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山神

姜老爷子捞起姜未和潘正达就冲向祭台,一落地,猛地喷出一口血,他鏖战多时,灵力已近枯竭,若是平常,他一次只能射出一条虚幻之索,刚刚已是拼了命,才射出第二条、第三条。

可此时,姜未的外公和潘晚晚就在一旁,姜老爷子纵使已尽全力,却也不敢、不忍看他们一眼。

潘外公怔怔地站在那,泪珠滚滚,姜未抱着潘晚晚和潘正达,悲戚痛哭,这一幕如尖刀一般扎入姜老爷子的肺腑。

而此刻,同样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姜未全身,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出舅妈挣开手的那一刻和舅舅赴死时最后的笑容,耳边不断回荡着表弟表妹凄怆的哭声,要是她平常修行再努力一点,要是她能早点破开天窍,要是她现在是个修士...澎湃的内劲疯狂上行,她七窍瞬间涌出道道鲜血。

姜老爷子急忙点住她的几个大穴,要是放在平时,他早就厉声斥责,可此时,他只是含泪按住她的肩膀,抖着嘴唇道:“欲速...则不达。”

姜未抹了把血,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

“叮铃。”

清悦的摇铃声响起,在一片庞杂的哀嚎惨叫和妖魔嘶吼中,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耳中。

姜未下意识抬头,看向祭台。

老祖祖不知何时走了上去,正迈着四方太平祭神步。

天一瞬间好像更暗了。

他终于踏完了最后一步,跪倒在祭台上,双手大张向天际,“山神庇佑。”那声音苍老雄浑,剧烈地回荡在四方。

一枚象征祭司的、形似断刀的黑石,被他猛地插进自己的心口。

没有鲜血溢出。

那似乎并非实质。

祭台上同时显现四道虚幻的身影,他们分站在祖祖两侧,两个年长的男女,两个年轻的男女,无一例外都在胸口插着象征祭司的断刀黑石。

姜未突然听见外公颤抖地轻语:“雅君…”

潘雅君,是姜未娘亲的名字。

姜未如遭雷击,怔怔地看向站在最右侧的那道虚影,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妇人,挺着七八个月大的肚子,模样俊秀大方。

那是,她的娘亲。

她从未谋面的娘亲。

爷爷对她父母的过世总是三缄其口,原来,娘亲也是祭司,她...是死在这个祭台上。

“当灾难来临时,祭司们会用生命保护大石村。”

原来她早已知道的真相,比她想象的更残忍。

姜未猛地扑向祭台,疯了一样地想去触碰那道虚影,眼疾手快的姜老爷子一把抓住她,将剧烈挣扎的她半抱半拖地带离。

“那是我娘,是我娘……”从未见过娘亲的姜未声嘶力竭,拼命向祭台的方向伸出手,她做梦都不知道该将娘梦成什么模样,她拼命想再多看一眼她的娘亲。

她们多像啊,她们的鼻子、她们的嘴唇都生得一模一样,娘亲的右手正温柔地搭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唇边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她们曾那么亲密的骨血相融。

她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力擦干,用力去看。

可这一幕仅仅出现了短短片刻,一道银芒自天际斩来,削飞了猪妖硕大的头颅,斩碎了黑鼠们的脏腑,绞烂了蝗妖的肢节,无穷无尽的妖魔砸落在地上,喷溅的污血如瀑雨挥洒在半空,远处还未显现全部身形的妖魔都连片伏倒,天地都好像静了一瞬。

虚影消失了,姜未跌坐在地上,呆呆看着娘亲消失的地方。

蒋家儿孙凄厉的声音从她耳边穿过,“祖祖!祖祖!…”

祭台上的祖祖眼含悲伤,他怀揣着这未尽的仪式一十六年,总算临死前又为家乡尽了一份力,可...紫金钟的嗡鸣再度响起,他只能满含忧惧地最后看了一眼这人世,慢慢阖上了双目,垂下头去。

他此时像是一具干尸。

乌云散去,月光照来,九十六岁的老祖祖崩解成了一地尘灰。

祖祖的子孙们在祭台前哭成一片。

爷爷将姜未搂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一言不发。

姜未轻声叫着“娘亲”,眼泪簌簌而落。

可众人来不及沉溺悲伤,连绵不绝的钟声如惊雷一般响起。

一个老祭司大吼着:“过来!都围到祭台来!”

外公喃喃着:“大妖祸…”

他与姜老爷子对视了一眼,两人经历颇丰,已看出这场妖祸的大不寻常,外公低下了头,姜老爷子悄悄攥起了拳头。

白发苍苍的孙老太太已经带着她那一任的祭司们走上祭台,她从地上捡起祖祖刚刚握过的摇铃,重复他走过的祭神步,身侧的四个人跟着她,一起跳动起奇异的舞步,最后齐齐跪地,五个人同时张开双臂挥向天际,“山神庇佑。”

黑石刺破血肉的声音在寂静的此刻显得如此清晰。

乌云压境,银芒如刀,露头的妖魔被无形的巨刀整齐收割。

五位祭祀闭目跪坐在祭台上,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血。

紫金钟只静默了一刻钟,再度发出连续的沉闷声响。

姜未看得心脏一阵闷痛,眼前的一切简直是一场噩梦,“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它们从哪来?”

姜老爷子沉声解释道:“妖族进犯,边境失利,它们就会长驱直入,肆虐内境。”

“边境失利?那不是如同灭国?”姜未怔怔问道。

姜老爷子摇摇头,“边关溃败偶有发生,很快国内所有的高阶修士,相近门派的精英弟子都会赶赴边关,共克强敌,夺回边境后,再向内清理妖族。对于咱们来说,最难的就是开始这几天,撑过去,就好了。”

姜老爷子最后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时不时回荡的钟声中,他没有说出心底的担忧,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过,如此惨烈的妖祸,短短几刻,就有数以百计的妖魔几乎淹没了景阳。

要知道,景阳县的位置很特别,是极不容易发生大妖祸的。它虽也是边陲之城,但它的边境是绵延千里的望麓山,山上有开国大帝留下的一件宝器,立国碑。

立国碑在,妖魔不可犯。

没有妖魔能从望麓山这道边关进入吴国。

而从其他边境进入的妖魔想要深入至此,无不需要穿越数州数城,路程极为遥远,因此,多年以来,景阳始终偏安西隅。

这里本该是一个妖迹罕至的地方,可现在,山神之刃已斩了几轮,妖魔伏尸数以千计,它们竟仍源源不绝。

他心头笼上一层阴翳。

祭台下突然爆发出悲切的哭喊,爷孙俩举目望去,祭台上的五位祭司在悲凉而决然的笑容中化成了一地尘埃。

姜未红着眼圈,突然问道:“我娘也是这么...”

姜老爷子不忍地闭了闭眼睛,“你娘是死在十六年前的那场妖祸结束之后,他们是最后一任登上祭台的祭司,虽然没有死在祭台上,但都气血耗竭,难以为继,尤其是你娘还怀着你,撑着一口气下了祭台,立刻就早产,又...生了你就去了。”他的眼中是难以融化的悲伤,是不敢再触碰旧事的苦痛。

“为什么这个仪式会...”这么残忍,但姜未又说不出口,因为正是这个残忍的仪式在保护着大石村所有的人,在这绝望的黑暗中带给大家一点生的希望。可她又迫切地想要探究娘亲死亡的一切,以生命保护家乡,是大义,可大义的背后,也有一个小小的她,从出生就失去了娘亲。

姜老爷子摇头,“残忍?是残忍。可如果没有这个仪式…”

姜未连想都不敢想,那会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景阳县三百个村,有法子抵御妖魔的不超过三十个。八百年前,咱们先祖定居在此,偶遇一场妖祸,他怜凡人苦难,于是从一个巫术中改良出来了这样一个仪式,让大家能在危难之时有一份自保之力。”姜老爷子讲述着这段昔年往事,这是姜未未曾在家族手札中看过的历史。

原来,山神之刃的力量源头就是宗祠那块巨石。山神祭就是通过强化信仰来保存住巨石的力量,再由选出的五位祭司和巨石订立神秘契约。当妖魔来犯时,五位祭司以自身气血开启召唤,动用那块巨石中的力量来抵御外敌。

看着孙女充满疑问的眼神,姜老爷子摇摇头,“你不用问我,我这三脚猫的巫术哪知道其中的道理,巨石的来历先祖也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但我想,先祖也一定尽力了。”

紫金钟的钟声似乎永远不会停歇,一任又一任祭司在祭台上离世。

姜未就一直站在台下,失神地看着这一切。

浓重的血腥味经久不消,乡人的断肢残骸和妖魔的尸体累累成山,活着的人蜷缩在祭台四周,除了小声的啜泣,连丝声音也无。

短短半个时辰而已。

“吃糖吗?”蒋若云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旁,在她手中塞了一块糖。

姜未愣愣地接了过来,一转头看见了她隆起的小腹,她好像快生了。

蒋若云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别怕,我们会保护你们的。”她的眼睛转向祭台之上,似乎含着一丝悲伤。

姜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蒋若云的父亲蒋武亮就在祭台上,他脸色苍白,气血衰败,短短片刻,似乎就只剩下一个干瘪的骨架,他们最多只能再动用一次仪式。

姜未心尖不由发涩,那种无力的痛苦像火苗一样攀升。

可下一刻,紫金钟疯狂撞响。

祭台上的祭司们最后一次挥出山神之刃,蒋若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的弟弟在一边猛地把头埋进了胸前,压抑着一声绝望的痛喊。

姜未恍然记起,他们父子姐弟三人都是祭司。

她连忙扶住蒋若云,手指不经意碰到了她的肚子,那里面正有一个活泼的小生命似乎翻动了一下身体,她像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她记得,再有一任就要轮到蒋若云了。

而那一刻并没有太久。

祭台下的人麻木地看着祭台上被风吹起的骨灰,又一位老祭司招呼了一声,踏上了祭台。

他们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他们平静地走上台,他们似乎也不在意这样的牺牲究竟有没有意义,源源不绝的妖魔似乎永远不会减少,但他们,立誓要死在家乡的最前面。

“我该上去了。”蒋若云站起身,她的丈夫陆怀英紧紧握住她的手,泪流不止。

蒋若云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和丈夫告别,她只好道:“保重。”

她挣开他的手,快步走上了祭台。

身后的陆怀英使劲吸了两口气,高喊道:“小云,你别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蒋若云的眼泪刷地落下,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腰背挺得笔直,站到了主祭司身侧,那是姜未的娘亲也曾站过的位置。

姜未的眼睛顿时一片赤红,她想起了开窍丹,现在,就现在,她要破窍,不管什么根基牢不牢固,她绝不要再在这里束手待毙。

她转身就要回家取丹,外公却突然走到了她身边,“小未,你爷爷不见了。”

姜未疑惑地环视,确实没有了爷爷的踪影。

外公的神色中含着欲言又止,“小未,你...回家看看。”

那一刻,姜未有些看不懂外公脸上突然无法抑制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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