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被赶出了房间，刘非不在，大人们也没精力管他，古灵精怪的他哪里肯乖乖读书练字，偷偷溜进灶房找米喂鸟，刚进前院，便文嗅到了中药的味道，进了灶间，郭廉果然在熬药。

“郭叔叔，你在给谁熬药呢？”

郭廉看见小宝，犹如看到自己的儿子般亲昵喜欢，“你忘了，刚刚大夫不是给你把了脉吗？自然是给你熬的。”

“我又没有病，我不要喝药，药太苦了！”

“你看看这是什么。”郭廉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小宝。

“是蜜糖！”小宝打开油纸包，里面有几样甜食，芝麻糖棍，蜜梨，山楂糕，饴糖，“郭叔叔，怎么这么多糖啊？都是给我的？”

“只要你乖乖喝药，这些糖都是你的，我不知道你爱吃哪种，故多买了些，你爱吃哪个告诉我，下次我再给你买。”

“郭叔叔，你真好，我刚刚听我娘说，你要和我二···哦我干娘成亲，真的吗？”

郭廉招手示意小宝坐在他腿上，“等我们成亲后，每日教你读书练字，像你的刘叔叔那样，可否？”

小宝垂下头，一想到刘叔叔，他心里有些难过，为什么刘叔叔说走就走，连声告别也没有，“我以后还能见到刘叔叔吗？”

“当然能，如果你很想见他，我带你去京师找他！”

“真的啊！？”

“我们拉钩！”

郭叔叔人很好，自打住进了郭家，他一直很照顾他们，小宝也渐渐喜欢上了郭廉，不过他跟初次见面时的确不一样了，现在的他更讨人喜欢，自己也越来越愿意与他玩，跟他说心里话，“郭叔叔，你也会听见隔壁那几个女人说话吗？”

“院墙并不高，有时候也会听见他们闲话。”郭廉起身看看药罐，又择了根较粗的树枝塞进泥炉里，“西邻郭娘子你认识的，就是她介绍你们来租我这宅子的，她家倒是热闹，来往的都是些妇人，东边木老伯家只有两父子，故安静些。”

“我半夜醒来尿尿，总能听到隔壁女人吵吵嚷嚷的。”

郭廉悚然一惊，脊背阵阵凉意，住在这里四十年，从未听闻半夜有女人吵吵嚷嚷，这孩子莫不是中邪了吧，郭廉抬手摸了摸小宝的额头，并未发热。刚刚加了把柴，火太大了，药罐子里的药汁扑了出来，郭廉赶忙撤了柴火，打开药罐子一看，只剩了个汤底，郭廉自责地敲着脑袋，“都怪我，都怪我，什么也做不好，都怪我，都怪我···”

看着刚刚还温柔可亲的郭叔叔变得惊慌失控起来，仿佛是个困兽，逃脱不出眼前的牢笼，他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脚似乎踩在棉花上，小宝急忙转身去叫秀秀和如意。

三日后，如意与郭廉成亲，只在前院里摆几桌，宴请左邻右舍，没什么复杂的仪式，秀秀满足了如意的心愿，做她的媒人，证婚人，风四娘忙前忙后张罗作陪，小宝和另一个邻家小娘子凑一对金童玉女，给二人滚床。

宴席散罢，一院子残羹冷炙，新人入了洞房，累了一日的秀秀与风四娘也回房休息。半夜辗转难眠的秀秀听到院中有动静，便起身去查看，开门后，院子安静如常，看了眼满天的繁星，秀秀稍稍安心，转身欲进房休息，忽又有一声清脆的碗碟碰撞声，秀秀疾步行至前院，并没有人，而只有两三只野猫在杯盘狼藉间觅食，见秀秀来了，全都四散而逃，秀秀舒了口气，最近总是疑神疑鬼，以前怀小宝的时候可没这样过，这个小东西越长越大，跟某人一样不安分，搞得自己也心神不宁，转身之际，余光瞥见桌裙下露出一小块纱巾，原来真的有小偷，秀秀咳了两声，故意大声道，“原来是野猫啊！”

秀秀加重脚步朝后院走去，一入了角门，便躲在其后窥察，没过多久，桌子下果然钻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看她的样子，似乎是个落难的女子，秀秀从角门后现身，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啊！”那女子吓得心惊肉跳，顾不得咽下嘴里的半块饼，立马垂首俯身行礼，“大人莫怪，我乃是良家女子，只因落了难，见贵府有喜，故前来讨碗水喝，不是盗匪！”

女子满脸脏污，头发蓬乱，衣服也全是泥垢，看不出面容如何，秀秀看她衣着单薄，手里还握着吃剩的烧饼，相信了她的话，上前关心道，“席面上没什么可吃的了，只剩些汤水也已经结了冰，你跟我去灶房，我热些新的饭食给你。”

“不敢劳烦，有这些吃的，我已经很满足了，谢谢大人，我这就离开，不再搅扰大人休息！”

“怎么了？大半夜的不睡觉，搅了人家小两口的好事···”风四娘披着斗篷抱怨着出了卧房，话未说完，看到院子里站了个瘟神般的乞丐，叫道，“哎哟！这谁啊？”

“四娘，你带她回房换件干净衣服，我去灶间烧点热水给她梳洗！”

“不敢劳烦···”

“又发善心呐···”朝秀秀抱怨完，风四娘向女子招手，“来吧，你遇到她啊，是上辈子积了德了。”

女子迟疑进退两难，一路流浪的她不知该不该相信眼前这两个人。

风四娘笑道，“年纪不大，心眼不少，你放心吧，你眼前这个大人是个女人，这房子里只有一个男人，就是新郎倌，哦！不对，还有我的小香炉！”

女子盥洗换衣完毕，竟是个水灵灵的美貌姑娘，风四娘将她推到秀秀身边，笑道，“我看倒有几分像你呢，瞅瞅这鹅蛋脸，这总是爱管闲事的小嘴，这有几分锐气的眉眼，只是啊···”风四娘上下打量着她二人，调侃秀秀道，“她比你高点，比你年轻点，比你招男人喜欢点···”

“你能不能闭嘴啊！”秀秀及时压制住四娘即将暴露的老鸨本性，转头温柔地看向女子，笑道，“你别害怕，我是包秀秀，你叫···”

“你是包秀秀！？”

女子激动的情绪让秀秀和四娘不知所措，四娘从秀秀身后转至女子面前，“哎~你干嘛那么激动？”

“你真的是包秀秀！？”

四娘又转到秀秀身后，低声道，“看来你名气很大啊！”

“包秀秀与刘非假冒巡按为民造福之事，整个江南都知道，我虽是外乡来的，但一入了这金陵，妇孺口耳相传，我岂会不知，包大人是所有女子典范，今日有幸得见，请受小女子一拜！”

“哎~”秀秀扶起躬身行礼的女子，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知书识礼，温良娴雅，不像是乞丐，怎么沦落至此的？”

“我姓张，复名安华，祖籍温州，父亲进京赴试，我本与弟弟安家侍奉母亲，前不久，父亲来信，让我们一家人赴京团聚，我是去京师的路上与母亲弟弟走散的。”

“哟~还是个千金大小姐呐！”风四娘道。

“我父亲科场奔波，我弟弟也只在学院读书，我祖上原不是什么名门财贵，最多算清流人家而已。”张安华道。

“金陵可有旧相识？”秀秀道。

“没有。”张安华道。

“那你们走散了要怎么联系呢？”秀秀道。

“南京乃我朝太祖皇帝定鼎之都，离家前我弟弟曾说一定要在南京住上些许时日，我听闻南京贡院离这里不远，他来必要去贡院看一看的，我想他跟我应该会有此默契，知道我只要到了南京，一定会去贡院等他。”

“张姑娘···”

“叫我安华吧，包大人。”

“安华，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包大人，你就叫我秀秀吧。你安心在这里住下，我会托人知会贡院那边的门役，如果你家里来寻人，自会告知他来这里寻。”

“谢谢你，秀秀姐，我会丹青，我可以把弟弟的样貌画下来。”

“好！”

“不可，万万不可！”秀秀向郭廉和如意说了昨晚之事，如意还未发话，一向和气温润的郭廉断然拒绝，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可以商量的余地，风四娘冷笑一声，心里骂道，翻脸的男人见多了，倒没见过翻脸如此快的，才新婚第二日，老话说薄幸多是读书人，真是没错！这倒让秀秀和如意吃了一惊。

“为何不可？”如意也纳闷，郭廉是第一次见张姑娘，但好像有旧怨似得，“这宅子是我大姐在租住，你虽是房主，可现下是我大姐说了算，你插什么话！”

“包大人，这宅子···她不能住！”

“是小女子唐突了，各位姐姐收留我，安华感恩于心，现下我的困境已解，想我家人不日就会到达金陵，我还是去贡院碰碰运气吧！”张安华起身行礼，想要离开。

秀秀拍拍张安华的肩膀，让她安心坐下，示意她不要着急，转身看着似有不安的郭廉问道，“郭大哥，张姑娘的房费餐食我会加钱给你，你看这样···”

“不是钱的问题！”郭廉有苦难言，不知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包大人，我已经和如意成亲，你是如意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我虽年长于你，但我尊你敬你，我根本不是为了钱，更不是怕麻烦···我···我···”郭廉无法将心事付诸于人，心内的痛苦致使他的面容慢慢扭曲，那种被某种力量逼迫的感觉开始从他的大脑和脏器席卷全身，“总之，她不能住在这里，我是为了她好，郭廉愿意出钱，给姑娘做盘费！”

“我看你读书把脑子读傻了吧，我们同样都是女人，我们能住，她为什么不能住？”风四娘也觉得好笑，刚刚以为他要变脸，不装圣贤了，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反倒更加叫人好奇了。

“我头有些晕···”郭廉知道此刻自己必须独处来消化这股压力，不然他很可能在众人面前失控，造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黄昏之前，这姑娘必须离开！”

郭廉扶额跌跌撞撞走出后院，正与前来贺喜的张明远撞了个满怀，郭廉来不及客套，径自离开。

虽然不想看到张明远，但眼下的困局只有他可解，秀秀迎上前去，“张明远，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要拜托你。”自那日起，张明远仿佛就是阎罗派来的小鬼，这一大家子的命全系在他一念之间，是死是活要通过他来洞悉朝廷的意思，这种把命放在别人手心的感觉很不好，秀秀也不跟他客套了，既然大家都是相互利用，不如坦诚相见，合则共为牟利，分则各奔前程，无需培养什么情谊，“你熟人多，还请你为张姑娘在贡院旁安排一间旅馆，通知贡院里的管事，留意这位张姑娘的亲人是否前来寻她！把她安全交到她家人手上！”

“看来小包大人是想通了，有了决断！”张明远抱臂倚在影壁边，心内的得意欣喜呼之欲出，“那我就不废话了，小包大人交待的事，我一定办好！”

“还有一件事···”

“是想问刘师爷吧···”看到秀秀欲言又止的模样，张明远已猜到了七八分，再看她听到刘师爷三个字眼睛里便有了神采，张明远已确定无疑，“你放心，我也想知道刘大师爷现在如何，我早就写信去京师，托人打听去了。”

“不要告诉他这里的任何事情，让他安心备考。”

“好！”张明远放下双臂，看了眼张安华，随即看向秀秀道，“不过今夜不行，还得让你的朋友再在这里暂住一夜，此刻你得跟我出城，我们要开始行动了！”

“什么事？”

张明远看了看天，“再耽误怕来不及，路上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