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民心

五皇子并不欲与他争辩,若不是三王爷主动挑衅时,他很少开口。

事实上,的确如三王爷所说,他心善、重感情,哪怕是这个对他只有敌意的手足。

他默然站住,“皇兄,不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想法。”

三王爷轻笑一声,他当然清楚他的固执,但他并不是为了说服,他巴不得宋渔说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话呢,让父皇警惕他、厌弃他,最好远远地踢出雍都去哪个偏僻的小州去。

他拿着笏板,如折扇那般在手心轻敲着,笑盈盈道:“你费这么多口舌有什么用呢,听皇兄一句劝,你下坊市去听听,听听真正的百姓是怎么说的。要是你今日一番言论被他们听见,说不准,他们要以为我们尊贵的东启五皇子得了失心疯呢!”

这话已是连掩饰都不掩饰了。

自从年岁越来越长,五皇子已经听了不知多少他私下里的这种话,但此时听到,还是望住了三王爷,眼神疑惑、惘然,好像在看什么奇怪的人似的。

三王爷的笑有些僵,正了身子,“你如此看着我作甚?”

“皇兄,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何要如此,”五皇子望一望宫檐那边的青天流云,望一望天上掠过的鸟,最终望在他的皇兄身上,“我尚且记得,在我年幼之时,你还常带着我在御花园里玩耍,有次太傅责罚,你还——”

他的话并未说完,就被三王爷沉着脸打断了。

“闭嘴!”他睨着五皇子,眼里的厌恶有如实质,“你以为,说这种小儿过家家般的话,就能让本宫对你手下留情吗?宋渔,你不止心慈手软,还很愚蠢。”

五皇子知道他不想听,也听不进去,于是不说了。

他只是悲哀又沉默地望着眼前的人。

三王爷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像被几十只蚂蚁在身上爬,不痛,却有种如同实质的不适,他大步走出老远,感觉到那两道蚂蚁般的目光还黏在自己的后背上。

五皇子回了府邸,再出来时,已经是另一番装束。

他还未入朝时,经常在雍都辩诗、猜谜、赏景等场合出现,其实很多百姓都认识他的脸,他换上一身普通的白色细棉布长袍,是未考上的雍都书生常穿的那种。

华贵的冠取下,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木头簪子。

一番改头换面之后,清贵的五皇子不见了,只剩了个比普通男子还清瘦些的年轻书生宋渔,他对着铜镜照了照,微微一笑,嘴角就显出两个小酒窝来。

主子已经很久没这么打扮了,他的贴身内侍不太适应。

“公子,您要去哪儿?”

“荣庆酒楼,”这不是雍都最华贵的酒楼,但是来往宾客最杂的、也最热闹的。

既然三皇兄说要听听百姓的意思,那他便去听一听,民心到底如何。

五皇子坐在大堂中间的桌中,端着茶杯,却并未喝。

周围的桌子几乎全都坐满了,可见荣庆酒楼的生意之好,陈文若的事情闹得太大、太离奇,一介女流扮作男装参军,短短几年,便从小兵爬上了正七品致果副尉的位置,而且,她还是在奔赴战场的途中,被蛇毒揭穿了身份。

这事充满可谈性,于是每个宾客都在谈论这事。

“这小娘子胆子忒大,那可是战场!老夫当年都不敢参军,她怎么敢的?”

“咳咳,这也未必,要是我陈老二打仗,说不准也能混个小官儿当当。”

“呸!你陈老二要是能当上官儿,那我孙大麻子就能上天入地!”

邻桌的几人哄笑起来,他们一身干练短打,胸前刺绣着“太安镖局”字样,讲话带点南边的口音,大概是从南边哪个地方押镖来雍都的。

叫陈老二的瞪眼,他喝了酒,面膛通红,左右看看,挑中了独身一人安静的五皇子。

“嘿,小兄弟,你说我陈老二能不能当上武官儿?”

他的手都快拍到五皇子桌上了,小厮打扮的皇子内侍眼皮直抖,“大胆”两个字简直要喊出来了,就听见尊贵的皇子殿下开了口,温温和和的,“我觉得说不准。”

陈老二不太满意着回答,他又坐下,继续跟几人闲谈:“听说这小娘子面如罗刹,虎背熊腰,这才打仗这么多年没发现呢。”

其他几人纷纷应是,陈老二一转眼,却看见那瘦弱书生轻轻摇头。

他奇了怪,“你摇什么头,难不成,你见过那女子?”

五皇子颔首,“陈文若清秀瘦削,既不面如罗刹,也不虎背熊腰。”

“那有什么特别,”陈老二呆了呆,忽然泄了气,“我还以为能混上武官的小娘子都生了三头六臂呢,原来就是这么个小姑娘嘛,跟我妹妹一样的。”

“是的,”五皇子微笑着,“其实,她看起来和大家的妹妹女儿一样。”

他叫来小二添了几道肉菜,送到这镖局几人桌上。

陈老二有点不好意思,“小兄弟你这是作甚。”

“我想问问你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五皇子态度和善。

陈老二挠了挠头,“看法?啥看法?我们这大老粗不就是私底下闲说几句吗?”

孙大麻子倒是听明白了,锤他一拳,“我来说我来说!”

少有跟这种一看就有学问的人说话,孙大麻子很有兴致,他庄严地坐直身体,清清嗓子,道:“要我说,这陈家姑娘干啥和我们也没啥关系,我们又不认识她,也不在乎这个。不过我觉得小兄弟你要是问那些穿长衫的,他们肯定不同意。”

他对着二楼栏杆边,几个明显是读书人的努了努嘴。

陈老二似懂非懂,“他们为啥不同意?”

“陈老二你真是头猪!”孙大麻子翻个白眼,压低声音,“我们是行走各地走镖的,女子又干不了咱这苦活儿,但要是姑娘家能读书做官了,那不是抢他们的活儿?”

五皇子都为孙大麻子的透彻侧目。

他若有所思,认同地颔首,感慨道:“孙兄弟,你有大智慧。”

孙大麻子这辈子被叫惯了兄弟,这回觉得格外好听,他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们镖局旁边有户姓刘的,老太太丢了金首饰要报官,他儿子死活不同意,后来查出来,那首饰就是被她儿子偷去换钱了。从那儿我就发现了,要是出个什么事儿,谁跳得最高,八成有鬼。”

这个例子虽不大恰当,却很生动。

这帮书生怕女子为官,不正是心里有鬼吗?

朝堂上的官职就那些,让人一展抱负的职位更少,若是女子,皆能如男子一般读书,甚至还能做官的话,那又有多少无真正才学的男子要被挤下去?

五皇子从未觉得,自己如眼下看得这般明白过。

他恍然半晌,几乎为自己同为男子而感到羞愧。

以往,虽偶有这种女子亦有才情的想法,但从未这么深刻的思索过,一朝得悟,简直振聋发聩——他以往居高临下的惋惜,不也是一种袖手旁观吗?

他忽地站了起来,吓了孙大麻子一跳,“小兄弟?”

五皇子回过神来,对他笑笑,“我突然想起一桩事来,你们慢慢吃。”

这几人酒足饭饱,等要结账时,小二却说那书生已经把整桌酒菜付过了。

……

五皇子赶到了郡公府。

他和温家实在熟悉,偶尔会不上拜帖直接登门,他直奔温郁离的院子,自打成了亲,他已经很久不去竹楼常坐了,从前在竹楼二楼谈书论事的日子已经很远。

但五皇子由衷为他高兴,不管是为他重见光明,还是为他娶了心仪之人。

他还未到院子门口,便听到温郁离的声音。

“最近的雪景实在不好,不若我们去郊外转转?听说有大片绿萼梅林,开得十分好,嗯,林中练刀,也颇有意趣——将离?夫人?小女宜?”

“温抱节,你若是再如小时候我爹这般叫我,我就把你打出去。”

五皇子竭力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他轻咳一声,院里的声音忽地静了。

温郁离走出来,他已不像中毒时那么畏寒,裹着大氅,连手炉也未拿,脸上的神色看不出丝毫异样,还是一贯的从容,“深源怎么来了?”

五皇子笑看他一眼,“自然是找你有事。”

元将离也出来了,她一手拎着新月般的钩月刀,一手拿着棉帕,像是正在擦刀。

见到五皇子今日的打扮,她先是一愣,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拎着刀,她退了两步,递给红叶,准备行礼。

五皇子摇头,“不必行礼了,我今日便是来打搅你们的。”

你——们?

元将离有点疑惑,以往五皇子来,大多是去竹楼议事的,她从不打听,但也隐隐约约能猜到一些,无非是关于朝堂、政事、皇子们而已。

但今日五皇子没有离开的打算,而是问道:“方便请我进去坐坐吗?”

温郁离颔首,几人一进去,雪爪就扑了过来。

这几日没那么冷,地上的雪融化一些,雪爪的爪子经常踩得脏兮兮,就套上了软鞋。

元将离看它脚上的鞋又少了一只,雪白的爪子变成了黑的,心里叹气,眼疾手快,在它扑上五皇子的白袍子前拎住了后脖颈儿,“你知不知道自己脏了?嗯?”

说着,默默掏出帕子来,给它擦拭。

三人重又坐下。

元将离本打算当个听众,没想到,五皇子的眼睛最先望向了她。

“若是女子能入朝为官,世子夫人觉得这天下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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