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不过片刻的光景,李宝樱感觉时间有一年那么长,如果可以,她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当下,事情就不会继续发展了。
李珠印提醒她:“樱儿小心着了狐狸精的道。”
李宝樱缓了缓神,极不情愿地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被押回长老堂的路上,华容已经想好了说辞,回道:“姓朱,闺名容容。”
李珠印质问道:“哪个容?”
华容看向咄咄逼人的大长老,意有所指:“有容乃大的容,君子可容天下的容。”
一句话,无形之中把长老堂内所有人都骂了进去,当然也包括大当家李宝樱。
大堰朝以女子为尊,男儿尚可容天下,而她们这群女子连一个男子也容不得,这不是骂她们又是什么?
李珠印今年六十有三,身体状态急转直下,又是个气性大的,被毛头小子这么一气,当即摊在椅背上,手脚抽搐。
两姊妹一个掐人中,一个给她顺气,手忙脚乱。
“大姐!”
“大姐你可别生气。”
“请大夫,快请大夫来。”
一时间,长老堂内乱作一团。
李宝樱心烦意乱,抬手揉了揉眉心,吩咐李芳苒:“先把人带下去吧,诸事等大娘身子好些了再议。”
“是。”李芳苒朝手下摆摆手,王旖与另一名寨中少女将华容架起来,拖出长老堂。
沾染淤泥的锦靴划过地面,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华容用怨恨的目光注视着李宝樱,直到女人那张布满阴郁的脸再也看不见。
夫郎离开,李宝樱起身来到姨母面前,见大姨母脸色灰白,她心里生出一丝毫无根据的感觉,大姨母恐怕命不久矣。
她问正在诊脉的沐大夫:“大娘身子如何?”
沐大夫收回手,慢悠悠地整理好脉枕,端详双目紧闭的李珠印须臾,有些力不从心。
她起身,朝李宝樱行礼:“还请大当家移步,到外面说。”
大姨母突然晕厥,这病来的如此之急,李宝樱也想听听大夫怎么说,便随大夫来到室外。
她是金银寨大当家,不是遇事就慌之人,平静地问道:“大娘到底得了什么急症?”
“大当家有所不知,这不是急症。”沐大夫道:“大长老这病已经有三个月了,最忌生气,可是大长老那性子大当家也知道,点火就着。”
李宝樱不懂医,但也从沐大夫口中听出些门道,忧心忡忡地继续询问:“那大娘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沐大夫带着抱歉的神色:“若是她肯平心静气,用药吊着,三五载不成问题。若是大动肝火,随时会有性命之危。”
医者只能治病救人,无法让人长生不老,李宝樱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她并未责备大夫,眼底蓄满疲惫,对大夫说道:“缺什么药材尽管开口,不管药材多珍贵,我都会想办法取来。”
大当家平日里桀骜不驯,对待长辈却极为孝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可是,把大长老气病之人是大当家房里的夫郎,此事便显得极为讽刺。
沐大夫没在多说什么,行礼进屋。
李宝樱立在门口讷讷出神,心思沉重。
金银寨没有牢房,华容被关押在柴房里。
柴房积了厚厚一层灰尘,无处下脚,华容忍着恶心褪下外袍,铺在柴火堆上,继而坐在袍子上一动不动。
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窗外光线渐渐变得昏暗,周遭寂静无声,树影黑沉沉的,衬得周遭更为寂静。
突然蹿出一只老鼠,风驰电掣般从华容眼前掠过,华容双臂紧紧抱着小腿,眼底没有恐惧,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想他住惯了富丽堂皇的宫殿,尚且夜不能寐,今夜宿在柴房,定是彻夜难眠。
门口传来开锁声,他缓缓抬起头,看到小侍提着食盒进来。
小侍名叫王满,是王旖嫁入李家时带过来的弟弟,王满不仅功夫烂,才华也无半分,是个地地道道的草包,金银寨自然没他的位置。
李宝樱见王旖是个人才,便把她这个弟弟一并留下,让王满专门打扫明月阁。
他是被大当家派过来给小夫郎送饭的。
大当家比较重视这个新娶进门的小夫郎,王满也不敢怠慢,轻轻把食盒放在地上,打开盖子,“主君先吃点东西,别饿着了。”
华容看也不看那食盒,一脚把食盒踢翻,吃食散落出来,裹了层灰。
他的举动把王满都气哭了,带着哭腔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华容傲慢地抬眼,仍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谁稀罕她送来的饭菜,即便饿死,本公子也不吃金银寨一粒米,恶心。”
“你……”王满连食盒都没收拾,转身跑出柴房,咔哒一声,房门落了锁。王满站在门口,梗着脖子道:“我看你能顶多久。”
小侍刚走不久,久居柴房的老鼠闻到香气,全家出动,把尚有余温的饭菜吃干净。
华容闭紧双眼,双手掩耳,依然挡不住老鼠发出的吱吱声,精神饱受折磨。
王满跑回明月阁,哭哭啼啼向李宝樱诉苦:“大当家,小的把饭菜送过去了,主君非但不吃,还把食盒给踢翻了。”
小夫郎倒是很有骨气。
对此,李宝樱并不意外,可她没心情继续吃饭了,停箸起身,拍了拍王满的肩膀,“难为你了,把桌子收拾了吧。”
王满眨了眨泪眼,“大当家也不吃了吗?”
李宝樱挥挥手道:“不吃了。”
寨子被官兵包围,大姨母晕迷不醒,夫郎不肯吃饭,内忧外患,一堆事堵在心口,她怎么吃得下去。
她先去净心阁探望大姨母,而后找李芳苒商议退敌之策,忙到亥时才回明月阁。
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大红色被面全是昨夜为了降服新婚夫郎留下的褶皱,一幕幕生动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仿佛隔了很长一段时光。
或许他们之间,只有这一夜的情缘了。
她褪去纱裙,掀开被子钻进被窝,枕着鸳鸯枕头,阖上眼帘,却久久不能入睡。
到了后半夜,终是躺不住,起床穿戴整齐,爬到房顶,试图用酒把自己灌醉。
入眼是夜幕星河,挂在枝头的月牙发出清冷的光泽,耳边无半点声响,她的心亦如静谧无声的夜,空空寂寂。
她的人生,一夜之间发生巨大改变。
昨天,她的心里只有山寨,眼里只有钱,梦想着,要像曾祖母那样,掌控列国经济,成为呼风唤雨、连皇族也不敢动她分毫的人。
不曾想只一天光景,她的心里便多了一个人,不仅如此,朝廷都敢出兵围剿金银寨了。
一代枭雄沦为笑话,只有一醉方休,才能让她暂时忘记窘迫的处境,麻痹内心的寂寥。
柴房那头,华容也如匪首一样夜不能寐,戳破窗纸,眯眼观察窗外情况。
目光越过屋瓦,他看到坐落于不远处的明月阁,一个女子坐在屋顶,下巴微扬,静静地观赏漫天星辰。
本帝卿住柴房,你住干净的明月阁,还有心情饮酒赏月,小心掉下来摔死你。
他心中意难平,下一瞬便瞧见匪首遭了报应,身子在瓦片上滚了几圈,从楼顶坠落。
“哈哈哈……”华容放声大笑起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死也残了吧?”
啪地一声,酒坛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坛中酒水溅湿地面,李宝樱鹿皮软靴着地,摇摇晃晃站好,眼前天旋地转。
王满闻声跑出来,凉风夹杂酒气钻入鼻尖,震惊之余不忘自己的差事,敢在她摔倒之前将醉酒之人扶稳。
他仰望屋顶,心有余悸,“大当家喝酒便喝酒,为何爬到屋顶去喝,多危险。”
把人扶回房,为她盖好被子,王满不敢继续睡觉,坐在屋内地板上守着,直到天亮。
翌日醒来,李宝樱头痛欲裂,躺在床上按揉太阳穴,喊道:“王满你进来。”
王满推门进来,“大当家醒了。”
李宝樱问他:“小郎君用早膳了吗?”
王满昨夜没睡好,此时眼圈乌青,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回道:“没,不过这次没把食盒踢翻,算是给面子了。”
李宝樱:“……”
这就给面子了?
小夫郎性子倔到什么程度,令人难以想象,接下来三天滴水未尽,宁可饿死也不吃王满送来的吃食。
到了第三日晚上,李宝樱怕这样下去把小夫郎饿死,亲自提着食盒前来送饭。
推开柴房门扉,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李宝樱抬手扇了扇灰,一手提灯,一手提着食盒,缓缓踏入室内。
小夫郎本就没有二两肉,饿上三日,又瘦了一圈,脸部轮廓菱角分明,衬得他更加清冷不近人情。
沉稳的脚步声落入耳中,确定来人与往日不同,华容倏然睁眼,眼眶稍稍凹陷,眼皮更加薄了,眸里流出狐疑的目光。
月华清冷,烛火摇曳,恍惚间一地斑斓。
纱裙轻轻摆动,渐行渐近,终于来到他面前。
李宝樱停住脚步,垂眸注视日渐消瘦的小夫郎,心头酸涩涌入喉尖,心不落忍。
华容无法掩盖因饥饿而虚弱的气息,“你来了,是那老女人被我气死了吗?”
如果本帝卿猜的没错,这顿饭是断头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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