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陆时忆回报完任务情况，左星河庆幸道：“没想到是魑猿这样性恶的妖兽，幸好你没出事，不然李师叔肯定要怪我没劝住你。”

至于郭锐身死的细节，并没有人在意。

“无光暗界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我还没去过呢，轮值我都用功勋点抵了。”左星河挠挠头，不是所有剑修都愿意去那个鬼地方的。

陆时忆没有深究，不出一月，她便能突破筑基，那时也快到宇寒松的出关之日，若剑气入体顺利，她便能动身前往无光暗界。

在此之前，她得先处理谢廷玉的问题。

不过，陆时忆却没想到，一回到望月居，谢廷玉就给了她一个惊喜。

望月居的院子里，原先有一颗槐树，枝繁叶茂，估计再在这灵气充沛的山上长上七八十年，就能长成槐树精。

但这颗槐树现在枯死了。

不止是院中槐树，院子里地砖缝的青苔也全部枯黄，谢廷玉重新种上青霖花的药圃更是光秃秃一片。

望月居内一派萧瑟寂寥。

反手合上院门，陆时忆看着慢慢自房中踱步而出的谢廷玉。

几日不见，谢廷玉身形瘦削许多，衣服薄薄挂在身上，纸一样苍白的脸色透出几分森森鬼气。

陆时忆道：“怎么回事？”

谢廷玉摇头道：“我也不清楚。”

他脸上的困惑不解简直恰到好处，多一点、少一分都不行。

陆时忆只能赞叹，如果她不知内情，只怕也要被谢廷玉的演技骗过。不过她相信谢廷玉就是再肆无忌惮，也不敢在望月居里胡闹，回忆过去几次谢廷玉使用血妖妖力的缘由，陆时忆了然。

见陆时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似乎就这样相信了他的话，谢廷玉松了一口气，枉他还想了其他借口，没想到这关比想象中容易太多。

嗯？好香……

香甜气息萦绕鼻尖，受到莫名冲动驱使，谢廷玉突然觉得腹内饥饿，身体不受控制地靠近香气的来源。

陆时忆掌心托着一枚圆溜溜的褐色珠子，继而白光一闪而过，谢廷玉还没能从本能中回神，追随着消失的妖丹凑近，目光从陆时忆空荡荡的手心挪到她脸上。少年迷茫无措的眼神中甚至有些委屈，像是被主人用食物戏耍，却吃不着的小狗。

没想到他定力这样薄弱，陆时忆只能先将妖丹收起，无奈道：“谢廷玉。”

谢廷玉猛然惊醒，对上陆时忆平静无波的眼睛，全身发凉，脊背冒出冷汗。

他大意了。

后退几步，拉开与陆时忆的距离，谢廷玉遮掩自己的失态，“刚刚那是什么？”

“筑基期的妖兽内丹。”

谢廷玉勉强挤出笑容，“原来这就是妖丹。”

“你没吃过？”难不成谢廷玉只吸取过植物的生气？看谢廷玉的日常状态，陆时忆能确定他未曾使用血妖妖力炼化过人，但陆时忆万万没想到谢廷玉竟然只吃过素。陆时忆有些诧异，决定收回对谢廷玉定力薄弱的评价。

只有妖，才会对妖丹如此渴望，也只有妖才能直接吞噬妖丹。谢廷玉隐隐预感到陆时忆要说什么，却仍声音干涩地反驳道：“没有，我又不是妖，怎么会吃妖丹。”

陆时忆瞥了谢廷玉一眼，反问道：“你不是妖？”

他小心隐藏的秘密，就这样被陆时忆揭开，平淡地像是问他今天要不要出门。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谢廷玉努力维持的镇定被轻易撕毁，苦苦隐瞒秘密的过往与设想的那些悲惨结局交织，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掠过。

陆时忆还站在原地，而谢廷玉向后坠入深沉冰冷的不安海洋。海水冲刷他的神经，思绪冰封停滞，编不出任何借口。谢廷玉呆呆看着陆时忆的口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但绝望潮水上涌，封堵住他的耳朵，谢廷玉听不见任何声音。

仙门弟子发现妖兽，会怎么做？即便是那个人是曾经待他还算友善的陆时忆。

他奋力挣出海面，终于再次听清陆时忆的声音，每个字都在宣判他的死刑。

“你是妖。”

脑中的画面定格，阳光下小妖哀嚎着化作飞烟。

他会死。

情绪激荡，谢廷玉体内的妖力不受控地涌动，令人不快地气息弥漫开。

谢廷玉的应激出乎陆时忆预料，看来这件事也成了谢廷玉的心结，被点破后竟然直接失控妖化了。

陆时忆并指取出一张坎水符，冷水当头泼下，却没有一点作用。

湿漉漉的长发闪着润泽的光，黏在谢廷玉脸上，滴水的发丝后，瞳孔收缩成暗红竖瞳。随着令人牙齿发酸的骨头咯吱声，谢廷玉的骨骼像是新抽条的柳枝一样生长，很快压过陆时忆一个头。

陆时忆被气机锁定，扭曲贪婪的力量向她靠拢，就像抽取那棵槐树的生机一样，也要将她吞吃入腹。

周身符咒亮起盘旋，血妖污浊黏腻的力量始终无法近身。陆时忆不想再等，刚一抬手，像是提示动手的信号炸响，谢廷玉猛然向她扑来。

陆时忆侧身让过这一击，谢廷玉原地稍一停顿，又动作敏捷地折返。

以剑鞘架住谢廷玉抓向自己面中的手，手指伸长弯曲，形似兽类的手爪，指甲末端尖锐，却再难进一分。

在妖力刺激下，谢廷玉的身体也被强化。反震回来的力道，几乎与炼体的练气中期修士相当。只不过谢廷玉此时的动作全凭本能，出手毫无章法。陆时忆接下谢廷玉一味的进攻，见对方全无防御，毫不犹豫腿上发力，右腿像是鞭子一样甩起，正中谢廷玉胸口。

墙壁震下蒙蒙细尘，重击之下，谢廷玉垂首坐在地上没有动作。

陆时忆皱眉，确信自己控制了力道，按谢廷玉现在的身体素质不至于昏过去。

谢廷玉懵了半天，走失的神智归位。看着自己不能称之为手的手，铁一般的事实前，再天花乱坠的辩解都没有用。只是谢廷玉还以为自己会直接以妖兽的面貌死在陆时忆剑下，成为陆时忆修仙道路的光辉开端。

等了许久都不见陆时忆动手，第一次尝试在这样的状态下说话，声带震动，喉咙间含糊不清发出些声响，谢廷玉终于吐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你……怎么还不杀我？”

如果可以的话，陆时忆的确很想。

望月居有府邸禁制保护，寻常修士的神识无法探查，但这里毕竟是剑宫。陆时忆扫了一眼满身妖气的谢廷玉，道：“你先变回来。”

妖异竖瞳闪动，不明白陆时忆要做什么，但谢廷玉身上的妖兽特征还是听话地褪去，重新变回容貌漂亮的少年。

谢廷玉不自在地拢了拢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似乎想要确认什么，再次追问道：“你怎么不杀我？”

陆时忆曾动摇过，但既然已作出决定，那她就不会再犹豫，翻手取出妖丹，道：“这颗筑基期妖丹能让你跨入练气期。”

谢廷玉陷入短暂的混沌后恢复清明，目光不再被妖丹吸引，而是紧紧锁定陆时忆。

不杀他，甚至还帮他提升修为。妖兽会做梦吗？谢廷玉简直怀疑这是自己死前做的美梦，不可置信道：“为什么？”

但如以前一样，回答他的只有沉默，他没从陆时忆那里得到任何答案。

水珠落入眼睛里，谢廷玉用力眨眼，换了个问题，“你有什么条件？”

“只有我允许时，你才能使用妖力。”陆时忆原是想要求谢廷玉不再使用妖力，但今天的情况让陆时忆改变了主意。危急关头，这会成为谢廷玉保命的底牌。

“我说没用，你就相信我？”

那当然不可能，陆时忆取出不老松珀做成的吊坠，“在这颗琥珀里注入妖力，你使用妖力时我都能感知到。”

他并没有其他选择。

谢廷玉抬手，一丝妖力注入，透明琥珀中出现一根红色发丝样的纹路。

在可预见的未来里，他都将处于陆时忆的注视下。心中有一丝苦涩，谢廷玉反转手腕，掌心向上。

陆时忆松开手指，妖丹落入谢廷玉手中。

吊坠上的琥珀在陆时忆胸口微微发热，只可惜，这枚不老松珀不过两百年的树龄，这一丝妖力就已经是琥珀能承受的极限，而且至多也只能封存谢廷玉的妖力一年。

谢廷玉鬼使神差道：“你就不怕养虎为患？”

陆时忆一如既往地平静，“你可以试试。”

的确，短时间内他不会有胜过陆时忆的可能。握紧似有千斤重的妖丹，谢廷玉抬眼，十分确信吸引自己的并非只有妖丹。

明明最大的秘密被陆时忆拿捏住，但谢廷玉却坦然极了，一直悬浮飘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踏实落地。

他独自怀抱着自己是妖的秘密渡过十几年，没想到世间竟然真有一个人能成为他的同盟。

即便不知缘由，这脆弱的关系也不过是无边海域上一节不知何时将坠入海水的浮枝，但起码此时此刻，谢廷玉终于找到一处能让他获得片刻安宁的落脚点。

“师姐，我想休息。”谢廷玉按着刚刚被陆时忆踹中的胸口，轻声道：“这里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