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扶摇学艺1
方雪城。大街上。
锦衣男子骑在马上,正肆意挥鞭。
他时不时扭头放声大笑。
方轻轻顺着男子视线望过去。
马后尘土大得不同寻常。
竟是在马鞍上用绳索困住一个灰衣男子,沿路拖行。
瞧装束,是家中奴仆。
刘柳“吁”一声拉住马匹,跳下来,脸上堆笑:“表妹,你怎么在这?”
方轻轻将苹果放回竹筐里,用手挥挥眼前扬起的灰尘。
刘柳靠近两步,讨好地扇扇:“表妹,今日天气不好,你怎么出来逛了,也不带丫鬟?喜鹊呢?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你在做什么呢?”方轻轻问。
“我在惩罚家中奴才,太不老实了。”
方轻轻将双手背在身后。
一身红衣明媚张扬,踏过刚刚尘土歇落的地面。
随即,她用黑靴尖跳起地面少年的脸。
少年横眉锐眼,面露不屈,乌发凌乱,嘴唇轻抿,雪白面颊上几丝被蹭出的血痕,反倒别有一般风味。
她端详一阵,才扭头轻飘飘地问:“噢,他犯了什么事?”
刘柳小步跑过来:“你知道这个人多么胆大包天,都动手动脚到了喜鹊身上!”
“是吗?”
“是啊,喜鹊可是你的贴身侍女,他敢欺负喜鹊,不是活腻了,我这是为你出气呢。”刘柳笑得谄媚。
方轻轻点点头放下靴尖,绕着地面少年的身体走一圈,像是在欣赏他身材似的:“他什么时候调戏的喜鹊?”
“就昨天。”
“昨天喜鹊不是一整日和我在一起?”
“夜里。”刘柳眼睛转了圈。
“府中家丁和丫鬟是分开居住,他是半夜跑到喜鹊房里去了?”
“……也不是。”刘柳转过话题,“表妹,这个人刚进府没多久就敢调戏丫鬟,待会儿就把他逐出府去。”
方轻轻扭头望他。
表妹是美艳至极,但那双桃花眼跟普通女子不同,带有摄人的锐利,令刘柳浑身都不自在。
“表哥,方府里,我是主人还是你是主人?”
“当然是表妹。”
“我要把这个人留下。”方轻轻平静地说着。
“表妹,就这么一个人你留他干什么呀,听表哥的,这种人不除,永留后患。”
“也是。”方轻轻走到马后,掏出腰间匕首,割断系绳。
稍后,她仰头:“表哥,你坐上去。”
刘柳不解其意,但他向来对方轻轻唯命是从。
乖乖地坐上,又讨好地回头:“表妹。”
“这是爹爹从西域专门进来的汗血宝马,脚程快得很。哥,你且先去。”
说完,方轻轻一刀插在马屁股上!
马剧烈嘶吼,仰头,狂奔乱窜。
“啊啊啊啊表妹!!你干什么!!”刘柳坐在马上惊慌大喊,试图拉稳绳索。
马速飞驰。
很快他的身影就越来越摇晃,越来越小。
在马背上颠成了片随风飘的纸。
一路跟随小跑在马后家丁们顿时屏声静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有两个下意识探出半步,追上去护卫表公子,又瞧了瞧方轻轻。
“都说了,我才是主子。”方轻轻随意用衣袍擦了擦匕首,重新插回刀鞘,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想要踏出去追逐的家丁默不吭声把脚收了回来。
方轻轻这才想起来似的:“哦,对了,你们,还不快跟上表哥,表哥住在我们家,要是落了伤多不好。”
“是。”家丁们这才急匆匆跑上去,高喊道,“表少爷!”
方轻轻目送这群家丁的背影。
路边摊贩行人纷纷避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谁不知道方轻轻是天下五大家族之首方家独女。
城主的心肝宝贝。
自出生以来,便被宠得骄纵蛮横、无法无天,连族老都敢打,现在对家中亲眷亦是毫不留情。
方轻轻回过头,一路被拖行的少年已经站了起来。
对视上他的眼睛。
刚刚表哥说,他们从城外回来,距离不算短。
这个少年的衣服全刮破了,露出无数的擦痕和伤口。
可零乱的发丝下,却有种少有的冷静。
甚至连叫苦、诉冤,乃至一丝痛苦的表情也没有。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也在观察她似的。
有趣。
既然马跑了,方轻轻牵起落至地面的缰绳,手动将他牵回方府:“走吧。”
众所周知,她方轻轻极为“护短”。
既然是方府的奴仆,犯了错,就该让她来教训。
谁妄图代她动手,就是不给她面子。
要教训的。
-
方轻轻走到方府门口。
一旁守候着的喜鹊由焦转喜地迎了上来:“小姐,你去哪了,让奴婢一顿好找。”
“出去逛了逛。”
“表少爷刚刚在门口摔了一跤,小姐,你这也……他毕竟是表少爷啊。”喜鹊语气极为担心。
“你好像很关心他?”方轻轻观察她的神色。
“没。”喜鹊结巴了一下,“没有啊。毕竟他是表少爷嘛。”
方轻轻不置可否,只淡淡道:“马是我养的,我知道再怎么样也不至于闹出人命。”
原来小姐的要求是不闹出人命啊,喜鹊咋舌。
“表哥现下如何?”
“马跑到门口停下,才把表少爷抖落下来了。不过表少爷疼得嗷嗷叫,被人抬去叫大夫。”
“那不就没事了吗?”方轻轻将牵着奴仆的缰绳递给喜鹊,“你把他带下去,先关起来。对了,给他疗伤。”
喜鹊眼睛瞪大了下,偏头看向少年,明显不解。
不过方轻轻向来做事起来只凭心意,喜鹊也习惯了听吩咐就好,不敢多问。
方轻轻走进房间,坐在桌边,翻阅图册。
喜鹊安顿好那家中奴仆,端着食盘进来,关上门,还不忘拴上木插。
做完这一切,她才款步走到方轻轻身边,瞄了眼书桌上左右分明的两摞书。
左侧是小姐看完的,右侧是没看的。这是方轻轻的习惯。
“小姐已经看了这么多?”喜鹊放下茶汤。
方轻轻点头,放下一本:“这些女子都是怨妇,平日里要么伤春悲秋,要么哭哭啼啼。”
喜鹊见上面才子佳人的绘图,笑道:“小姐,这是男欢女爱,女子思君呢。不是说么,思君不见君。念卿复天明。”
方轻轻笑了下。
这些书册多是才子佳人、书生狐妖话本,内里还有几册……春宫图。
喜鹊假装收拾左侧方轻轻看完的书册,整理时不忘瞄了眼方轻轻此刻手中的内容。
正是春宫图。
即便已有经验,见到那孟浪的图画,她脸颊仍然一热。
小姐还真是大胆。平常闺阁女子都不敢看这种书呢。
可正因为大胆,喜鹊才敢……买给她。
小姐以前对男女之事毫不留心,表少爷来后,她也爱答不理,于是表少爷便说,要让小姐“思春”,只有动了心思才好办。
如今方轻轻佳人才子的画本、春宫图册都看了好久了。
喜鹊忍不住趁机说道:“小姐,奴婢听老爷说,小姐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自古女子嫁人都是重中之重,总归要找个知根知底的好呢。”
方轻轻只轻轻“嗯”了下,端起茶杯。
等喜鹊过来,忽地凑近喜鹊身边,仔细闻两秒,抬眼:
“喜鹊,最近几天你身上有味道。”
“什么味道?”喜鹊纳闷。
“一股——跟表哥很像的味道。”
喜鹊手瞬间一僵,眼珠子都像是要掉出来。
方轻轻慢慢坐回身,这才慢吞吞地不上后半句:“你刚刚是不是去给表哥送药了?”
喜鹊松口气:“小姐,奴婢刚去送药了。”
“嗯。”方轻轻点点头,“对了,待会儿再把那个被表哥拖行的家奴洗干净,带到我房里来。”
喜鹊一惊,没忍住:“小姐,你这是……”
“有事找他。”
小姐爱干净,那人脏兮兮的自然不能进小姐闺房,只是……这样听小姐吩咐,总归又有点奇怪。
方轻轻翻到中页,停下来,饶有兴趣地观看。
喜鹊开心:女子嘛……终究还是会对男子好奇。小姐以前是不知,这段时间看多了自然会好奇,到时她在旁边多说说表少爷的好……
老爷最听小姐的话,只要小姐肯嫁,哪怕表少爷家已经破败了,老爷也不会介意。
那样表少爷就能继承方家的财产。
而表少爷答应,只要她能说动小姐嫁给他,她就能成为表少爷的妾室。
自此穿金戴银,吃喝不愁。
夕阳下山。
方轻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才子佳人小说都浏览完了,意兴阑珊,扔到一边,反倒专门挑拣有修道捉妖山村野妖之类的情节看。
之后喜鹊将那奴仆带来:“小姐,人带到了。”
“好。”方轻轻合上书册,“你先出去吧。”
“这,小姐,”喜鹊忍不住提醒,“孤男寡女……”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方轻轻眼神轻飘飘地看向人。
小姐是这样的,明明长相是个大家闺秀的长相。
可心性却跟普通女子截然不同。
出格、大胆、霸道、看人时总令人凉飕飕的。
喜鹊当然不敢忤逆,行礼:“是。奴婢告退。”
关上门后也不敢走远,就站在门口。
方轻轻放下书册,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阵:“你多大年龄?”
仿佛是种恩客初看青楼女子的目光。
“十七。”
少年人洗过澡后,肤色光滑许多,整齐束起的乌发没有扑在尘泥中的凌乱发丝来得动人。
但凸显出五官清隽,猿臂蜂腰,正如同话本中说的风流美男子。
“很好。”方轻轻又端详他一阵,递过来杯茶。
奴仆视线下垂:“这是什么?”
“让你喝你就喝。”
对方应该听闻方轻轻行事乖张,更看过今日她对刘柳做的事,没有再拒绝,接过,仰头喝下。
饮过不久,他便感觉到一阵眩晕。
快要倒下时,往前扑着撑住桌面:“你给我喝了什么?”
差点扑到她,方轻轻险险避开,她笑着回答,仿佛遇见什么好玩的事:“书里经常写的蒙汗药。原来还真有用啊。”
家奴随着她落下的话音一同倒地。
砰一声,门外的喜鹊听到重物倒地声,她连忙隔着门问:“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你看住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知道了。”喜鹊应承,见方轻轻走到门背,像是锁上木插。
刺鼻的香味唤醒了鹿乘的意识。
鹿乘幽幽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方轻轻居高临下的脸,以及……她熏在他鼻尖的青烟。
鹿乘视线触及四周。
可还没打量完四周,更让他了解自身处境的是——
此刻他四肢被牢牢捆住。
不仅如此,身上的衣物竟已被解开,整个人大字形摊开在方轻轻的床上,不由得惊骇:“你在干什么?!”
方轻轻把熏他醒来的烟吹灭,放在桌面上,背手轻笑:“没什么,看看男人而已。”
鹿乘睁大眼。
“噗嗤!”方轻轻低头笑了,逐步走过来,凑近脸,“我还以为你真的很冷静呢。”
走至他身边,居高临下欣赏着他:“我侍女最近总喜欢给我看些什么痴男怨女的话本,里面总写男子让女子**□□,所以我想看看男子是什么样的,如何让女子**。”目光肆无忌惮扫视圈,手指还在他胸口蹭了蹭,“也、不过如此嘛。就是身体宽大一点,多了些很丑的东西 。”
鹿乘直觉浑身血液冲到头顶,奇耻大辱。
故意卖身入府前,听过方家独女方轻轻的传闻。
骄横跋扈,目无尊长。
但他只以为不过是说她任性,恃宠生娇,不足为虑。
从未想过她竟然如此大胆。
这般这凭一个好奇的念头就把男子扒光观看?
鹿乘怒极反笑:“方轻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男人也不过如此。”方轻轻瞥瞥他的身材,很随意地答道,她用短剑剑鞘抬起他下颌,“对了,方府没教过你规矩?”
她很喜欢挑起人的下颌。
但从不用手。
要么用靴子,要么用匕首,仿佛……根本懒得接触似的。
鹿乘眯住眼。
“方府规矩:不可直视主人眼,不可直呼主人名。你以后可要记得了。”她将匕首收回,“算了,你回去吧。也没什么好看的。原来也就这样。”
方轻轻用匕首隔断绑住他的绳索,回到桌边坐下。
鹿乘气得浑身发颤,咬牙切齿。
他被人绑过囚过凌虐过,却从未被人这样扒光了捆床上看了一阵,就让他走!
鹿乘起身解开双脚,系上衣物,绳索系得过于紧,以致手腕出现瘀痕。
相比于瘀痕,他更有从身后直接走过去掐死方轻轻的冲动,毕竟这件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方轻轻背对着他,毫无所觉,正在倒茶。
刚要喝,临时想起似的,她又说:“哦,对了,此事你最好闭嘴,要知道在方府,下人们宁可得罪我爹,也不能得罪我。因为我爹最多罚一下也就算了,我呢,有的是办法让你日日不好受。”
还不是杀她的时候,鹿乘穿好衣物,轻哼了下,挥开纱帘,起身出去。
行至小路,并无其他家丁在旁。
鹿乘迅速隐入竹林之中,面朝北侧黑暗,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捏竹枝:“柳五小姐可到了?”
一黑衣人从竹林中出来:“柳五小姐及其护送队明日进府。方家这几日未见跟其他门派或教中联系。”
“好。继续盯梢。”
黑衣人隐去:“是。护法大人!”
为了能进扶摇得心法,魔教左护法鹿乘这才故意吃下压制功力的药物,卖身潜入方府。
没想到第一天,被一个草包的“表少爷”拖行。
这也就罢了。
今日,竟然被那个方轻轻如此折辱。
夜凉,远处明月朦胧,鹿乘背着手,手指滴落竹竿上滑落的一滴露水,忽地,折紧树叶,目露狠戾:“方轻轻,他日我定叫你十倍奉还!”
——
清晨,方轻轻坐在床沿,手指放于铜盆的热水浸泡。
热水用早晨的露珠煮温,里面放满了花瓣。
“柳姐姐是快到了么?”
“是的,小姐,刚到。正在客厅。”喜鹊回答。
上月底,五大家族之的柳家出了事,全家被一群黑衣人灭门,独有柳五小姐柳思去杭州探亲逃过一劫,又恰好在灭门第二天回到柳府,只见残尸遍地,血流成河,当即晕了过去,昏迷了三天。
柳家被屠这种大事,惊动了江湖上各大派系、家族,纷纷遣出前往调查。
方轻轻祖母和柳思外祖母是亲姐妹,算是远方亲戚,又同为五大家族,故而在留下部分人继续探查后,各门派和宗族商定将柳思先送到方家来。
净过手,方轻轻接喜鹊递来的丝巾擦拭,吩咐:“喜鹊,把桌上那些书都拿去烧了。”
桌上放着两摞书册,都是她之前买的风流才子戏册和春宫图。
“这些都烧了?”
“此等□□下流之书,不烧难道还等着爹爹发现?你是想让爹爹知道你给我看这些?”
喜鹊当即不敢吱声,上前将书册抱起来。
方轻轻起身出去。
“小姐,你去哪?”
方轻轻没有回答,过垂花门,到前院,院中停放不少饰物豪华的马车,几匹目测脚力强劲的高头骏马。
那家奴正被府中其他家丁毫不客气地呼唤:“鹿乘,过来牵马。”
转眼,这些家丁们见方轻轻路过,立刻低头站定,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唯有鹿乘牵马,扭头盯着方轻轻,直到她进入前厅。
方轻轻挑眉:看来这个马奴还是没学会方府规矩。
不过这会儿她没空理他,进前厅又入后厅,掀开珠帘:“爹爹。”
后厅是方轻轻她爹方朝专门议事的地方。
这会儿的大圆桌起码坐了十二三个人,桌上布满接风洗尘的瓜果、小食、酒水。
这其中,方轻轻只认得五大家族之一的白家白管家,以及柳思。
方朝见方轻轻进来,连忙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柳五姐姐今天要来。想来见见。”
“你有心了。”方朝叹息,“来,跟你柳姐姐坐。”
方轻轻在柳思旁边坐下,见柳思一身白衣,乌发披散,垂目低唇,她本就清丽瘦弱,此刻,更是我见犹怜。
话题由坐在方朝身边中年男子开启:“杀柳家的凶手都是用刀器,直朝门面,且统一砍头堆放,如此行事作风,十有**是魔教。”
“魔教井支柳峰乃是柳家旁系,十年前叛逃入魔教,对柳家记恨颇多,此人睚眦必报,手段狠辣,喜堆人头,想来有可能。”
“亦有可能是鬼支常险。去年柳家主为一渔家女出头,将常险那对好色的双胞胎儿子打伤。”
井支柳峰和鬼支常险,方轻轻听得有趣,暗中记下。
那些市井杂书没启发方轻轻男女之念,倒是让她对里面的修炼之道、道魔隐秘,颇感兴趣。
今日才特地前来听听 。
听他们谈论,魔教分好几个支教,这几个支教互不往来,各自招收教众,行事也不同,但统一听从教主和左右两位护法的吩咐。
三柱香后,众人谈得差不多,有人提到:“此事还得再探消息。那柳侄女就先行在方府住下。有方老爷照顾我们也放心。”
方朝正要答应。
坐在方朝身边的男子开口:“诸位兄台,我有一事想跟大家商量。”
众人都望过去。
“是这样。吾儿朱显这半月护送柳小姐,对柳小姐多加照顾,柳小姐也对吾儿颇为倾慕。吾儿正值婚配,柳小姐云英未嫁,加之我与柳兄交好,更该照顾柳小姐。是以想先将柳小姐接回朱府,待守孝两年后,与吾儿成亲。也算告慰柳兄在天之灵。”
方轻轻最开始没认出这说话的人是谁,提起朱显才想起,是汀江门朱家。
……曾经还想介绍给方轻轻婚配来着。
打过几次照面,朱显为人如何不知,只从相貌来看,对比柳思的一等一的秀美,可以说是一等一的普通。
更何况,不过半月路程,柳思最是看重家人,还在丧亲之痛,柳思哪有功夫“倾慕”?想必是对方见柳思貌美,才托父亲说媒。
方轻轻见她爹方朝没开口,柳思内向,向来不开口,她说道:“朱伯伯,柳思刚遭灭门之痛,心中恐怕烦乱,此事需得等她在我家安定下来后再提。”
灭门惨案乃是江湖大事,本都是男子商议,留柳思也是因为她是当事人,且柳思懂分寸,名门闺秀,只听不说,连句气息也不发出。
唯独方轻轻,身为小辈,又是女子,进来时不仅昂首挺胸,目光一一扫视众人,还堂而皇之地参与这江湖议题。
朱老爷知道方朝爱女如命,又在方家,客随主便,也就罢了。
此刻出口,朱老爷当即不高兴,只说道:“此事你说了不算,须问你柳姐姐。”
柳思低头回答:“小女愿随朱伯伯。”
朱老爷扬眉吐气,才终于露出点笑。
方轻轻没有吭声,待到议事结束。
等在门外的朱显立马凑上前问朱老爷,得到答复后又含笑望向柳思。
柳思望都没望他们,丧亲之痛的哀戚不减,牵着裙角下台阶,垂头入后院。
丫头在前面引路,引柳思进后院厢房中休息。
“柳姐姐。”快入门时,方轻轻上前叫住了她。
柳思是五大家族中最为出众、礼教最好的闺秀,她爹方朝曾经专门请柳思随她娘来方府作客里三月,只为让方轻轻“耳濡目染”。
相处三月,不算闺中密友,但交情算是有的。
方轻轻先示意府内丫头先将柳思行李拿入房间,只留下她和柳思两个人在门口,单刀直入地问:“你为何同意朱伯伯说的婚事?”
柳思望向她,停顿片刻,才说道:“因为朱伯伯说能为我报仇。”
方轻轻扬眉。
“魔教势力庞大,他们与柳家非亲非故,就算知道了到底是魔教中的哪一支教派所为,也未必肯找上门去。”
“朱伯伯能?”
“朱家毕竟是四大派之一。背景深厚,更何况朱伯伯说……我若是嫁入朱家,柳家之仇便是他朱家之仇,哪怕碍于江湖颜面,他也是要为我出头的。”
原来是早就说好了,怪不得朱家当面提,连让柳思现在方家过渡都不肯。
“为何要借别人报仇呢?万一他反悔你怎么办 ?”
柳思抬头,像是诧异她这个问题:“我一弱女子,如何能报。就算去扶摇学艺,我年已十六,也已晚了。家中人丁尽丧,独留我这一身……能做什么总是好的。更何况朱公子——”柳思轻声,“——他人不坏。”
他人是不坏。方轻轻也从这一句听出来,柳思也并不喜。
“好了,妹妹,我已决定好了。”柳思轻轻抚摸了方轻轻的发,“你别担心。”
至少今天的议事上,柳思明白,是方轻轻设身处地为她说了话。
说完,她收回手,转身进入房内。
方轻轻回房坐在桌边,喜鹊伺候着倒了杯热茶。
“柳小姐也是可怜呢。幸好又入了朱家。”喜鹊刚刚去前院寻小姐听到他们说柳姑娘住不了多久,待歇息两日备足行囊,就要去朱家,等守孝后与朱家公子成婚,“留在方家虽好,可夫人去后,老爷并未再纳续弦,又是男子,每日忙忙碌碌,日后柳姑娘成亲怕是难以照顾。朱家是大户人家,朱老爷又是当众说的亲,对女子来说,总归是个好去处。不管如何,女子都是要嫁人的。”
她以为方轻轻从进来后不语是为了柳思的遭遇烦心,故而准备趁机再说动方轻轻。
轻磕一声,方轻轻放下茶杯。
她突地抬起睫毛,问:“喜鹊,表哥说,昨天那个名叫鹿乘的马奴意欲轻薄于你,才惩罚他,是么?”
喜鹊心猛地一跳,不着防方轻轻提起这事,低头回答:“是。”
……抓紧手帕。
实则是前几天半夜她跟表少爷私会,正好碰到那马奴回来,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表少爷这才说先下手为强。
方轻轻双手背在身后站起,大踏步出门口,走到院中,扭头朝垂花门处的侍女:“你去让人把那个马奴绑了带过来。”
侍女得吩咐去了。
半盏茶功夫,鹿乘被五花大绑地送过来。
为了防他挣脱伤着方轻轻,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在旁看守。
侍女给方轻轻递上了马鞭。
“喜鹊,你过来。”方轻轻背对着喜鹊说。
喜鹊原踏在门口远远瞧着,心知鹿乘是被冤枉的,没见到还好,见到了他被五花大绑,方轻轻又一副要惩戒他的模样,不免心虚。
“他是何时何地轻薄的你?”方轻轻问。
“就是前夜奴婢出去如厕的时候。”帮表少爷疗伤时,他们已对好了证词。
“半夜这个马奴从前院跑到了后院?”
“……是。”
方轻轻抬颌吩咐:“把张管事和李管事都叫过来,半夜一个马奴能从前院入后院,他们做什么吃的?!”
喜鹊一惊,万万没想到这事还会波及张管事和李管事:“这……”
不到片刻,张管事和李管事都来了。
听了前因后果,张管事喊道:“小姐,冤枉啊。前后院共有三层把守,时时有人巡逻,不可能有人进去的。”
李管事跟着:“是啊。小姐明鉴。”
方轻轻持着鞭子,绕圈:“喜鹊如厕途中被人轻薄,说得清清楚楚。张管事、李管事,喜鹊的房间离我不过数丈之遥,男子能趁她如厕轻薄于她,也能半夜摸入我房内,要是我清白受损,你们该当如何?”
这话问得张管事和李管事一激灵。
方轻轻是方老爷掌上明珠,摸不得碰不到,小姐要真出了事,他们非得被扒皮抽筋不可。
都不是方老爷抽筋扒皮——老爷还算是好的。
怕的,是这个自小出手狠辣、行事歹毒的小姐啊!
张管事连忙说:“小姐,前后院入了夜便隔开,中间几道关卡,非老爷小姐手令不可出入,”他扑通一声跪下,“奴才,真的是冤枉啊!”
李管事连忙跟着跪,撇清关系:“前夜是奴才亲自巡的逻,不敢差错。”说时,目光觑向喜鹊,他可是知道喜鹊会半夜偷偷出来私会表少爷,多半是这喜鹊撒谎骗人!
喜鹊心惊胆颤,手心出汗,不敢抬头。
想劝小姐大事化小,又怕暴露自己,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相比于张管事和李管事,我更相信跟在我身边多年的喜鹊。”方轻轻静静看了喜鹊一眼,“张管事、李管事,你说出了这样的事,我该惩罚你们谁才好。这样吧,”方轻轻将鞭子递给喜鹊,“都是他们管治不严,才让你受了惊,干脆你打他们几鞭出出气。怎么样?”
喜鹊眼内都是惊慌,这两个都是管事,而她只是一个丫鬟:“小姐,奴婢、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呢,都是他们才让你清白受损。你不是说过对女子来说清白最为重要。更何况,有我给你撑腰,你怕什么?”方轻轻笑,“还是,你看错了。毕竟张管事、李管事是家里老奴仆,我爹对他们向来放心。”
听到这样说,两位管事连忙擦擦汗。
喜鹊突地跪地:“小姐,奴婢错了,奴婢……奴婢那夜起了风,是风吹枝叶我以为是个人,吓得逃走了,根本没看清。”
“可是你说有人轻薄于你,总归是摸你抱你了吧?”
“没有,奴婢只是看到个影子,误以为而已。小姐,奴婢当时害怕,小姐,奴婢再也不肆意妄言了。”喜鹊连忙磕头。
方轻轻好一阵没说话,那视线就像两道冰凉的瀑布浇在喜鹊后脑勺上,她不敢抬起,不敢喘息,瀑布的水像是在这方寸之间聚拢汇集,慢慢地淹上人的下颌。
整个院落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没有人敢出一口气。
但方轻轻感觉到一阵视线,是那个马奴,他被绑着,却还是站直身体,一动不动盯着自己。
“这样啊。”方轻轻放缓了声音,“既然这样,张管事、李管事,冤枉你们了,下去吧。”
张管事李管事起身,用袖擦擦额头的汗,劫后余生地回去了。
方轻轻站在喜鹊面前,弯腰低首:“那如果你只是看到影子,为何会认为是他轻薄于你呢?”
“府上、府上之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正好是这批新家奴来,奴婢和他打过照面……小姐,奴婢愚笨,弄错人了。”喜鹊脸色煞白地说。
“喜鹊啊,你不仅是愚笨,还差点让这个马奴被赶出府呢。”
“小姐,奴婢知错,奴婢知错了。”喜鹊抬头哀求。
“那喜鹊,”方轻轻绕着鞭子又问,“你讨厌这个马奴吗?”
方轻轻问话,总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喜鹊抬头,瞅了眼对面被五花大绑的男子:“不、不讨厌。”
“正好。既然你不讨厌,这事又闹得这样大,影响你声誉,这样我便让这马奴娶了你如何。你不是总说女子要有个归处吗?”
喜鹊这才知道,竟然是刚刚自己的话惹小姐不开心了。
这个提议简直比刚刚让她抽打两位管事还恐怖,喜鹊脸色骤白:“小姐……”
“你瞧不上他?”
喜鹊确实瞧不上,这少年俊秀非凡,可喜鹊都已经是方轻轻的贴身丫鬟,老爷高兴起来还会赏她许多玩意,连管事都会卖她三分薄面。
马奴地位极低,此人又据说父母双亡逃难而来才签的卖身契,再如何也不能嫁给如此之人。
更何况她都已经是表少爷的人,若是被人发现不贞……
“小姐,奴婢谁也不嫁,奴婢只想勤勤恳恳伺候小姐一辈子。”喜鹊头都埋到地上,忠心耿耿的样子。
方轻轻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用指甲剥剥鞭子。
“是吗?原来你如此忠心。行,你起来吧。”方轻轻似要放过她,往前欲走。
“小姐,我有一事想要单独向您禀报。”就在此时,鹿乘突然出声。
刚打算站起来的喜鹊双腿软得又跪了下去,双手撑在地面:该不会,该不会,这个马奴是要说撞见她和表少爷私会的事了吧?
喜鹊抖如筛糠,已吓得整张脸没有血色。
要是让小姐知道她跟表少爷的事……
这幅景象自然没逃过方轻轻,不过这会儿她注意力在对面的男子身上。
鹿乘这才慢悠悠地说:“关于柳小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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