“既然你本就是光明的信徒,多的话我也不必说。今后,餐前需要做弥撒,周日要前往教堂。下关键决定之前来教堂问问,以及和王室保持距离。”
“除此之外,女人和钱财,随你喜欢。”她抬起下巴,傲慢道,“收起你不该有的那些心思,这里是神的国土。如果不是需要你们这些贵族来充当门面,你们的权力早就收归光中。”
“要是不服管教,”她眯起眼睛,似乎是威胁,“....我想,你不会想和你的父亲落到同一个结局的。”
伊诺森心中一惊。他连忙低下头:“我,我明白了。”
修女撂下话,就干脆地起身离开了,倒是比他们所见过的那些圣职们更爽快。
被留下的伊诺森站在室内,并没急着离开,思索片刻,就见安第斯推门进来:“刚刚的是谁?”
伊诺森回答:“王都大教堂的修女艾米丽。在谈话开始的时候,她就用勘破魔法对我检查了一遍,并没发现异常。”
安第斯若有所思:“她有检验你的血脉吗?”
伊诺森迟疑下,摇了摇头:“这倒是没有。不过,他们应该已经通过别的方式确定过了。”
说到这个,伊诺森皱了皱眉:“从这位修女的话里来看,费尔南多公爵的死背后有光明教堂的手笔。”
安第斯点点头:“大概是因为,那位公爵做出了什么‘不服管教’的事。这个词,用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上,还真是微妙。”
他又分析道:“果然和我们猜的一样,光明帝国的贵族们权力被教堂管控。但我有些在意,他们明明不希望看到贵族和王室密切接触,为什么又会允许通婚?卢妮卡和她的姐姐,都是王室成员,却嫁给了费尔南多公爵。”
伊诺森也不太理解:“因为费尔南多的势力,让他们不得不让步?毕竟,呃,这位公爵似乎对黑发情有独钟,想娶王室也算正常....”
安第斯噎了一下。他想了想,道:“你有见到卢妮卡吗?”
伊诺森摇摇头:“她在那位修女来的时候来了一趟,在我影子里短暂停留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离开了。”
那家伙....安第斯皱了皱眉:“她最近在做些什么?宅邸内也不见人影。”
明明是合作者,但对方除了在光明教堂面对格里芬的时候出现了一下,解答安第斯的疑惑外,其余时间都神出鬼没,不免让人不安。
伊诺森有些黑脸:“我不知道。真是没有诚意的表现!”
“既然这样,她的行踪,对那些仆人又是怎么解释的?...”安第斯正说着,忽地朝会客室外看去,“似乎又有客人来了。”
伊诺森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我去接待。”
他走向门口,还未推开门,就听一阵喧嚣传来,似乎是在门口充当守卫的崔西和谁人起了争执:
“你个恶心的私生子,也敢拦我?”
崔西的声音沉稳:“二小姐,您现在应该在禁闭室。夫人明确嘱咐过我,不能让您打扰少爷。”
“夫人?”那女声嗤笑,颇有些尖锐,“我要见我的同胞弟弟,理所应当。卢妮卡那个荡/妇,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二小姐....”
“滚一边去,私生子,别拿你的脏手碰我,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推搡中,伊诺森走出了房门,往前看去。来人是一个穿着玫红色长裙的少女,年龄比他稍大一些,黑色卷发披在肩上,一双蓝色的眼睛漂亮灵动,此时却盈满厌恶和不耐烦。
尖酸刻薄的话语不断从红润的唇中吐出,使得美丽的皮囊也沾染灰尘:“不过是卢妮卡的走狗一条,也敢对着我乱叫.....”
正说着,她的眼睛一转,忽地看到了伊诺森,瞬间停了口中的喋喋不休,瞪大了眼。
伊诺森也愣了愣。
他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脸——那张“乌瑟尔”的脸,意识到什么:这位小姐,和乌瑟尔的脸,很是相像。
.....甚至,和伊诺森本来的容貌也有些相似。
那位小姐大概也是意识到这点,沉默了一会,然后低低地骂了一句什么。再次抬头时,她已经恢复了那副倨傲,下巴扬起:
“....看来,这次那个女人没骗我。”
“你就是乌瑟尔吧。我是你的二姐菲娜——不是那些肮脏的泥巴种生出来的杂种,而是流着王室和费尔南多家族高贵血脉的,正统婚生子!”
也就是,费尔南多公爵和他的前妻的女儿,伊诺森同父同母的姐姐.....安第斯眸光微闪,低下头行礼。
不过他自然是不会被这位傲慢的大小姐注意到的。对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伊诺森身上,混杂着激动、亲近、轻蔑、嫌弃的复杂情绪,也并未行礼。
对此,伊诺森顿了顿,看了一眼被推到一旁、面色更为严肃的崔西,垂下眸,小声喊了一句:“二姐。”
听到这句,菲娜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间。
她竭力掩饰自己的不自然,但还是被安第斯捕捉到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措和喜悦:“咳...哼!既然回来了,就好好继承爵位,管管那些嚣张的杂种!”
伊诺森低着头:“我会的。”
他这么乖巧,让本来还想耀武扬威几句的菲娜一下子噎住了。对方眉头拧起,略显不安地捏了捏自己的裙角,然后仿佛有些羞恼地跺脚道:“总之,你明白就好!”
她伸手一指:“比如这个叫崔西的杂种,快些让他滚!卢妮卡忠心耿耿的狗,这次能对我乱叫,下次说不定就冲着你了!”
虽是刻薄的语气,却带着某种切实的关心。
伊诺森自然知道崔西是卢妮卡的人,时刻都可能反咬自己一口,但他现在毕竟和卢妮卡是合作关系,不得不接受这份监视。
不过,面对菲娜,他还是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菲娜哼了一声:“你最好是明白了!”
说着,她就转身,逃也似地就要离开。仿佛她气势汹汹地闯来,只是为了见这位弟弟一眼。
于是伊诺森叫住她:“那个....二姐,”他说出这个词时,语气有点生硬,不过菲娜没察觉,“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一旁的崔西闻言,还想劝:“少爷,二小姐之前打死了一位女仆,夫人罚她紧闭一个月....”
伊诺森顿了顿,还没说什么,就见菲娜炸毛:“闭嘴,杂种!再惹怒我,她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伊诺森也只好道:“崔西,你先退下吧。”
崔西严肃道:“可是——”
安第斯不想听他们继续争执,直接走上前去,拉着崔西就离开:“少爷吩咐我们什么,照做就是了。”
作为以力量见长的“守卫”,这种拉扯,崔西自然轻而易举地就能挣扎开。然而这时,他却听到这位男仆在他耳边低语:
“别动。你确定要伤害我吗?”
男仆意有所指:
“你的职责是守护。只是守护而已。”
崔西挣扎了一下,最终沉默,手臂也不再发力。
他最终看着菲娜和伊诺森一起进了会客室,没再阻拦,等房门关上后,才看向这位松开了他的手的“男仆”:“你是神眷者。”
安第斯微笑了一下:“少爷和夫人都知道这件事。”
崔西眸色微深,神情更为严肃:“你的家境不该接触到这种力量。”
安第斯没回答他。他不再理会崔西,闭上眼睛,靠着墙壁,仿佛休息。
事实上,女巫的伴生银环蛇此刻正在会客室的阴影中,将二人的对话尽收耳中:
“二姐,”是伊诺森的声音,“我想问你些事。”
菲娜并不意外,甚至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相当气愤:“呵,我就知道,卢妮卡那个贱/人肯定什么都没和你说!她就是这样,话说一半,总以折磨戏弄他人为乐....”
她骂了一会,然而才正色,只是还有些残留的愤怒:“咳咳!你想问什么?说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二姐肯定回答,从不藏着掖着。”
伊诺森垂了垂眸。他凝视着桌上已经冷得彻底的红茶,收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我想问.....二姐,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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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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