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远的笛声慢慢清晰,带着古怪的曲调,钻进耳中。
元将离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混沌,像困了似的,她用力晃晃头,望向不远处高耸的城墙,这里是西城门,谁能想到,这些毒蛇是大摇大摆顺着城门下的缝隙进来的。
除去笛声,周围静得吓人,细闻才能听见细细的鼾声。
这笛音是不是可以催眠?
元将离脑中闪过这个想法,她几步奔上城墙,猝不及防的,和远处的人对上视线。
那是个赤色铠甲的女将,骑在马上,乌发盘起,一张脸的五官十分陌生。
她立在林子边缘,身体融进夜色,其实很难看清,但元将离偏偏一眼就看到了她——她身后的林子里,仿佛盘踞了无数阴影,影影绰绰,带来风与树叶的沙沙声。
她脸色微变,不等赤甲女将反应,脚下一蹬,便窜上了高高的烽火台。
数米距离,被她飞燕一般掠过。
烽火台上的士兵委地而睡,眼睛紧闭,打着鼾,手上还抱着黄铜号角。
元将离一把扯过号角,置于唇边,鼓足气猛地一吹。
“嗡——!”
雄浑嘹亮的号角声在午夜响起,穿破黑暗,一直传出老远。
“谁!”烽火兵猛地惊醒,四下一看,却看到面容冷肃的元将离,“元、元将军!”
他又慌又怕,赶紧站起,还没等解释,就听见元将离语速极快地开口,“南濮敌袭,立刻点燃烽火!”说罢,号角重新丢回他的怀里。
烽火兵下意识按照她的命令照办,烽火亮起,冒起滚滚浓烟。
眨眼间,一个接一个烽火台点火,从城墙上一直蔓延开来。
烽火兵这时候才彻底清醒过来,看到远处的南濮女将,惊惧交加。
元将离和那人远远地对峙着,忽地开口:“你睡着之前听到了什么?”
“睡着,”烽火兵满头大汗,却不敢抹,敌军来犯却没察觉,这够他被上军刑八百回了,他低头道:“小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就感觉特别困,好像、好像听到了什么乐声。”
“是笛声吗?”元将离问,自打她踏上城墙,那笛声就停了。
烽火兵瑟瑟点头,“听着很像。”
事情摆在眼前,南濮兵用那种诡异的笛声,使城墙上的守兵睡着,让毒蛇们涌入,若不是战马无法和毒蛇一起进入,估计现在早就攻进绿带城了。
一个没人看守的城门,宛如没有。
他们若是进来,攻下城市,岂不是容易若探囊取物?
想到这里,元将离心口发寒,还好,还好她赶上了。
附近的守兵都被嘹亮的号角声唤醒,元将离不用回头,都听到了大批兵士朝这里赶来的沉重脚步声,“咚咚”“咚咚”,震得地面似乎都有些发抖。
她在烽火兵的尖叫声中跳下烽火台,一眨眼,便轻飘飘落到了城门上。
带兵赶来的是林身正,他身着铠甲,神情肃穆,奔上城墙来向元将离汇报。
“军营士兵共一万一千人,被毒蛇咬伤近两千人,当场毙命,剩下的都已集结,范将军命末将带一个中兵军团赴西城门,”林身正极快地说完,注意到元将离一直在看着远处树林。
那一片,就是南濮人劫去粮草后逃亡的林子,后面连通甚广,一直能入到山林深处。
一个中兵军团是四千人,偌大一个绿带城,只有不到三个中兵军团。
她现在所在的西城门最容易攻打,因地势地形问题,比不上其他几个城门易守难攻,正因如此,南濮才从西城门入手,大抵也会是这张仗的主战场。
元将离冷静道:“让弩手、弓手、投石手等上城墙等候,一旦南濮攻袭,立刻反击。其他三个城门有人看守吗?每个城门派两千人守卫,还有绿带河能入城内的支流、井口,派人看守,一旦有敌军潜入,当场格杀!”
“是!”林身正领命离开。
一阵匆忙而有秩序的脚步声后,远攻的兵士们都上了城门,架好自己的武器,随时准备攻击,而他们的脚边,一个个火盆点了起来,既能照亮,也能充当武器。
元将离也拎了把弓,朝着远处比划了下,微微皱眉。
太远了,射不到。
对方似乎不想即刻开战,不止是想让毒蛇咬死更多人,还是想先消耗他们的精神和体力。
元将离只能等待,她始终站在城门上,哪怕身边端着弓弩的兵士们纷纷打起哈欠,她也没露出半点疲态,偶尔有所动作,也是侧头听各种兵将们汇报。
她猜得没错,其他三城门虽也有南濮兵士包围,但人数相比之下,远没有西城门多。
这个城门,的确是南濮认准的眼中钉。
天色渐亮,那片树林里的情形渐渐看得清楚,里面乌泱泱的人头,全是人。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南濮兵。
元将离无法确定,到底有多少饿狼般的南濮兵龟缩在树林中,伺机想咬下绿带城的肉来,她等了又等,早上其他兵士们匆匆用饭的时候,她拿了个饼,继续盯着远处。
南濮兵也在用饭,细微的烟气从树梢冒出来,大概是在生火。
等待。
不知何时停止的等待。
东启兵不知道为什么,南濮放毒蛇放得来势汹汹,可放完毒蛇后,却又按捺下来不动,可他们也不退兵,就盘踞在他们几里外的地方,好像一条算计猎物怎么下口的毒蛇。
他们等了又等,才两天,哪怕是日夜轮流等候,也有些撑不住了。
除了身体疲惫,更重要的是心情沉重。
元将离站在最前方,已经察觉到,有许多目光悄悄落在自己的背后,充满着茫然和恐慌。
没人不怕死。
又等了一天,有兵开始熬不住了,人坐在弩后,不知不觉,便点着脑袋打起瞌睡来。
元将离拍了下他的肩膀,弩兵猛地睁眼,看到她时又慌又愧,“将军。”
她摇摇头,止住他的话,“打起精神来。”
弩兵看看元将离的背影,她这几天也是跟他们一样过的,此时面对着城墙席地而坐,非但困,手指点着舆图,一边跟身旁的校尉副尉们说着什么。
“南濮像熬鹰一样,想熬死我们,”元将离低声道。
在西城门待了三天,吃不好、睡不好、时刻担心着南濮来犯,她眼下青黑浓重,全靠着意志力保持精神清醒,至于其他人,身体就更加疲惫不堪了。
短短几日,林身正瘦得脸颊都凹陷下去,眼神却更加锋利沉着。
他担忧地望了她一眼,“要是撑不住,可以让范将军先来顶一下。”
范洪是除了元将离之外官职最高的,全部绿带城,只有他们俩配称得上一声主将,她守在西城门的这段日子,范洪一直主管各城门调筹,在各处周转。
元将离摇头,“不必。”
她不想显得太沉重,故作轻松道:“大军压境,若是主将都累垮了,那其他将士们该怎么想?”所以,她必须守在这里,还要比他们站得更向前。
林身正默了默,望着她的脸,又低下头去。
陈文若对两人的对话置若罔闻,低头盯着舆图,其实早就烂熟于心,她道:“那个未尼秀也是这几年出头的南濮新将,打仗作风就是如此,既喜欢伺机而动,也爱突袭,现在他们已经等了三天,估计很快,他们就要行动了。”
未尼秀,就是那个穿赤色铠甲的女将。
元将离这几日一直同她对峙,两人分明还没打过照面,却觉得对彼此有了了解,她偶尔遁入树林,偶尔骑马同她对视,仿佛知道她能看清似的,神情挑衅,还含着笑意。
至于未尼秀,对于这位东启的第一位女将,也熟悉了许多。
“她真是个烈性子,哪怕对视,都不肯先移开眼,”未尼秀笑着对副将道。
副将心情并不像她这么好,守了这几天,哪怕她们是主动的那方,可也身体疲惫,她低声道:“大家快要撑不住了,若是再拖下去,我们的士气恐怕也会有影响。”
未尼秀哼了一声,笑意深深,“要打,自然要挑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候。”
……
夜降大雨。
五月的雨水难得有这么大的,雨丝密密得连成一条斜线,打在城楼上,激起白烟似的雾气,上面的弩手们被打得眼睛都快睁不开,面前的世界似乎都扭曲模糊了。
元将离手扶在额头,皱眉观望着远处,因为黑夜和大雨,她已经看不清树林了。
但是吵闹的雨声里,似乎混杂了些“哒哒”的动静。
她侧耳倾听,脸色一变,“敌袭!”
声音再大,也被雨声模糊了,她拿过鼓锤,猛地敲响身旁的铜鼓。
“咚——!”
绵长震耳的声响传出老远,下一瞬,便有许多箭矢破空而出。
大雨不止影响听力,还影响人射箭的准头,几十箭飞射出去,居然大半都落到地上。
“哈哈,元将军,你们东启的兵准头可不怎么样啊!”
一道嘹亮的笑声传进元将离耳朵,她眺望,一眼看到已御马奔到几百米外的未尼秀,她身后是成百上千骑兵,举起弓弩,朝城墙上咻咻射来。
“小心被射中!”元将离喝了一声,随手挥刀把射到面前的箭矢斩断。
她拿起重弓,当然不是太上皇赏赐的得月弓,而是军营里拿来的最重一把弓,射程也最远。
搭剑。
瞄准。
“嗖!”
箭尖穿破雨幕,发出几乎刺耳的爆裂声,未尼秀看着越来越近的箭矢,几乎有种自己无法闪躲的恐惧感,她脸上的笑终于收敛,身体猛地后仰,几乎贴上马背!
箭矢擦着她的脸颊过去,在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是她的副将。
未尼秀摸了下自己疼痛的脸,指尖满是鲜血,她再看向城墙上拉弓射箭的人,一时心惊。
好准的箭法!
元将离并不在意她的想法,她箭矢连射,没入十几个跑在前面的南濮兵头顶。
十几个人,在这千军万马里微不足道,但不得不说,这鼓舞了暴雨中屡射不中的弩兵士气,正好南濮兵已接近城下,离得近,弩兵们渐渐射得准了。
尸首一具具滚到地上,在地上蔓延出大片红色,被雨水一冲,好像血河一般。
未尼秀没想到,仗才刚刚开始,自己就这么狼狈不堪。
城楼上的女将盯死了她,一支接一支的箭连番射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她匆忙驾马躲闪,但周围到处都是骑马的兵士,哪里有多少空隙,她不得不在夹缝中躲闪。
冷不防,一支箭狠狠扎进她肩膀。
“啊!”未尼秀闷哼一声,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惨叫出声。
她没想到这人的箭法如此好,不像是其他士兵,三箭中一箭就算准头不错的,她捂着肩膀又躲过一箭,不得已,飞身蹿到了另一匹失了主人的马匹上。
她高声笑道:“元将军的本事,倒比我想得强一些。”
说罢,她手腕高抬,一道暗绿的光猛地射了出去,直冲城楼上。
暗器!
元将离重弓一侧,快准稳地击飞那个暗器,“你只会使这些不入流手段吗?”
“好大的口气,”未尼秀哼了一声,趁着元将离闪躲的功夫,她握住露在肩膀外的半截箭矢,用力折断,牵扯到伤口的巨大痛楚让她脸色惨白,把断箭扔到地上。
她嘲讽道:“不入流的手段,不也毒死了你们很多人吗?”
未尼秀笑得猖狂且挑衅,“那些毒蛇的滋味很不错吧?”
元将离知道她是在故意挑拨军心,她拉圆重弓,又射出锋锐至极的一箭,逼得未尼秀狼狈躲闪,才开口道:“所以,就让你们的尸体留下,为诸将士偿命吧。”
她高喝一声:“拿下南濮,报仇雪恨!”
“报仇!”
“报仇!”
死的都是大家朝夕相处的伙伴,看到这些罪魁祸首,怎能不恨?
无数箭矢射得更猛更快,弓弩手们拼命在夜雨中瞪大眼睛,瞄准底下奔袭的南濮兵人头,若是打不中的,便射战马,马儿吃痛会甩飞背上的人,一样能被万千马蹄踏死。
打头的兵被一个个杀死,南濮攻势稍缓,中兵军团的骑兵们最先驾马冲了出去。
“拿下人头,为我们东启的兵士们祭奠!”
骑兵们呐喊着挥舞长剑、长刀、长矛,南濮兵们不得不放弃弓箭,改用长兵。
一个东启骑兵被长鞭卷下马背,眨眼的功夫,被踏在数个马蹄下,元将离扔下弓箭,手握钩月刀,踏着城楼直接跳了下去,“战鼓!”
铜鼓重重敲响,汹涌的声浪一**传开,为将士们助威。
元将离跃到一个南濮兵马背上,身前的骑兵回首反击,她面不改色,弯刀抹过她脖子。
“噗,”鲜血喷涌,溅到她的脸上。
她没有擦拭,在这些马背上辗转,出手快狠,转眼就收割了几十条人头。
一道长鞭“嗖”一声在耳边震响,元将离歪头,只被抽到肩膀。
明明隔着重甲,被抽中的皮肤却还火烧火燎,痛得厉害,可见这冲着她脖颈卷来的一鞭抽得多重。
她扭头,就看到近在咫尺的未尼秀。
下了战场,哪怕主将也没法体面,她一身浸入铠甲连雨水都无法洗刷干净的血,不知是谁的,手中长鞭带着碎肉血屑,在两手中绷紧,虎视眈眈盯着元将离。
她的脸颊上皮开肉绽,显得狰狞可怖,“让我来看看你的本事。”
说罢,长鞭便猛地甩了过来。
南濮人的鞭子,也不知道上面有没有毒,元将离哪怕戴了手甲,手心的牛皮却是能被抽裂的,她不敢硬接,闪躲两回,又一鞭子袭来,她倒下马背。
未尼秀下意识看马下,却不见坠地的人影。
她猛地一惊,刚要后退,马腹下就猛地跃出一人,手握弯刀,袭向她面门。
快逃!
未尼秀连忙后仰躲闪,她没看到,元将离眼中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下一秒,一脚蹬上她暴露的小腹,直接把她踹飞了数米远。
“呕!”未尼秀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呕出了几口带血块的血。
她避开要踩到身上的马蹄,捂着肚子站了起来,看向元将离的目光十分复杂,“你够狠,”说着,她又吐了几口血,毫不怀疑,自己的肋骨断了几根。
她本以为没打过仗的将军,尤其是出身东启的女子,哪怕武功再高强,也比不上身经百战的她,没想到这个元将离,下手之重,远超她的想象。
元将离骑在未尼秀的马上,手握缰绳,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战局该结束了。”
她清楚自己的力气,这一脚,哪怕有铠甲遮挡,未尼秀的内脏恐怕也破裂了,她纵马上前,弯刀刚刚挥出,就见未尼秀猛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腕。
暗器!
元将离记得,先前她就这样发出了一只暗绿色的武器,她急忙闪躲,仓促间,扫了眼那手腕,发现上面是一只银色手镯,雕刻了许多花纹,很有南濮风情。
她来不及细看,一边闪身,一边挥刀,向未尼秀的手肘砍去。
她想直接砍断她的手臂!
未尼秀咬牙缩手,锋利的刀尖狠狠斩断那只手镯,还在往下,一只断手落在地上。
元将离没有高兴,因为她看到,未尼秀抱着自己血淋淋的胳膊在笑。
笑什么?
断镯是中空的,甫一裂开,便散出暗绿色的粉末,大半融进雨丝里,元将离暗道不妙,还没来得及后退,未尼秀用自己那只完好的胳膊猛地一挥,把混乱的雨丝打到她的脸上。
她下意识偏头躲闪,闭紧嘴巴,却还是被许多绿色雨丝溅到脸上。
完好的皮肤没什么感觉,被溅到的左眼却传来一股剧痛。
未尼秀哈哈大笑,“等你成了瞎子,还能继续打仗吗?”她疯癫一般的大笑着,声音猛地一顿,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你,你真是够狠的。”
元将离捂住快要睁不开的左眼,右手握着钩月刀,狠狠捅进她的胸口。
“死人就该学会闭嘴。”
主将阵亡,副将早在打仗开始就被射杀,南濮兵们慌乱极了,一半奔逃,一半来不及逃的纷纷被斩于马下,不论骑兵、步兵,到最后都是血河里的一具尸体。
他们没有追击太远,但此时杀掉的,也有起码两千多人。
首战告捷,东启兵士们士气极高,在城门下欢呼起来。
元将离拎着未尼秀的头颅回到城楼上,让人挂到城楼上,既是示威,也是鼓舞自己人,她望了望残兵逃离的方向,转头吩咐林身正派人清扫战场。
陈文若因过目不忘,被差遣去范洪身边协助办事了,她身边只剩个林身正。
林身正也是满身的血,臂甲破损,露出被雨水洗刷得红肿泛白的刀伤,他注意到元将离红得滴血的左眼,有些担忧,“是被未尼秀伤到的吗?”
元将离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南濮今夜不会再来了,你找人请自白师傅过来。”
等林身正走了,她才捂住剧痛的左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只眼睛仿佛被烈火灼烧,又想被生剜出来一般痛,她闭上眼也不见好转,再睁开时,左眼的视线渐渐模糊,像蒙了一层红纱一般,看什么都红通通看不清。
她遮住左眼睁开右眼,不知庆幸还是担忧般的叹了口气。
还好右眼还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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