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将离虽未见到程善乔,但见温郡公避而不谈,也能猜出大概的境况。
她坐在院子的石凳上逗弄雪爪,暖阁里太热,她有些待不住,手里高高抛起一根肉干,雪爪黑溜溜的圆眼睛死盯住,起身一跃,便把肉干叼进了嘴里。
肉干还没人的拇指大,小狗几口下肚,朝着元将离摇尾巴。
“不能再吃了,”元将离拎起它掂了掂,“比我第一次见你时肥了整整两圈。”
温郁离听到这儿,抬眼看了看,赞同地点头,“的确是,肚子上的肉都有些晃了。”
雪爪似乎也感觉不好意思似的,哼唧了一声,元将离笑一声,把它抱到怀里,掏出手帕擦拭它爪子上粘的脏雪,这狗通体乌黑,偏前爪雪白,脏起来很显眼。
温郁离看这小狗窝在她怀中,尾巴快摇成了轮子,便忍不住好笑。
“你成日这么宠它,怪不得它愈发黏你。”
现在全府上下,雪爪最爱的就是元将离了,连他这个旧主子也抛到了脑后。
元将离故意道:“我怎的闻到一股醋味?”
“有吗?”温郁离握着书卷,抬袖闻了闻,一本正经道:“貌似是有一些。”
元将离便开怀地笑了起来。
今日心情尚可,元将离有点兴致,拉着温郁离下棋。
她幼时心不静的时候就会练武、下棋,最早是元佑对她说,这样可以强身健体、即便遇到事情也能静心思索办法,到后来就渐渐养成了习惯。
一局棋未杀出个结果,云溪忽地小跑过来。
“世子爷,夫人,”云溪先行了礼。
他身后跟了两个面熟的壮实小厮,怀中都抱着个木箱子,一模一样,高宽皆有一尺多,二人静悄悄放下箱子,便退出了院子。
云溪小心翼翼看了眼元将离,低下头去,“夫人,这好像是送给您的。”
“嗯?”元将离讶然,“是什么东西?”
她随意地瞥了眼那两个箱子,这一看,视线便定住了,那箱子顶上雕刻着熟悉的纹路,骆驼银铃、绿洲湖水,甚至还有塞外草原,寥寥几笔,简易传神。
这是边州,或者说,西胡那边流行的纹样。
为了东启和西胡通商一事,如今的大可汗万俟伐的确派来了使臣,如今就在雍都。
可元将离看着这两个箱子,摸不着头脑。
这两地建交的紧要关口,西胡不可能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攻击东启臣子,但要说是什么讨好献媚,她也不觉得是万俟伐那厮会做的事。
想不明白,她索性放下棋子,起身准备开箱看看。
“等等,”温郁离拦住她,神色冷淡,“小心有暗器。”
“不会的,”元将离摇头,万俟伐不可能光明正大来东启郡公府送东西,却在里面施加暗器,她走到离她更近的箱子边上,那上面挂了个精致小锁,一看就是中看不中用的。
她内劲鼓动,对着小锁一捏,它便“咔吧”一声断了。
盖子一掀,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
箱子里,坐着一只黑乎乎的坛子。
这坛子模样寻常,就像是民间最普通的酒坛,坛口裹着黄泥,还用红绳扎住,看着非常朴素、简单,甚至不像是执掌千里西胡的大可汗会用的东西。
要是出现在偏僻小酒楼的库房里,元将离觉得更适宜。
她挑挑眉,想拆开坛口,云溪却主动开口,“我来吧,我来吧夫人。”
他心中暗暗叫苦,您倒是回头瞅一眼啊,世子爷那脸都沉得像抹了锅底了。
云溪手脚麻利,拆开封口,上面的黄泥刚脱落一点,酒香就溢了出来。
这酒香醇厚,闻着有点呛人,元将离嗅了嗅,“像是羊奶酒。”
云溪默默扯开红绳,底下还有一层封布,他“一不小心”抖了一下,坛口沾着的黄泥就掉进去一小块,“啪嗒”一声,落进了酒里,溅出几滴。
“哎呀,”他大声叫道:“都怪我,这都弄脏了。”
“无碍,”元将离道:“他送来的东西,哪怕不弄脏,我也不敢喝。”
虽然不至于是暗器那么低劣的手段,但要是下个慢性毒药呢?谁也不知道。
云溪松了口气,余光里看见,自家世子爷的脸色果然瞬间和缓下来。
他继续把另外一坛酒拆了,这坛是葡萄酒,气味甘醇,还有股难得的果香。
这两种都是西胡那边很好的酒。
元将离不知道万俟伐给她送这个做什么,她看了眼这两个坛子,坛表光滑,连个标着“酒”的菱形红纸都没贴,她仔细看看,也没看到什么字样。
难道就是光秃秃的两坛酒?
她又去翻看那两个空箱子,随口问道:“这酒是西胡使臣送来的?”
云溪摇头,“我没亲眼看见,守门的人说那几个人放下箱子就走了,不过他也说了,那几个人没有遮掩,高鼻深目,形貌的确和东启人迥然不同,应当是西胡人。”
“这么大张旗鼓的——”元将离略想了想,道:“难道西胡人也给其他人送了?”
温郁离走了过来,“云溪,你去查一查。”
云溪点头应是。
元将离此时把箱子翻了个个儿,在箱底,这回看到了一行用刀刻出的字。
她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西胡话,也认识一些字,这刀刻的字锋锐至极、入木三分,每个线条都是刚硬恣意的,只一看,就像是万俟伐那人能写出的字。
甚至,她都能想象出,他咬下刀鞘,在这上面行云流水刻字的模样。
温郁离也看到了上面的字,刻痕很深,只要认识,就一定能辨清上面写了什么——但他并不认识西胡文,或者说,整个郡公府,只有元将离能认得这些字。
“是挑衅吗?”他低语道。
“不是,”元将离以为他在问自己,指着上面的字道:“他的意思是,‘我知晓你不会喝,但仍给你送两坛——这是我杀万俟十一时埋下的酒,很烈。”
万俟十一,这大概不是十一王子的本名,但万俟伐甚至不屑于称呼他的名字。
元将离知道这是谁。
在边州时,曾独自溜进将军府被她重伤,后来濒死逃出,被万俟伐发现,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万俟伐才知道重伤他的人手腕有颗红痣,后来认出了她。
他没因为这个把柄威胁她,倒是在这里,重新挑起了这件事。
这是什么意思?送给“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者”的礼物吗?
注意到温郁离的沉默,元将离解释道:“万俟伐他这个人,当真狠辣,难道他每杀一个人就埋一坛酒作纪念吗?”
她摇摇头,“算了,把这两坛酒倒了,坛子箱子以防万一,劈碎了再埋了吧。”
温郁离默默点头,“好。”
元将离又看他一眼。
大概是她的错觉,有时候,她总觉得温郁离和讨不到肉干吃的雪爪有点像,但她又不知道为什么,于是只能干巴巴地握住他的手,提议道:“我们继续去下棋?”
两人便又坐了回去。
当天晚上,温郁离便找了几本讲西胡文的书,开始默默看。
……
朝堂最近暗流涌动。
西南战乱,元佑带兵将要打仗;西□□使臣朝见,和以往的强悍掠夺作风不同,新可汗行事嚣张,却意外的有远见谋略,意图和东启通商;年关前后,总归有许多事情。
明面上的,暗地里的,人心似乎比往年的雍都浮躁两分。
还是元日那日,圣上后宫有妃子诞下一位公主,龙心甚悦,决定大赦天下。
上回大赦天下,还是四年以前,那年风调雨顺,南方收割了比往年多许多的粮食,不起战乱,而今天,既有新诞公主的缘故,大概也是西南将要打仗,大赦天下以安抚百姓。
这次大赦,以元日为界,圣旨下达前的罪犯视其罪责轻重、施情赦免。
温郁离道:“这次圣上严明,除‘十恶’之罪外,其他罪犯基本都会赦免。”
“十恶”之罪,也就是当今律法最严重的十种罪责,即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元将离听到这里,莫名想到了因为贪污,已在监牢关押数日的孙应鹤孙尚书。
不,他被众官弹劾,如今已不是尚书了。
说是贬官两级,但他现在身无官职,其实算是半个白身。
这么想着,她也便问了出来,“那孙应鹤是不是也会放出来?”
“大抵是的,”温郁离点头,“大赦天下,没有单单不赦他的道理。”
“我怎么觉得这么巧呢,”元将离嘀咕着,“孙应鹤刚关进去没半月,圣上就要大赦天下了,这真是——诶,三王爷,这次在朝堂之上没为他说话吗?”
“他是最会明哲保身的人,也够聪明,”温郁离意味深长,“至于私底下他做了什么,谁知道呢。”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决断。
圣上大赦天下,既有利,也有弊,不过其中一点好处就是,他下旨让五皇子监管此事。
这是否代表圣上隐隐地偏向五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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