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末弥撒，二人如愿见到了那位“长姐”。

和总是骂天骂地、精神气不错的二小姐菲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位长女看起来十分安静。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修女服，总是垂着眸一声不吭，在整个弥撒的过程中，除了唱响赞歌之时抬起了头，其余时间皆是双手交握在胸前，默默祈祷。

在外貌上，她也并不像菲娜和伊诺森那样，有着一头黑发，而是棕色齐耳短发、海蓝色眼睛。

据说，这是更偏向费尔南多公爵的长相。

然而，当安第斯暗中打量她的长相，和伊诺森、菲娜进行对比，神色就不自觉地变得古怪：这位据说“很像父亲”的长女，和她的弟弟妹妹们似乎没什么相似的地方....

...不过，这个世界的基因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变异，女巫叶莲娜都能生出隐者，只是一对长得不像的姐妹姐弟，并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安第斯更为在意的，还是对方的举止——对方比起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更像是在教堂中苦修的修女，在主持弥撒的过程中，无论何时都虔诚地垂着眸，祷告时的虔诚不似作假。

安第斯听说过，光明帝国的家庭，有让第一个孩子进入教堂的传统。而在贵族之中，这种传统便改为在家中苦修，不婚配、不离家，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眼前的长姐，便是无数个贵族家庭的缩影。这未尝不是光明圣教集权的一种方式。

只是，这样的苦修，对于那些长子长女本身，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安第斯看着对方在圣坛前跪坐的身影，忽地有些想叹气。

在弥撒完成后，伊诺森顺理成章地邀请这位长姐一同参加下午茶。意料之外的，对方拒绝了他的邀请，不过提出了另一个方案：去花园旁坐坐。

安第斯自然是作为贴身男仆一同前往。

不过，这日不幸的是个雪天。冬季末尾的寒风，钻入每一处衣物的缝隙，让几人都因低温而略有瑟缩。

如果不是因为安第斯二人都是高阶神眷者，此刻想必已经冻得难受。然而，那位长姐身为普通人，却面不改色，身体不颤不抖，脊背挺得笔直。

她将伊诺森约出来，自己却站在花园的喷泉旁，看着那浮着一层薄雪的水池一言不发。于是，伊诺森只好先开口：“长姐....”

“我的名字是罗莎琳德。”对方淡淡地开口。

这让伊诺森噎了一下：“...您，想要我用名字称呼吗？”

这位修女没有抬头：“我是神的苦修士，早已摒弃世俗的血缘。”

是虔信徒啊....伊诺森沉默一下，于是顺从地换了一个称呼：“那么，罗莎琳德，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罗莎琳德沉默了会。

然后，她转过身，用那双淡漠的海蓝色眼睛看他，一开口，就再次打破了伊诺森对她的推测：“你和母亲长得很像。”

...这可不像要摒弃血缘的意思。

伊诺森道：“很多人都这么说。”

罗莎琳德一时没接话。她只是又转过目光，看向那喷泉，双目没什么焦距：“但你和父亲，完全不像。”

.....伊诺森在袖子中的拳握紧了。

他小心地说：“您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是怀疑的话，卢妮卡夫人、和光明教堂，都已经证明了这点。”

罗莎琳德声音淡淡：“我没有怀疑的意思，只是觉得很奇怪。”

“在王都，人们看到黑发的孩子，就会想起父亲。”

“——即使他们中的一部分，和父亲根本就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伊诺森沉默了下：“也许只是遗传母亲更多。”

罗莎琳德没说话。她收回视线：“他们也总这么说。毕竟教堂总会给出让人信服的证明。”

——电光火石间，伊诺森想到了什么。

他忽地道：“教堂是用什么方式，证明血缘的？”

这位修女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勘破魔法。”

——勘破魔法会被秘密魔法蒙蔽！

在那个冬日，伊诺森感到另一种冰冷。不是生理意义，而是心理上的。

他和安第斯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那些和费尔南多公爵长得不像的私生子，其实根本不是费尔南多的血脉！

....甚至，包括伊诺森本人。

也就是说，这背后还有无数个绿帽子，不对，是无数个阴谋....伊诺森即使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皱起眉：“您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罗莎琳德看着他。

半晌，她突然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提起别的。那个瞬间，又不像一位虔诚的苦修士了：

“....我是父亲和母亲的第一个孩子。”

她轻声说，语气平静的：“父亲用家族徽记上的蔷薇为我命名，叫我罗莎琳德。母亲称赞我的眼睛，说像极了大海，即使她一生都未去过南边。”

“他们说，罗莎琳德，愿你一生快乐无忧，不被黑暗侵扰，也不被秘密欺骗。”

“我也一直以为，我会这样幸福下去....”

“但后来，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我成为光明的修女，从此一生都孤苦伶仃。”

她看得很清。

而此刻，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同样清醒地看着伊诺森，无悲无喜：

“我以为这就是结束。故事应该结束于无人见过的大海，就如秘密理应眼底深埋。”

“....但你不同。”

她垂下眸，再次抬起时，眼中有了某种神采：

“——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光明的力量。你是神的使者，对吗？”

.....伊诺森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安第斯向前走了一步，替他接过话头：“大小姐，您为什么这么说？”

他这个行为对于一位男仆来说有些逾矩，不过罗莎琳德并不太在意，或许说，她什么都不太在意：“我能感受到。”

“他们都说，王室只是神指派的、帝国最忠实的守卫，是权力的看守者，本身已比别人得到得更多，因此只可面见神威，不可沐浴圣泽。因此，王室血脉，便终生不可使用光明魔法。”

她双手在胸前交握：“但，我感受得到。”

“我感受得到光明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就如我曾经听见祂在我耳畔低语，说，虔信终有回答。”

伊诺森沉默了一会。

他心情有些复杂，最终，试探着问：“所以，你认为我的使命是什么呢？”

罗莎琳德看着他，没多少犹豫地道：“揭开谜底。”

“我能感觉到，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卢妮卡，都瞒了我们很多。光明被蒙蔽，秘密被藏起，而背后，也许是无数个阴谋....”

她顿了顿：“和无数种苦难。”

黑夜在王都的阴影中蔓延，而曙光还未到来。

伊诺森沉默了一会：“我需要考虑。这不仅是想不想做，而是能不能做到。”

罗莎琳德并没有失落：“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忙。”

“比如，”她顿了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可以，带你去——”

“——哎呀，罗莎，乌瑟尔，你们怎么在这？”

突然插进的声音让罗莎琳德立刻止了声，重新恢复那副安静垂眸的苦修士模样。伊诺森回头，果不其然，是几日来一直不见踪影的卢妮卡：“你....”

卢妮卡身上披着还沾着雪花的毛绒披风，笑眯眯地走过来，高跟靴无声无息：“这么冷的天，为何不进去聊呢？”

“哦，我知道了，罗莎是要苦修吧。不过，乌瑟尔大概没你那么好的身体，偶尔也要贴心一些呀。”

她不知何时出现，不知听到了多少，紫眸笑意盈盈，依次扫视过低头的罗莎琳德、伊诺森和安第斯，意味深长：“不然，要是有个发烧头疼，影响到了几天后的宴会....可是得不偿失。”

她在警告。

现在还不是和卢妮卡撕破脸的时候。安第斯意识到这点，不着痕迹地看一眼伊诺森。

伊诺森也自然知道这点，只得忍下心头的一口气：“我这就回去。”

罗莎琳德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是失望还是什么。

伊诺森没有和她对上目光。

卢妮卡听了，露出满意的神色：“嗯哼——听话，才是好孩子，我想大家都知道，对吗？”

语气威胁。

伊诺森和罗莎琳德都是低下头，没说什么，在卢妮卡的催促下，纷纷离开了花园的喷泉旁。

宅邸里烧着地暖，自然是比室外温暖得多的。伊诺森拍了拍身上落下的雪，在走廊的拐角分别时，注意到罗莎琳德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开口。

她继而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而伪装为贴身男仆的安第斯则靠近他的耳边，轻声道：“没关系，我们还有机会。”

罗莎琳德只是普通人，他们可以向梦境行者埃洛伊请求，进入其梦境查看。

伊诺森点点头，不无愤恨地瞥了花园中，还留在原地欣赏雪景的卢妮卡一眼：“那个女人....”

安第斯推了推他的肩膀：“走吧。窥秘人的五感很敏锐。”

二人很快就离开走廊，进入宅邸内。只有卢妮卡还停在原地，看向那覆盖着薄雪的水池，忽地微笑了一下：

“呵呵，提早揭开谜底，可不好玩啊。”

说着，她的身影融入阴影，消失在原地。

而那本汩汩喷涌的喷泉，在她离开的瞬间，竟是停止了流动，化作了一块安静的、沉默的、凝固的坚硬的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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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