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句用的是南濮语,语调奇异,元将离听不懂,看向一旁的自白师傅。
他解释道:“她说,是你。”
他站在阴影处,先前探子头晕眼花,没注意到这里还站了人,眼下忽然听到声音,下意识看过去,就看到了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自白!“
果然是她把自白带走的!
探子脸色变了又变,用极愤恨的眼神看着他,要不是他横插一脚,现在绿带城应该已经是半个死城了,这帮东启人哪里还能耀武扬威!
元将离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在意她在想什么。
她手握鞭子,拿粗硬的鞭梢儿抬起她的下巴,“你们潜入城内,是为了什么?”
你、们?探子听得懂东启话,眼神闪烁了下。
她咬着牙不开口,但元将离自顾自道:“被抓住的,可不止是你一个人呢,仰果卡派探子潜入绿带城,应当也不会是单纯凑个热闹。下毒?刺杀?”
她语调平静,探子听在耳中,却莫名觉得脊梁骨发寒。
西南这边其他将军们的做派她们都了解,孙征鼓诡诈好权色,成琅智勇双全,最为棘手,但已经被解决,范洪有勇无谋,冲锋有余、谋略不足……唯独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元将离,他们一点也不了解。
她只知道,她是元佑长女,但具体的消息,仰果卡大人还没调查到。
探子死死闭上眼,打定主意,哪怕死都不会开口。
元将离笑了声,“你们南濮有令人生不如死的蛊毒,我们东启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的,”她随手扔掉鞭子,朝身边的卫兵使个眼色。
卫兵手里端着碗汤药,立刻蹲下,强行捏开探子的嘴往下灌。
“咳,咳咳!”探子不想张嘴,但她本就身体无力,哪里抵抗得过,一大碗黑乎乎的汤药被灌进喉咙,苦得她舌根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
她瞪大满是血丝的眼睛,憎恨得死死盯着元将离。
但没过一会儿,她便瞪不起来了。
肠子像变成了蛇,缠在一起狠狠搅动缠绕,她闷哼着蜷缩身体,想捂住肚子,但因手脚被绑,只能艰难地挣扎着,手脚很快就磨出了血丝。
“好痛、好痛,”她忍得咬破了嘴唇。
元将离别过眼,仅仅一息,又逼迫自己转了回来,“仰果卡派你们来是做什么的?”
探子不说,她想咬舌自尽,但身体疲软,只能被迫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
“不要想着这痛能忍过去,也不要想着这毒能杀人,这碗药取自东启东部的勾肠草,只会让你痛不欲生,且愈来愈痛,直到你活生生痛死为止,”元将离抬起她的下巴,探子不愿,张开口想要咬她的手。
她手指用力,探子本就苍白的脸变成了惨白,痛得面容狰狞。
“说吧,只要你说,我就给你个痛快,”元将离凝视着她红得快要滴血的眼。
探子大口地喘气着,用东启话叫骂道:“你这个巫鬼!”
巫鬼?元将离看向自白师傅。
自白师傅会意,解释道:“在南濮的传说中,巫鬼是一种非常恐怖的鬼怪,手段残忍,以婴儿心脏为食,所以会用这种话来骂人。”
元将离诧异,转回头看着探子,“我这便是手段残忍了?”
她手上力道加重,痛得探子面容更加扭曲,“你们给绿带河投毒,用灰蛇蛊,若不是发现得快,如今早已不知死了多少百姓。你们这样的人,才该是巫鬼!”
一直忍痛的探子被戳中痛脚一般,猛地高声,“我们是为了南濮的繁荣!”
“你们南濮的人命是命,我们东启的百姓就不是人命了?”元将离的声音彻底冷下去,“开战、投毒,现在死的成千上万条人命,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
“你们才是巫鬼!”
“不是!”探子大叫。
勾肠草和刑法撬不开探子的嘴,但巫鬼的罪名可以,探子骂了几句,眼珠子狠狠瞪向作壁上观的自白师傅,“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你是被他蒙骗了!”
元将离眉头微皱,这是什么意思?
探子喝道:“他把我们白寨的前圣女都抢走了!他有异心!”
这声一落,全营帐里的人都震了震。
范洪也在,他下意识看向自白师傅,这人是元将军带来的,来历成谜,但确实控制了城里的灰蛇蛊,所以他还算信任,谁能想到,他和南濮有关系?
也是,如果和南濮不熟悉,又怎么知道该如何解南濮的毒?
自白师傅察觉到,自己被许多异样的眼神淹没了。
他并不意外,他早就猜到,若是仰果卡发现自己给绿带城的百姓们治毒,一定会派人来挑拨离间,他想看看元将离的脸色,却发现她神色有些疑惑,但并没什么异样。
探子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事,此时痛快开口。
“他本来是个江湖游医,几年前误入我们南濮,若不是我们白寨的前圣女心善救了他,他早被毒蛇咬死了。结果,他还恩将仇报,害死了她!”
探子憎恨地瞪着自白师傅,像是想剥他的皮吃他的肉。
她以为自己这么说了,女将军肯定会怀疑质问,但她一动不动,仍冷冷盯着她,“还有呢?”
还有什么?
探子咬住牙关,“他能背叛圣女,也能背叛你们!”
元将离皱了皱眉,“仰果卡这次派你们来的目的,就是来挑拨离间?”
探子不敢置信,“你不信我的话?你问他!他害死了我们圣女!他不是什么好人!”
“是不是好人,不是你能评判的,”元将离像是对探子说,也像是对营帐里的其他人说:“他以前做过什么,我们不知道,但他控制住了绿带城的灰蛇蛊,治好百姓,这是我们能看到的。”
她盯着探子,手指缓慢抚上她的脖颈,“你没有其他要说的了吗?”
温热的手指抚摸着自己最脆弱的部位,微微收紧,探子的喉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眼睛圆瞪,渐渐充血肿胀,正当以为自己要窒息而死的时候,脖颈被猛地松开了。
她本能地大口大口喘息着,狼狈得要命。
连死都不怕,元将离知道,自己无法从探子这儿得到什么消息了。
留下两个看守的卫兵,元将离带着其他人走出营帐,先去其他两个探子那儿看了看,林身正、陈文若等人在那里审问,但哪怕上了刑,也没问出什么结果。
见他们无声摇头,她眉头紧皱,轻叹了一声。
“他们的嘴都很严,”范洪安慰道:“以往抓到的探子,大多数也问不出什么。”
局面一时陷入僵持。
元将离思索着,要不要带兵直接攻入南濮主营,但仰果卡已经知道她曾摸进过去,八成已经有了防备,没法打她个措手不及……她还没想出结果,就听到自白师傅忽然开口。
“刚才那探子说的,有几分话是真的。”
元将离扭头看过去,她不想逼自白师傅解释,索性没提,没想到他会自己开口。
自白师傅叹了一声,“我早年的确是个江湖游医,听说南濮医术特殊,特意来这里游历,没想到,第一回就误入了沼泽,差点死在瘴气里。”
元将离想起探子说的,他被圣女所救。
“阿折那时是白寨的圣女之一,是最有希望继承寨主之位的人,她救了我,后来我在南濮呆了两年,想要离开,她想要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在外游历了一年,”自白师傅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柔和下来,乌黑的眼睛不像是年迈的老人,反倒像是青年似的。
但很快,柔和就换成了痛苦。
“但仅仅一年,她的身体迅速衰竭,我才知道,圣女是无法离开南濮太久的。”
元将离从自白师傅这里,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全貌。
南濮各寨子的圣女都是从小培养,身体、骨血,皆是一种特殊的药,这让她们有更出众的用蛊天赋,但与之相对的,便是必须每月用南濮的药喂养,否则便会身体衰竭而亡。
阿折厌倦了作为圣女、以身饲蛊的日子,跟自白师傅离开后,打定主意不回去。
等自白师傅发现这事时,已经无力回天。
自白师傅垂下头,“我这次回南濮,是想取回阿折以前的东西,但是还没进白寨,就被仰果卡的人抓住了。她也是白寨的前圣女,阿折离开后,她成了寨主。”
范洪听着故事,一边咂舌,一边将信将疑。
“但是,仰果卡好像才三十岁吧?”
阿折和她都是同一批圣女的话,应该年纪相差不多,可自白师傅看起来像是六十来岁了。
自白师傅摸了摸自己皱缩的皮肤,苦笑道:“阿折没了白寨的药,身体衰退得很快,我给自己用特殊的药,用血给她续了两个月的命,后遗症便是衰老成了这个样子。”
他仰头,微微眯眼望着太阳,一副回忆的样子。
“我比阿折大三岁,刚遇到的时候,她才二九年纪,要是现在没死,也才二十几岁而已。”
但她早已死了,死在了他的怀里。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
元将离默了默,“那只鹦鹉,是当初从南濮带回去的?”
“是,它是阿折当初捡回来的,”自白师傅嘴角露出怀念的微笑,“其实只是一只普通的鹦鹉,还不会学人说话,但阿折一直很喜欢它,去哪里都要带着它。”
后来阿折不在,他就一直带着鹦鹉,听到叽叽喳喳的鸟叫,就像看到阿折一样。
……
抓到三个探子,却一无所获,唯一的收获便是听到了自白师傅的往事。
元将离告诫自己要冷静,却仍是不免升起一些焦躁,她除了在练武场看兵士们训练,便是同其他几位将军议事,对着舆图,经常说得口干舌燥,直到深夜。
仰果卡一直按捺不动,元将离不觉得她是胆怯,只觉得,她在酝酿更大的动静。
又两封信寄来,她看到熟悉的字迹,紧绷的神色缓和一些。
新皇宋渔知道了绿带城灰蛇蛊的事,也知道她找到自白解决灰蛇蛊的事情,在雍都大为赞扬,最近推进女学的事情稍微顺利一些,已经开始广招夫子了。
最先报名女学的,都是新皇心腹的亲眷们,但也寥寥无几。
永安郡主这时做了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她想要进女学当夫子。
温家的人都看过许多书,上到温郡公,下到一双子女,说是满门书香都不为过,哪怕永安郡主,也看过许多《女则》《女训》以外的书籍,在全东启的女子里大抵都算是多的。
元将离觉得她能当好这个夫子,带着笑意继续看下去。
温郁离没提程善乔的事,但托她转问,有没有蛊或者药能让人心悦于人的。
元将离揣着信去问自白师傅,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几本老书,这几日都在研究,听到她的问题,先是一愣,而后点头,“南濮的确有这种蛊,叫情人蛊。”
元将离惊奇,还真有?
她道:“是不是让人倾心于对方,总是挂念对方,若是总不见面,就香消玉减?”
自白师傅从书里抬起眼,纳罕问道:“就是这样,你从哪儿知道的?”
元将离便大致说了说程善乔和永安郡主的事情,自白师傅一边听一边点头,“郡主的确不像会这样的人,不过按你说的,这男子不是现在陛下的人吗?为何会给她下蛊?”
元将离摇了摇头,“大抵只是猜测。”
她问道:“这情人蛊有生命危险吗?”
自白师傅摇头,“没有,只要中了子蛊的人多和拥有母蛊的人多见面,便没有事情,若是总不见面,便会身体衰弱,但起码两三年才会出人命。这种蛊不难解,我开个药方给你,哪怕不是中蛊也能吃,对身体无碍。”
说罢,他捏起毛笔,很快便写好了一张药方。
“多谢自白师傅!”元将离道了谢,拿着药方回去。
她把看过的两封信都收起来,一封是温郁离的,一封是元家的,这才提笔回信,报喜不报忧,给温郁离那一封信封口前,把药方塞了进去。
“送回雍都,”她出门,把两封蜡封好的信件交给卫兵。
等卫兵离开,元将离抬头望了望夜色,看到一轮明月。
最近将士们都在担忧南濮攻城,日日担忧,神经都跟绷紧了的弦一样,但又迟迟等不到,所有人都精神疲惫,她想了想,并未唤几位将军来议事。
便让大家歇息一天吧。
元将离如此想着,回到房中休息。
她把门窗紧闭,铠甲整齐叠好,和钩月刀一起放到床头,这才平躺在床上,闭眼休息。
不知睡了多久,头脑混沌中,忽然听到“嘶嘶”的声响。
这声音像是某种冷血动物吐信的声音,伴随着物体和地面摩擦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元将离猛地睁开眼,从床上跳下。
她本就是和衣而睡,一边套上铠甲,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
房间里空空如也,声音是从房外传进来的。
元将离看到窗户上糊的纸上印着细长黑影,还在缓慢蠕动,心中有了猜测,她蹬上长靴,握刀往外,随手拿起门边挂的长矛,远远支开房门。
看到门外的场景时,她头皮发麻,脊骨都寒了三分。
蛇。
一条乌青的蛇摇曳在门槛边上,在月光下,反射着凄冷的光芒,蛇瞳阴森。
元将离说不上怕,但本能地讨厌这种冰冷柔软的动物,她眉头紧皱,长矛一扔,便稳稳扎进那蛇的七寸,长蛇恶心地扭动了几下,红艳艳的血流进门槛,快要蔓到她脚下。
元将离放眼眺望,光是她视线所及的地方,便有几十条,最粗的比她胳膊还粗,有长有短,颜色鲜艳得让人毛骨悚然,有些大红色的,让人一看就觉得剧毒无比。
这些蛇摇曳在房子的各个门窗边,不难想象,若有空隙,一定会钻进去。
她皱紧了眉,这么多蛇,今晚巡逻的人没有发现吗?
她抄起门边的铜鼓,钩月刀竖起,拿刀鞘狠狠一击!
“嗡——!”悠长震耳的鼓声响起。
元将离连敲三下,很快,便听到附近起了喧哗声,“三声,是敌袭!”
她高喝一声,声音顺着内力传出老远,“门外毒蛇,小心!”
范洪他们都住在这附近,几个将军纷纷出来,他们都穿戴好了铠甲,手拿武器,哪怕毒蛇一时缠绕上去也咬不穿铠甲,几剑下去,便蛇首分离。
元将离眉头紧皱,“陈文若,去调查巡逻情况,林身正,去军营查看士兵们如何,范洪,你们立刻带人斩杀毒蛇,注意防护,不要被咬到。”
说罢,她握着刀径自往自白师傅的住处去。
“驱虫药!”陈文若喊了一声,扔过来一个香囊。
元将离从南濮士兵身上摘下的香囊里有药是南濮特有的,好在有自白师傅在,给他们开了另一方驱虫药,效果不错,但因为药物紧缺,只有部分打前锋的将士配备上了。
元将离接住香囊,揣进了靴子桶中,大步离开。
自白师傅刚刚醒来,听到敲门声,刚推开门,就看到了门口扭动的半截蛇身。
他吓了一跳,猛地往后,“怎么回事!”
“一睁眼便发现到处都是蛇,”元将离看他没事,放下了心,“您的驱虫蛇药还在吧?在这里呆着,最好不要出去,”说罢,便准备帮他关上门。
自白师傅却站在门边,严肃道:“这么多彩蛇,可能是王蛇窟里爬出的。”
“王蛇窟?”元将离没听过。
“王蛇窟里的蛇都是用毒喂养出来的,还有活物的血肉,这些蛇剧毒无比,哪怕是斩杀之后,尸体也是有毒的,必须于无人处焚烧处理,不然会引发疫病,”自白师傅看到往这边摇曳游来的几条毒蛇,赶紧把元将离扯过来,“而且他们会循着活物的气息捕杀。”
听起来又狠毒又难缠,元将离皱起眉,挥刀又斩断几条毒蛇。
艳红的血在夜色里发乌,溅到乌黑的手甲上,竟发出“嘶嘶”的声响,像能腐蚀一般。
“蛇血会灼伤人的皮肤,但不致死,”自白师傅发现她盯着自己的手甲,神情凝重。
但元将离并未放松,望着源源不断往军营里深处进的毒蛇,心中忧虑,“这毒能解吗?”
“按理说可以,但是,”自白师傅顿了顿,“人若是被王蛇咬中,会当场暴毙。”
人都立刻死了,当然没机会吃药活命。
元将离心情更加沉重,让自白师傅回屋,立刻派范洪去各处提醒兵士。
“切记不要被王蛇咬到,杀死的蛇尸集中,稍后运到远处山野焚烧处理,”说罢,她点了一个斥候小队,“你们,随我去查看毒蛇的源头。”
毒蛇肯定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钩月刀不长,杀蛇不便,她经过练武场时顺手拿了把长刀。
一边杀蛇,一边逆着蛇流行动,路上见到许多尸体,有穿着铠甲的,有只穿了中衣的,都是听到动静出屋被蛇咬死的兵士,眼球暴凸,嘴角溢出黑红的血,死相狰狞。
元将离神色愈发难看,中途,还碰见了陈文若。
她正蹲在地上查看地上的尸体,听到动静,下意识握住了手中的剑。
等抬头见到元将离,她才放松一些,站起身汇报道:“末将察看完毕,巡逻队成员已全部死亡,身上都有蛇牙印,疑似中毒。”
元将离见到地上那么多尸体时,已经有猜测了。
但哪怕这王蛇再毒,怎么会让他们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就全部身亡呢?
她凝重颔首,“我要去找毒蛇涌进来的源头,你去协助范洪,集结兵士,迅速解决毒蛇,而后列队集结,今夜,南濮可能突袭。”
仰果卡费这么大功夫弄来这么多毒蛇,肯定不是小打小闹。
元将离带着斥候队继续向前,陈文若看着她的背影,忽地开了口。
“将军,保重!”
元将离头也未回,踩着满地的蛇尸,朝腥臭味更浓厚的地方而去。
陈文若深吸一口气,提起自己的剑,往喧哗吵闹的军营中奔去——能不能活下来,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一仗,没有人可以退后。
就像这些毒蛇一样,要么咬死人,要么断头而亡。
家里安静下来可以继续更新咯,快结尾了,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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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王蛇夜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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