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淑慎愕然抬起头。

她震惊地望着对方那张年轻的面孔，不算夺目，有种淡茶水般的清秀素净，可是细看，却莫名显得顺眼——她愣愣地没说话，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还是第一次碰见沈廉夫这样的人。

她以前在黎县见不到多少外男，今日宴会上，这些公子哥儿要么贵气要么恣意，只有他一个，孤零零地来，打扮得穷酸，他难道不会感到羞耻吗？

想起自己刚进到郡公府，见到温夫人丫鬟时的惊讶害臊，柳淑慎不禁抿了抿唇。

她又垂下眼，低低唤了声“沈公子”。

沈廉夫也垂首看着眼前的姑娘。

年纪不大，气质柔怯，的确像是江南长成的一株水灵灵百合花，该被捧在手心里呵护。

他看着对方衣襟上镶嵌的珍珠兔毛，神色既没有清高，亦没有局促不安，只剩一种顽石般的沉着认真，“我家在雍都郊外，有一对生病的老父老母并几个兄弟姐妹，家境清贫，能有此番造化，多亏了郡公提携，多年来，我一直待其为尊师。”

柳淑慎不知道他和温郡公还有这番渊源，心中惴惴，他会告诉表姨父是她不情愿吗？

她低头，禁不住攥紧了手中帕子，听到他继续道：“我将赶去澄县赴任，从八品官，每年俸禄有粮二十石，衣15匹，马10匹，以及几亩良田杂赐，加起来也不过每年几十两纹银。”

地方官的俸禄比雍都官员低上一等，但多了些马匹良田，聊以慰藉。

每年这么点银两，若是在雍都，都不够买两匹上好布料的。

柳淑慎不知道他为何说这些，仍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仿佛那上面的珍珠能开花似的。

沈廉夫一口气说完，毫无停顿，也没有为自己地位的年俸羞愧的意思。

他声音放缓下来，“姑娘有什么想说的吗？”

柳淑慎自然有，但却不知如何开口，她脑中思索几息，柔柔开了口，“沈公子年轻有志，能走到今日实属不易，我十分敬佩，但——”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

知趣的人，该明白她接下来是什么意思了吧？

柳淑慎抬起头，却见沈廉夫还是那幅沉着端正模样，望着她的脸，正垂眸听得认真。

柳淑慎觉得喉咙一下子被堵住了似的。

她怔怔望着沈廉夫，口中的话塞住半晌，终究还是吐了出来，“公子要赴任澄县，初来乍到，恐怕需要位贤惠温柔的夫人，我年纪尚小，若是随公子一道，恐怕会拖累了公子。”

说完，她不敢看对方神色，指间帕子快要撕扯开。

空气静谧了几息，寒风都凛冽得明显起来。

柳淑慎屏息等了半晌，她以为对方会恼羞成怒，或阴阳怪气，但他只是应了一声，连语调都没有改变，“姑娘不必介怀，你聪慧大方，心思玲珑，配得上更好的人。”

得到他的认同，柳淑慎本该松口气才是，可心中不知为何，却开心不起来。

她低头道：“公子仁善温和，也配得上更好的夫人。”

这场年轻男女的会面没有结果，沈廉夫没有纠缠，率先离开，进了暖阁，柳淑慎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消失不见，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儿。

若抛出身份地位不讲，沈廉夫这个人，是个好的夫婿人选。

但是人活着，怎么能抛开身份地位，抛开家境拖累呢？

柳淑慎自嘲一笑，轻叹一声，准备进暖阁再仔细看看。

没想到，余光里一道红影掠过，她定睛望去，却见暖阁的窗被人支开一道缝隙，一张英俊锋锐的男子面孔露出，偷看被她发现，他也不慌，反倒扬眉潇洒一笑。

那一小片威严的暗红，正是对方绣了满金双蛟的袖摆。

天子为龙，皇子为蛟。

柳淑慎看清三王爷的那一刹那，微微垂首，颊边飞红，好似羞怯地不敢看了。

……

沈廉夫先回来，柳淑慎后回来，两人各自站着，连个眼神也不曾对上。

温夫人一见便知这两人恐怕没戏，心中疑虑，先是把沈廉夫叫来，关切了一番对方有无整理好赴任带的行李，沈廉夫自是恭敬颔首，一问一答应对。

温夫人第一次见他，说过几句话，暗想这孩子聪敏谦逊，最难得的，是不谄媚亦不自轻。

旁的人若出身微末，面对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大多要么献媚讨好，要么局促胆怯，像沈廉夫这样不卑不亢的，温夫人平生少见。

她心中有些喜欢，对于他和柳淑慎的事便有些可惜了。

她旁敲侧击问了一句，柳淑慎听见，一颗心暗暗提了起来。

沈廉夫不会说是她拒绝了吧？

但沈廉夫能被温郡公看中，不止心智，性情也是一等一的端正。

听到温夫人的打探，他也只是恭敬道：“柳姑娘人很好，只是沈某要去澄县赴任，尚不知日后有无调回雍都的机会，也无心成家，不欲耽误了姑娘。”

温夫人既是讶然，又是可惜，“原来如此啊。”

此事揭过，哪怕和自己成不了姻亲，温夫人也颇为欣赏他。

她四下扫视一眼，看到不远处正和元将离耳语的温郁离，露出一个笑来，她一面亲自带着沈廉夫走过去，一面道：“我听郡公说你擅诗书经略，正巧可以同抱节一并探讨。”

温郁离听到她的声音，含笑望过来，“娘。”

温夫人笑着颔首，又对他道：“你还记不记得沈廉夫？你爹曾在家夸过的。”

沈廉夫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声名赫赫的温世子。

早听过对方是个神仙人物，可如今亲眼一见，却觉得万般言语无法描摹出对方的一二风华，正因如此，对于对方那双毫无焦距的黑瞳，他心中更觉得惋惜。

哪怕对方看不见，他仍拱手作揖，郑重道：“见过温世子，沈某久仰。”

温夫人给这两人引荐一番，见两人随口便谈起前朝古书来，还算投缘，便也放下了心。

她想把元将离带走，一低头，就见温郁离稳稳牵住了元将离的袖摆。

温夫人：“……”

她心中暗笑，索性对元将离点点头，便带着柳淑慎同其他夫人贵女说话去了。

元将离觉得有些丢人。

她试探着想抽回自己的袖子，温郁离却跟手上长了钳子似的，牢牢抓住他，她无法，对着沈廉夫歉意地笑笑，得到对方一个表示无碍的微笑。

这两人讨论着诗书，她不感兴趣，目光百无聊赖地扫视其他人。

今天这场生辰宴已经来了不少人。

永安郡主也在忙着待客，元将离等了一会儿，见到于贤娘带着元憧靖双双进来，顿时眼前一亮，“我娘和憧靖来了，”说着，轻轻甩了下袖子。

温郁离心领神会，松开手，元将离便提着裙摆大步走了过去。

沈廉夫说完话，不见温郁离答，一抬头，便见他还望着世子夫人走的方向呢。

他笑笑，“世子同夫人的感情很好。”

温郁离回过神来，没有不好意思，大方地笑了笑。

于贤娘纵然才几天不见元将离，但一见面，还是十分想念。

她拉着元将离的手左右看看，笑着说了几句话，才去找温夫人贺寿，再之后，还要去给三王爷同五皇子见礼——见到皇室，不管什么场合，礼数都是不能缺的。

于贤娘和元憧憬去了，元将离自然也没干看着，又朝三王爷屈膝行了一遍礼。

“元夫人，免礼吧，”三王爷道。

今日三王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情甚是不错的样子，面上带笑，元将离一走远，便对于贤娘嘀咕了几声，“今日是有喜鹊登梅吗？他高兴什么。”

于贤娘嗔她一眼，“少说话。”

元憧憬四下看看，见无人关注这个角落，凑了过来，“谁知道呢？听说他前几日还日日臭着脸呢。”

“臭着脸？”元将离疑惑，“这是为何？”

元憧憬声音压得更低，“还是他婚宴那日闹出的事儿，你没听说？王府沿街抛洒千两白银，引得上千百姓哄抢，在小岭街那边，有十七个百姓都受伤了！”

元将离吃惊地睁大了眼，看了那边和人谈笑风生的三王爷一眼，“因为哄抢银两？”

“是啊，”元憧憬道：“有因为推挤受伤的，还有和人抢银子打起来的，总之见了不少血，三日前三王爷就在朝堂上被参了一本，说是骄奢淫逸，乖张傲慢。”

元将离心想，这个评价安到三王爷身上倒也没错。

她追问道：“那这件事的结果如何？”

这个元憧憬就不知道了，他挠挠头，于贤娘无奈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听你爹说，他昨日在坊间施粥，又请了医馆的人为百姓义诊，听说要连办十日呢。”

把三王爷刚损坏一点的名声又补了回来，应对得及时。

“百姓恐怕还得道他一声仁义，”元将离低语。

相比于众星捧月般被多人簇拥着的三王爷，五皇子那边便清净不少，他身边是几位熟面孔的年轻公子，几人低声说着话，十分低调。

其中一个狐狸眼、俊美得有些邪气的，正是程善乔。

小小一个暖阁，便分出不知道多少波儿人，元将离看在眼里，心中莫名涌出些不安。

她摇摇头，转头问：“爹这两日怎么样了？”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却见于贤娘面色微变。

手速都变慢了，让我写几天找找手感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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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弹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