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全文只有一章

01

大椿,京城。

御场围猎。

顾易安一马当先,骏马嘶鸣,啼声哒哒。

拉弓如满月,两指轻放,箭如流星飒沓。

麋鹿一头栽倒在地。

猎场上欢呼震天,世家小姐公子们齐声叫好。

又见一只雪貂从林中窜出,顾易安待要去追,一脚踏空,险些栽下马来。

他低头去看,马鞍上的皮绳不知什么时候被磨断,刚那一脚,正好把已到强弩之末的皮绳蹬断。

马蹬便也掉了。

顾易安勒马掉头,早有下人拿了新的马鞍在场边候着。

谁说了一句齐王殿下来了。

顾易安望过去,李盈已经快马到了他的身边,先他一步下马,仔细端详着那断处,并无不妥。

又伸出右手,放在马鞍一侧,掌心朝上,笑道先下来吧。

内宦忙道,您是千金之躯,哪能踩着您的手下来呢。还是奴婢来吧。

李盈笑着让她退下,白脂一样的手牢牢握住顾易安的鞋底,另伸出一手来扶他。

顾易安低头,撞进一双澄澈明亮的笑眼。

没有多想,他借着力,翻身下马。

听到四周倒吸凉气的声音。

隐有声音道,王手为踏,夫复何求。

顾易安朝四周瞥去,一众贵子用艳羡的目光盯着他。

眼神炙热,如有实质,烫得他后背灼热。

是该羡慕。

京城无人不知,齐王李盈爱惨了顾易安。

顾易安随手指颗星,齐王转头就能搬张梯子去够。流言纷纷,李盈从来不改。

他转头看李盈。

李盈对周遭的注视一无所察,乐呵呵地指着远处一棵琼玉一样的梨树,问:「你上次说后院想种梨树,今天送进京了,我看了,约莫就那棵树这么大。你今天要去看看吗?」

又道,「我准备每棵树下都埋一坛上好的白玉霜佳酿,往后呢,遇上大日子就开一坛,你说好吗?」

一路殷勤,喋喋不休到看台之上,惹来更多艳羡的目光。

两人入席坐定,李盈招手,内宦颠颠地跑来,把工部呈上来的齐王府图纸摊开。

图纸上朱笔勾勾画画,点点殷红,都是两人几个月来涂涂改改的痕迹。

满纸奇思妙想。

李盈说,树送来的有点多,你上次圈的地方种不下,你再圈几处吧。

顾易安有点烦了,当下随手拿起朱笔圈了几处,说道就种这里吧。

正要放下笔,李盈忙道,「到底是你日后的居所,趁现在动工着呢,你多费点心嘛,回头住着也安生。」

顾易安耐着性子,又看了看图纸,指着一处小字问,「这是什么?」

李盈兴致勃勃,说:「当初就是看中了这里有处温泉才定了它做齐王府,最近京中来了一个巧匠,说可以把这温泉水引到房中地底下,寒冬地板踩上去也是暖的。顾国公两个月后就回京了,我算算时间,现在动工的话,等你娘来了正好能用上。」

顾易安手顿了一下。

李盈没看见,转头笑得璀璨:「咱们的婚事啊,也该提上日程了。」

一滴红墨滴在图纸上,晕开一团渍。失神的顾易安连忙将笔抬高,放到一侧。

可图纸上的墨渍依旧红得触目。

02

京城下第四场雪的时候,护国柱石顾向阳回京。

百姓自发夹道相迎,太女率百官于宫门口相迎。

入席坐定,顾易安亲自为母亲布菜,顾向阳问他主意已定?

顾易安点头。

他眼神往下掠去,李盈正拉着他的家姐顾文睿饮酒,一脸春风和煦。

此次顾向阳归京,她比谁都高兴。

顾向阳顺着儿子的目光也看到了这笑容,自诩铁石心肠也难得不忍。她说齐王殿下待你之心日月可昭,你当真舍得?

顾易安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顾向阳叹了口气,说既如此,日后不后悔就成。

内宦几步前来,宣召护国公近前说话。

李盈感知到目光,回望过来,看见是顾易安,笑得愈发动人。

十八载青梅竹马情,今朝便断送。

顾易安抬手,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宽大的袖口挡住了李盈的注视。

四肢百骸都寒凉,他不敢看那双清澈炙热的眼眸。

场中缓歌慢舞凝丝竹,众人不知高台之上陛下和护国公谈了什么,却见护国公忽而跪下。

陛下面色如霜,一语不发。

场间推杯换盏之声骤停,人精们脑中已划过千头万绪。

李盈担心护国公,一头冲上去,想要为护国公求情,被太女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长姐?」李盈用力想甩开她,却见太女脸上寒霜更甚,目光灼灼地盯着高台之上。

掐着李盈的手收紧,几可闻骨头声。

李盈却顾不上疼痛,因为她也看见了。

护国公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块玉佩,举过头顶。

那是一块极好的玉佩,在日光下玉色温润,清透晶莹。

是当年皇夫在国库中千挑万选出来,为小女儿打的百日宴贺礼。

又在周岁宴赠予护国公家的长公子,以结秦晋之好。

李盈转头望向顾易安,顾易安偏转过头,不敢接下这凄怆一眼。

于是李盈明了,他是知情的。

她脚步不稳,几要摔倒。

太女死死拽住她的手,咬牙切齿地说,给孤站直了,莫堕了我李氏的脸面。

可太女的眼中也爬上了血丝,她比谁都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跟被下了降头似的,一头扑在顾易安身上十八年。

高台上陛下终究是收下了那块玉佩。

皇夫大怒,拂袖而去。

陛下抬手示意顾向阳起身坐下,她垂眼叹道,向阳啊,朕给你们家铺的是几辈子的好路啊。

顾向阳恭谨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自己走自己的路吧。

李盈要冲上去问问,太女一手将人按下,说你今天就坐在这里给孤喝酒。

一场酒喝得没滋没味,这边气压太低,愣是没人敢来触霉头。

太女夫劝道,让她去吧,所幸明旨未下,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

太女气道,她就是下贱,非要上赶着让人家去作践。有这功夫,我自己来作践好了。坐下喝酒。

李盈嚯地起身,说不劳长姐,我自己找个湖淹死一了百了,不会堕了您的威名。

不顾众人阻拦,掉头就走。

气得太女咬牙切齿,道谁都别理她,让她跳!早点跳孤还省下了整修齐王府的钱。

宴中探寻的眼神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太女阴沉着一张脸,一一望了回去。

于是宴会上形成了诡异的一幕。

台上细腰争舞,台下一个个低头看席,噤若寒蝉。

03

李盈在皇帝面前跪下磕头,说母皇我不同意。那是我周岁宴上您赐给我的夫郎。天家一言九鼎,断无朝令夕改之事。

皇帝爱怜地看着小女儿,说护国公居功至伟,她一辈子不曾向朕开口求过什么,朕无法拒绝。

李盈膝行几步,抱住了皇帝的膝盖,哭得涕泪俱下,「母皇,我求您。」

皇帝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来求我,而不是先去找顾易安,那便是心里有数,这事是他不愿意。

皇帝目光如炬,一番话将李盈钉在当场,动弹不得。

她无言以对,眼泪簌簌敲在皇帝膝盖上,一滴一滴敲到了一番慈母心里去。

皇帝伸手抚摸她的头顶,一如幼时哄她入眠。

李盈问:「母皇,当真没有回旋余地吗?」

皇帝说,世间万物,只有人心,强求不得。

她将订婚玉佩重新还给李盈,李盈失魂落魄地离去。

十八载相处,她其实比谁都清楚,顾家三代军旅世家,顾易安志在沙场,不在内宅。

只是她不愿意放手,所以索性装作不知。

沙场苦寒之地,有什么好的?

顾易安是天上皎皎明月,为何非要往泥沟里钻?

她不明白已经付出全部努力了,怎么还是留不住顾易安。

只待过完年,齐王府落成,她加冠礼一过,婚礼必成,顾易安就是她明媒正娶的齐王夫。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齐王殿书房时,顾易安已端端正正地坐着等候她多时。

李盈目眦欲裂地盯着一派清风朗月的顾易安,话未出,泪先下。

左右极有眼色地闭门退出,偌大一个书房内,只剩下两人相顾无言。

顾易安先开口,他说:「我谋略不输女子,我不甘心困于后宅。」

李盈没有接话,顾易安又说:「母亲答应我,年后就带我去青铜峡。」

「那我呢?」

李盈怔愣愣地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与自己对视。

我怎么办?

你考虑过吗?

顾易安面色沉静如水,他望着李盈红肿的眼,静了一瞬,才真诚说道:「京中贵子如云,殿下定能觅得如意郎君。」

「我觅得如意郎君,你也无所谓吗?」

李盈巴巴地看着他,像一条雨夜被弃街头的狗。

她扯着他的衣袖,连珠炮似的急急说,「齐王府的酒埋好了,等过完年,我们就大婚。我们挖一坛当合卺酒,好吗?」

细碎的哭腔问,「好吗?」

「不走,好吗?」

豆大的泪蹦出,挽回不了要走的人。

顾易安摇头,说放我走吧。

李盈哭喊,「我不放,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做我的齐王夫。」

话音落,将顾易安圈入怀。

顾易安奋力一推,躲到一侧,背却撞上了朱红色的柱子,李盈欺身上来,吻住他的唇。

顾易安尝到了李盈的泪。

李盈尝到了她日思夜想的滋味。

她扣住顾易安挣扎的手,举过头顶,更加沉醉于那桂花酒中的甜香,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顾易安是我的。

他必须是我的,他只能是我的。

那是她从记事起,身边所有人一遍一遍地告诉她的。

顾易安是她的夫郎。

李盈知道大椿苦同室操戈久矣,所以她认定世间所有,皆属于长姐。她绝不争不抢,如此大椿才能国祚绵长。

可顾易安不一样,他是这世间唯一一个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世人皆知的只属于李盈的人。

她吻得眼泪四坠,恨不得化身厉鬼,将顾易安的魂魄都吸干,再不能升起一丝一毫想要离开的意念。

顾易安放弃了挣扎,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犹如一个傀儡,任由她欺辱。他睁眼看着狂乱的李盈,那是他不曾见过的绝望凄厉,明明此刻是她为非作歹,顾易安却觉得她可怜。

可自己难道不可怜?

他顾易安有鸿鹄之志,却因一纸婚约,被困牢笼。

顾易安落下泪来,那一行清泪似剑划过李盈,震得李盈手足无措地放开他的手。

李盈从未见顾易安落过泪,她方寸大乱,手忙脚乱地拿手去捧他的脸,拇指替他擦去眼泪。

擦完脸上淌着的泪痕,新的泪落下,再擦再落。

「易安,别哭了。」

李盈如此说着,自己却比他哭得还凶。她哭得声音也发抖,却还是道,「别哭了,易安。」

「你哭得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一样手足无措,只知道一味地给顾易安擦泪。

顾易安却将自己胸口一扯,衣襟大开,露出他瘦削滑腻的肩膀,脸上泪痕斑驳。

「你想要,我给你。如此,你可甘心?如此,我能去青铜峡了吗?」

悍然决绝之势如闪电劈下,震得李盈惊愕无言。

李盈慌慌张张地伸手将顾易安的衣襟合拢,喃喃说不要这样,易安,不要这样。

顾易安说:「李盈,放我走吧。我真心想走。」

李盈讷讷地倒退了一步,凄怆笑开,眼泪砸在苍白干裂的唇上。

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赢过顾易安。

这次也一样。

李盈拨开自己层层衣裳,在最贴身处扯出一块还带着体温的玉佩,右手死死攥住,几乎要将玉佩捏碎。

眼泪砸在玉上,溅起水光。

她不敢再看,连忙囫囵将它塞在顾易安的手中,又如来时一般,跌跌撞撞地离去。

那块暖玉自李盈周岁起便从不离身,是顾家给她的订婚玉佩,如今抽走,好像李盈身体的一部分也随之被抽走了。

七魂六魄不知少了哪一魂哪一魄,走路只觉轻飘。

宴席已散,她浑浑噩噩地走到一处水榭,内宦领命端来酒菜,她只埋头喝。

内宦劝诫,被她远远赶开。

于是四下寂静,连人声都不闻。

夜幕沉沉,宫里次序点上了灯。

她从怀里取出那块护国公退回的玉佩,搁到灯下细看,可是酒醉眼花,看不清玉佩上是雕龙还是游凤,她眯眼待要再细看,手一抖,玉佩滑落,坠向池塘。

李盈心里一咯噔,心想这可是顾易安的东西,别看顾易安面上温文尔雅,其实闹起脾气来最难消火。

她下意识探身去够,没够到,急得双脚踏上美人靠,一头栽倒。

水声哗啦,池水寒冰刺骨,吞没一切。

李盈抓住了玉佩才反应过来,这玉,顾易安不要了。

她抬头望天,明月皎皎挂于树梢,水光潋滟,天上月犹如水中月,似乎往上游就能够到。

李盈松开手,玉佩沉底。

她闭眼,心道泡影终究是泡影,握在手里也会碎掉。都是徒劳。

巡逻的侍卫巡到附近,看到几个内宦守在路口,问干什么呢?

内宦说齐王殿下在水榭饮酒,不可惊扰。

巡逻的侍卫眼尖,远远打量上一眼,说尽胡说,水榭哪有人啊?

内宦吓得回头快走几步,远远瞧去,头往左摆,往右摆,换着角度看,水榭空无一人。

内宦只觉天旋地转,骤然一路狂奔,比逃命还快。待到近处,举着灯笼四处照,就照到了池水中一截红色的锻袍。

内宦的尖叫响彻云霄,她对着池塘哭得如丧考妣:「殿下啊——」

周遭内宦侍卫被这一声吓得浑身一激灵,脱衣的脱衣,脱鞋的脱鞋,一个个像下饺子似的争相往半冻的池塘里砸,一阵兵荒马乱。

东宫书房内,火盆上摊着一本烧至一半的奏章,太女夫从外间走进来,凑上去看了几个字,从仅剩的字迹中依稀辨认出是太女上奏陛下,趁护国公在京,趁早操办了齐王的婚事。

他叹了一口气,慢悠悠走进来,「明明心系齐王,怎么嘴上就不肯好好说?」

太女冷哼一声,不语。

外头乱糟糟一顿吵嚷,两人都抬起头来,皱眉望向外间。

不多时,一个内宦急匆匆地跑进来,说禀殿下,齐王殿下落水了。

不是,那傻子真跳啊?

太女嚯得起身冲出去,经过门槛时绊了一下,太女夫赶紧扶住,太女停也不停,只一个劲儿往外冲。

「欸,斗篷披上啊。」

太女夫回头拿了斗篷待要追,人早已经没影儿了。

04

齐王殿的灯火彻夜不眠燃了三夜,齐王李盈高烧未退,昏迷不醒。

宫中术士说李盈魂魄散了,要片刻不停地跟她说话,招来她的魂魄归位。

太女说得口干舌燥,李盈未有半丝反应。

第四天的时候,太女不顾护国公颜面,连下三道谕令,将顾易安「请」进了宫。

顾易安坐在榻边斜放的矮椅上,依命开口,说殿下,醒来吧。

太女说,你告诉他,她一醒,马上大婚。

顾易安摇头,说君无戏言,陛下已经允了我从军。

寒霜剑刷拉抽出,架在顾易安的脖子上。

太女说,你再想想呢。

顾易安侧头看向形容潦草的太女,扬起修长纤细的脖颈,说您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眼中决绝,比寒霜剑还要坚硬。

皇夫坐在高椅上,摆手说把剑收起来吧,晃得为父头疼。

又看向顾易安,说你周岁入宫,十八年的青梅竹马,纵使姻缘不成,总该有份情谊在的。

说罢垂泪,转身带人去往外间。

内寝只剩顾易安和李盈。

顾易安这才从椅子上起来,坐在榻上。

他牵住了李盈的手,轻轻摇了摇,从不服软的人竟难得露出一丝软糯的哀求。

他其实不明白李盈。

京中高门贵子,个顶个的柔顺婉约,哪个不比他知情识趣?

齐王府内院是多少名门望族公子的梦想,但却不是顾易安的梦想。

顾易安拉着她的手说,「你我道不同,纵使非要将另一个人绑去走同一条道,也不会走得痛快。」

「该放手了。」

「李盈,你该放手让我走了。」

李盈还是不醒。

顾易安红了眼眶,说:「李盈,我不信你舍得让我背负你的性命,满心负疚地去过下半生。」

入夜,护国公府来了第二波人,请顾易安归家。

皇夫问太女,「总不至于要让护国公亲自来接儿子回家吧。」

太女摇头,说护国公不会来。我不是母皇,我与护国公的君臣情义撑不起她来这么一遭。

宫中有人密告,当日一个侍卫远远瞧见一个内宦将齐王推入池塘。因未确定身份,侍卫秘而不宣,多方查探,直到今夜,抓住了那人。

皇夫让将人压上来,那内宦却是东宫一个洒扫小宦,见到太女砰砰磕头,直喊殿下救我。喊声凄厉,恨不得整个齐王殿都听清主谋。

皇帝抬手,侍卫上前用麻布塞住她的嘴。

齐王殿内静默无声。

齐王属官个个低头看地板。

皇帝皇夫望向长女,不置一词。

太女开了口,让人将侍卫和内宦一起送往诏狱。另下旨,彻查宫内旻国细作。

下完令,目光从殿内人员脸上逡巡而过,无人敢接这目光,恨不得将头埋进地板里。

太女捏捏眉头,道罢了,都下去吧。

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众人鱼贯而出。

皇帝道,当断不断。

太女摇头,说总不能等阿盈醒来,连个用顺手的人都没有。

皇帝道,旻国内斗成那样,巴不得我们也乱。

没人追问为何东宫内宦会推齐王入水,也没人急于辩解自证清白,大椿皇室核心成员只这屋中四人,互信无疑,千言万语不需说。

顾易安想,只凭这点,大椿也该国祚绵长。

他捧着一本兵书,轻声细语地念给李盈听。念得咽喉疼痛亦不歇。

李盈其实不爱看书,但总爱捡顾易安的书目来读,想着能多搭上几句话。但往往接得狗屁不通。

每当此时,顾易安总使唤她端茶倒水,一打岔,李盈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顾易安于是耳根子清净不少。

他目光落在兵书上,却未注意榻上那人已经睁眼,目光迷蒙,颇为疑惑地看了他半晌。

顾易安念完一页,翻书间隙扫视榻上,与这目光撞个满怀。

脸还是那张脸,可李盈从未用过这种迷茫的眼神看过顾易安。

李盈问,你是谁?

顾易安呼吸几乎窒住,书籍被他捏皱,他没接这话。

跟前伺候的内宦几夜没合眼了,听到声音全身一震,喜出望外,高喊,殿下醒了!

外间稍坐的三人立即起身,快步流星踏入,太医院众人鱼贯而入,顾易安趁这个功夫退居人后。

他心脏一抽一抽地跳,几乎每次跳动都要撞破胸腔的皮肤冲出。

她忘了他,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

好,好得很!

银牙咬碎,泪眼迷蒙。

李盈迷茫地盯着众人,又问,你们是谁?

众人尽皆愣住,待要说话,李盈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几个太医轮番诊治,又几经商议,直到天明,才终于推出了太医正。

太医正说,殿下失忆,应是落水之时头部撞伤,并无医治之法,兴许一两日就恢复了记忆,兴许一辈子也想不起来。

太女道,忘了也好,可见是上天怜悯。来人,送顾公子回府。既想去青铜峡,收拾收拾这几日就走吧。又召来齐王殿众人,说日后但凡有人敢在齐王面前提一句顾易安,就乱棍打死。

05

一个年热热闹闹地过完了。

齐王被退婚后自溺成为了公开的秘密。

世家贵族开始暗戳戳地打听齐王的动静,悄悄安排公子偶遇。

二月底,齐王病愈,到处招猫逗狗。

三月,齐王加冠,出宫建府。

迁府大宴那日,皇夫请了全京城的名门贵子,众人心知是在选新的齐王夫,无一缺席。

偏生前一日白鹤楼出了新酒,齐王去凑热闹。

一群狐朋狗友喝到天明,醉成烂泥,并未出席。

选夫不了了之。

转眼入六月,旻国骤然入侵,兵分两处,一道直指青铜峡,一道攻打蔚州城。

鏖战三月。

在京城中捂了二十年的明珠置于日光下,璀璨夺目。

稳扎稳打的战役中,顾易安足智多谋,声名鹊起。世人赞顾易安不愧出身护国公府,将门无犬子。

九月初七,蔚州城郡守死战殉国。

蔚州城破。

朱雀大街上,快马不分昼夜地疾驰街头,送来军报。

京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太女在捷报上看到了顾易安的名字,哼了一声,到底该给的嘉赏一分不落。

皇帝说,顾易安若为女子,轮不到顾文睿袭爵。

朝中议定派出宗亲,带着粮草辎重金银,前去阵前犒赏三军,鼓舞士气。

一御史站出,说臣提议让齐王殿下走这一遭。

太女冷脸,未出一言,朝中群臣瞧见脸色,赶紧一股脑又提了七八个人选。

朝会散。

太女夫劝,粮道是顾国公亲自定下来的,十分妥帖。齐王已及冠,该给她添点政绩才是。

太女说我何尝不想让她去,可是顾易安也在青铜峡,万一那混账玩意儿又给我闹出什么荒唐事来!

话说着,转头就看见那混账玩意儿站在门口,听得真真切切。

李盈说什么顾易安,哪有那么邪乎?我不过就是醉酒落湖,怎么传得像我殉情似的。李诗神也常醉酒做出荒唐事,怎么没人说她是殉情呢?

又说,不过是个男人,难道还能是从天上掉来下的仙子吗?

太女瞪她,让她玩儿去。

不走,闹了两天。

太女败下阵来,允了。

临行前,四下无人之际,太女从怀里给她掏出了一块金灿灿的令牌。

李盈目瞪口呆,说不至于吧。

太女一把给她塞入怀,说非常时期,多个保障是好事。

消息传到青铜峡,众人皆看顾易安。

顾易安岿然不动。

算着日子差不多了,顾易安请命,说我去接应她。

点了一队人马,往寿山村去。

左右说不对啊,寿山村不在粮道路线上,偏了有半日马程呢。

顾易安说,几百年前有个李诗神,醉卧日月潭,写了一首千古好诗。

好巧不巧,日月潭就在寿山村。

左右不解,这跟我们接应钦差有何关系?

顾易安咬牙,心说那得看某个混账钦差这个时候了,是否还有心情游山玩水。

到了日月潭,并不见仪仗,顾易安松了口气。

心想李盈还算识大体。

于是将人放出去打探仪仗到哪了,身边只留了几个人。

等待间隙,见一老翁,砍柴摔断了腿。

左右都是军旅出身,上前喀嚓几下给他接好,顺手给人送到了潭边的家。

老翁千恩万谢,连问姓名,顾易安随口胡诌了个乔姓,就要告辞。

院门外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声,老翁说,该是我家妻主回来了。

顾易安望去,一个白发老妪领着一个妙龄女子踏进院门。

后面只跟着两个侍卫。

顾易安咬紧槽牙,面上依旧温雅。

老翁连连介绍,说这位是乔公子。

两人隔着数月时光相望。

有风吹过湖面,泛起千层涟漪。

李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说:「乔公子。」

秋风起,吹落几丝碎发,扎进眼睛里,些许疼。

顾易安闭上眼,拨开碎发,无声回礼。

一旁老翁还在喋喋不休,说多亏这位乔公子,否则这腿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妪又是一通道谢,再三恳请留下用饭。

李盈说,别了,我就馋口酒,您给我一壶酒我得赶着上山观景去。

顾易安也要了一壶,在院中桌上放下几两碎银。

草庐建在日月潭边,走出院门就是绝佳风景。

老翁很热心地给两人提了两壶酒,一盒点心,道这是寿山特产,送您了。

又把银子塞了回去,说乔公子待我有恩,这钱不该收。出门往右,朝山上再走上几步,就是最好的观景时间和地点。

顾易安问,同行否?

李盈欣然同意。

恰逢日落,余晖染天,霞光映水,彩霞铺了一湖。

两人在山腰小亭中坐定,俯视日月潭,流光潋滟,美不胜收。

李盈打开盒子,咬了一口点心,眉微皱。

吃了一块。

又吃一块。

噎得慌,就着酒,再吃了一块。

顾易安心想什么好东西,这么挑嘴的人也爱吃?

朝她伸出手。

李盈盯着落日,半晌,酣畅淋漓地打了个喷嚏,正对着敞开的食盒。

这才转头看见顾易安的手,连忙从食盒里拿出一块,老老实实地递过去。

顾易安瞥了眼,右手拇指与食指搓了又搓,迟疑了几瞬,收回手,道不必了,我没洗手,手不干净。

李盈:哦。

顾易安又问,其他人呢?

李盈说什么人?

顾易安叹了口气,说:「我叫顾易安。」

点心太干,呛得李盈连咳好几声。

顾易安静静看着她心虚,悠悠说:「我来接应钦差。」

「哦哦,对,钦差。她们按原定的路线走,我快马过来看看日月潭,明日一早就启程归队,她们带着粮草辎重,走得没我快,误不了事,你放心吧。」

顾易安说,我问的是跟着你的侍卫,总不能只带了这两个人吧?

李盈一摆手,十分轻松随意,说哎,自家土地能出啥事啊,两个人够够的了。

沉默。

沉默是此刻的日月潭。

禅宗寺内舌灿莲花,能辩机锋的麒麟才子无语。

顾易安看着一脸天真,捧酒观景的齐王李盈,叹了口气。

罢了,左右齐王也不是第一天荒唐。

06

次日归队。

迎着朝阳,顾易安策马扬鞭,眉目疏朗,有京城之中没有的潇洒肆意。

想来边关风沙并未磨损明珠,反而抛光得更璀璨夺目。

如此甚好。

李盈扬鞭,笑意渐深。

待到大队人马踏进青铜峡时,果然没有误了时辰。

摆上香案,李盈踏上高台,三军阵前一番慷慨陈词,士气激昂,恨不得马上出城再打一战。

饷银发下去,粮草辎重医药入了库,君臣一心,后勤无碍。

九月二十日,旻军突袭光州城。

光州城郡守掘开黄河大坝,纵黄河水淹三军。

滔滔黄河滚滚而下,将旻军三万攻城兵吞噬殆尽。

光州城未损一兵一卒。

然而,奔涌的黄河水并未停下脚步。

黄浊的巨浪卷起漫天的沙土,怒吼着横冲直撞,将大椿两岸百姓的房屋拍碎,庄稼冲毁,近八万良民殒命当场。

黄河下游三郡十一县造册在户的二十七万民众流离失所。

朝野震动。

军报送到勤政殿时,有阿谀奉承之辈提出,刘世宗不费一兵一卒,全歼旻军三万,该封赏。

盖因当朝皇帝年幼之时,不过宗室闲散人。

彼时,曾有一教书先生启蒙两年。此人便是如今的光州城郡守刘世宗。

皇帝登基后,众人追捧刘世宗时,尊称她一句帝师。

刘世宗坦然受之。

青铜峡地近,比朝廷更早收到水淹三军的军报。

一贯稳重自持的顾向阳砸了手头一个砚台,大骂无耻。

消息传到李盈帐内,李盈暴跳如雷,说我马上就去砍了这个老匹夫。

姚晴拉住了她,说一切还是先等朝廷谕令。

李盈白她一眼,道你是长姐身边最得力的属官,你认为,长姐会容此等小人?

姚晴恭谨拱手说,此事不由太女心意。天地君亲师,太女需顾惜陛下百年声誉。

史书会记载,这一朝的皇帝以仁孝著称,却连老师都斩了。

李盈说,我不懂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三十五万子民血泪昭昭,不杀刘世宗不足以平民愤。母皇斩不得,长姐有顾虑,但我是个纨绔,名声于我,不重要。

说罢,点兵。

青铜峡之行是李盈第一次出公差,太女操心,给她顶配了一支骁勇善战的行伍。

令行禁止,不到两刻钟,兵马已整装待发。

一人一骑挡在队伍前,马上那人挺秀纤雅,说朝中事,陛下自有论断。

李盈盯着顾易安,目光坚毅,说我姓李,李氏江山,我该出一分力。

挥手,五千轻骑绕开顾易安前行。

李盈将走之际,勒紧缰绳,掉转马头,朝顾易安说,「我虽不记得你,但是调查过你。金丝笼装不下雄鹰,不是雄鹰的过错。」

恰好一道日光从她背后斜来,照得她光芒万丈,十分伟光正。

不待顾易安回应,李盈夹紧马肚,绝尘而去。

顾易安立在当地,骨节分明的手掐着缰绳,指甲盖泛白。

顾文睿说,其实以齐王的身份,她最适合管这档事。

顾易安说,我知道,但是她没经过事。

顾文睿好笑,说既舍不得,当日何必如此决绝。既决绝了,就不要再回首望。齐王忘记你,对你是好事,放下你心头的愧疚,好好享受你的荣耀吧。

07

青铜峡到光州城,需翻越一座高山。

军队站在山顶上,极目远眺,黄河肆虐,水漫万里。

有无数蚂蚁状的小点密布在河两岸,数量之多,犹如蝗虫过境,可遮天蔽日。

李盈指着这密密麻麻的小点,问这是什么?

姚晴说,启禀殿下,这是尸体。

李盈面唇皆白。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往日诗歌所云,如今历历在目。

李盈切齿,说快马加鞭,走。

走到光州城内,田野广袤,万顷稻香地,麦浪滚滚,金碧辉煌,田家翁在地里穿梭,欢歌笑语。

这一派太平景象刺得眼睛疼。

水淹三郡十一县,毁去良田万万亩,光州世家田亩却无一受损。

好个光州刘氏,好个百年世家。

她们眼里只看得到一家一姓的荣耀,却看不见天下百姓的悲苦。

这样的人,却担着守土重责。

李盈气笑了,风顺着笑刮入肺腑,寒刀一样片片切割五脏。

刘世宗之女刘顺率众来迎,身后跟着一众小辈,说要设宴款待。

李盈摆足了款,斜着眼睛打量众人,阴阳怪气道,我这齐王看来分量不够,都凑不齐刘氏一家。这宴丢脸,不去。

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

刘顺媚上功夫一流,忙说哪能呢,今晚宴席,刘氏宗亲,定然无一缺席。

晚间宴席,果然座无虚席。

刘世宗端着架子给李盈行礼,傲气十足,等着李盈过来扶她。

李盈不是太女,场面功夫是一点不做。

她斜了一眼,施施然从刘世宗身边走过,一屁股坐在正中主位上。

众人本以为李盈会再三推辞,坐于右首,尊帝师上主位,见此情形,面面相顾。

刘世宗面上不好看,自己拖着老迈的身体,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李盈坐定,手指敲着扶手,问毁堤伤民,是谁的主意。

一句「毁堤伤民」,给这件事情定了性。

刘顺不服,我光州不费一兵一卒,歼敌三万。

李盈道,三十五万子民的血泪,你是瞎吗?

刘顺犹自硬气道,功过相抵,大不了我光州不要封赏了。

李盈冷笑,说刮你三十五万刀,亦不能抵流民之恨。

挥手,五千军士包围宴会厅。

一直端着架子不说话的刘世宗大怒,拐杖垂地:「吾乃帝师,竖女安敢?」

李盈刷地抽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上书「如朕亲临」。

语气凉凉,道:「毁堤之时,当想到有今日。」

姚晴眼皮一跳,心道齐王荣宠,比自己想的更甚。当下再无顾虑,挥手,将所有人拿下。

漏夜升堂,证据确凿,定下死罪。

刘世宗跪在地上,仍旧不服,道我要面圣!

李盈从台上走下来,踱步到她面前,蹲下身,直视着刘世宗喷火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黄泉路上,记好了,是我齐王李盈斩杀的你。我母皇长姐并不知情。事实如此,史书亦如此。」

天明,百年刘氏一门,菜场斩首。

斩罢,李盈将金牌递给姚晴,说朝廷没派新人来之前,你就是新的光州郡守。但有不听命的,拿着金牌砍了就是。为今之计,是守住光州城。所有人马留给你,我自己回京,人是我砍的,我得回去自己受着。

姚晴说,我调三千兵护送殿下回去。

李盈摆摆手,你比我更需要兵。

姚晴坚持,说非常时期,稳妥为上,不可再如上次一样偷溜去日月潭。

李盈说好好好,转头甩了大队,只带了十个人,偷偷出发。

内心腹诽,大椿境内,有什么好担忧的。

轻装简从,途径绿林时,人仰马翻,转眼被制住。

几十个衣着褴褛,满脸污糟的女人从暗处走出来,为首的人体格精壮,身姿矫健,手提一把大刀。

李盈被这几个绿林大盗按着,跪伏尘埃,狼狈不堪。

朱青走来,一脚踩在李盈的肩膀上,手中大刀拍小孩儿似的拍拍李盈的脸,浑不吝地笑,哟,齐王殿下!

一把扯下她腰间玉佩,递给身边女人,送到驿站去。

刘氏签字画押的认罪状快马送至京城。只比水淹旻军的奏报晚了三日。

朝堂之上两派还在争执不休之时,人已经砍完了。

勤政殿上,众人目瞪口呆。

太女翻翻奏报,不轻不重地说了句,也忒胡闹。

下了旨意,封姚晴为光州城郡守。然后撂下奏报,拿起新的一封奏报,开始讨论下个议题。

皇帝此前一言不发,此时顺着太女的话,讨论起了旻军新的进攻方向。

摆明了此事皇帝不出面,就此打住,不再议。

新入朝的臣工摸不准脉,待要再说,旁边的人拉了她一下,她便也安静了。

深夜,一个口吐白沫的传令兵叩开宫门。

战马日行八百里,途径驿站换了八十匹马,轮换了二十人,八百里加急送来一块玉佩与一封信。

绿林义军绑架了齐王,要求朝廷即刻派出粮草万石,医官百名,草药千斤,七日为限,晚一日,便砍齐王一根手指头送来。

玉佩送到之时,已过三日。

太女跌坐,勤政殿乱作一团。

08

「极目远眺」跟「身处其中」天差地别。

李盈踏入这个勉强算村子的地方。

满目疮痍,残砖碎瓦陷在泥里,连一座能称为建筑的像样房屋都没有。

过往流民衣不蔽体,面黄肌瘦,个个如行尸走肉,饿得两眼发直。

有小儿坐在树下,身边是大人的尸体,小孩哭也不哭,两眼失神地朝向前方。

过不多时,几个义军过来,都用布捂住口鼻,抬着尸体要走,小孩才如梦初醒,抓着义军哭喊着不要烧我娘。

闻者心碎,却无一人阻拦。

李盈问,何时起的疫病,为何不报官府?

朱青冷叱一声,说刘氏压着疫病不敢报,都被你斩了满门,要不是黄河决堤动静太大,刘世宗都敢说国泰民安。

李盈踩到一块滚石,脚下一崴,整个人险些栽倒滑下山坡,朱青一把捞住她,察觉李盈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顺着山坡往下看,是一处临时搭建起来的义庄,尸体横成小山,无遮无拦,暴于荒野。

数十个头绑绿林红布带的青壮年搬着尸体往火堆里扔,火光漫天,哭声震地。

李盈只觉得自己头昏脑胀,满头冷汗直坠,她问,受灾的到底有多少人?

朱青说,至少五六十万吧。

平地惊雷。

李盈浑身颤栗,猛抬起头,猩红着一双眼死死地瞪着朱青,大喝:「一派胡言!刘世宗再能只手遮天,周边郡县官府怎敢不报?」

朱青嘲讽地看着这个柔柔弱弱,跟面团儿捏起来似的娇小姐,冷笑道:「报了灾,就得赈灾,战打得火热,征粮征了几波,哪还有粮?但凡官府肯施以援手,何至于逼民为盗?」

李盈渐渐冷静下来,蹲坐在地上,并不在乎名贵的锦缎沾上烂泥。

朝廷军报最慢也要三百里加急,算算时间,赈灾的圣旨必定到了周边郡县手里,灾区却仍是这番景象,可见朱青所言不虚。

李盈也明白,如果没有多处郡县一起放粮,只有一个县当出头鸟,流民便会蜂拥而至,挤破县城,造成大乱,导致本来没受灾的郡县也会被流民冲破,人为造出更多灾民。

官员未必都冷血无情,只是因为各县之间互相推诿,谁也不敢开先例,人人只能先自扫门前雪。

如今又起疫病,郡县为求自保,估计连城门都不敢让流民靠近。

县县如此,料定了朝廷法不责众。

朱青看她脸色不好,宽解道,只要朝廷粮草医药来,我就放你走。

李盈说,你先帮我写一封信去光州城,让姚晴专心备战,不可亲自前来。光州城地势险要,因我丢了国土,万死难辞其咎。

朱青说好。

李盈这才多看了她一眼。

光州城离此地最近,她想要的东西,光州城能给得最快。

但是朱青答应得很干脆。

朱青道,我知道你斩了刘世宗一家,抓你是万不得已,但我不会伤你。至于光州城,我是椿国人,动摇社稷的事,我不做。

李盈把被绑的双手抬起,说我不会武,也不会逃,流民亦是我李氏的子民,我未有一日想过放弃她们。你解开。

一双眼澄澈清明,坚毅果敢,令人信服。

朱青定定看着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娇小的身体里隐隐积蓄着的惊人能量。

左右要拦朱青,朱青抬手制止她们,拿出匕首割断绳子,说齐王殿下,我信你一次。

李盈没说话,扭扭手腕,率先沿着临时淌出来的沙石路往前走。

越往下游走,心越往下沉。

朱青道,游医翻着古籍,试了十几道药方了,可疫情肆虐,无一奏效。还是得让太医院的人来。

李盈从怀里抽出齐王印章,说洪水一定冲毁了不少官道,等京城送人来,太慢。众郡县不敢放难民入城,也罢,我也不进城去。你让人跑一趟,只让她们将粮草医药推出城门,义军自己将粮食运出来,我们在此分配。

召来笔墨,席地而坐,一封封写信。

朱青问,你信得过我?你不怕义军拿着粮草反了朝廷?

李盈说,有饭吃,有田耕,谁他妈的想当义军。这会儿叛乱,待到家国沦陷之时,难道义军日子好过?

一双眼虽坚毅,却还闪烁着天真。

也是这份天真触动了朱青。

朱青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说往日是我听信谣言,误认了齐王。齐王非纨绔,待此间事了,要杀要剐,听凭吩咐。

铁骨铮铮,亦是勇猛不屈的好辈。

李盈说,你若敢信我,就去光州城给我带三千兵来,民多粮少,没有军队镇不住场面。我知道你义军人数不少,但真有流民抢粮,你们未必对老弱病残下得了手。

朱青犹豫,半晌,豁出去了,眼神炙热,道是。

齐王在光州城杀出了威名,又兼有太女给配的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凡信所到之处,无有不从。

光州城来的,除了李盈一开始撇开的这三千军,还来了不少草药医官。

青铜峡也派了医药来,随行还有一大叠治时疫的药方,字迹娟秀,却没有署名。

李盈摇头笑笑,这字迹,除了面冷心热的顾易安还有谁。

青铜峡是主战场,战事紧急,难为他还能顾上这边。

李盈抬手给他写了封信,只道安然无恙,勿挂念。

有四方相助,难民的境况渐渐好转。

一开始还有集体抢粮造成的骚乱,都被李盈以铁血手腕镇压。

日子久了,百姓知道好好排队也能吃上饭,闹事的也就少了。

朱青有时候看不明白李盈,明明娇娇弱弱眼中还带着天真,下决断时却连眼都不眨。

说她冷血吧,治时疫的药方但有成效,她比谁都开怀。对待医官,礼贤下士,不见半点架子。

破庙里四处漏风,冻得李盈瑟缩。

朱青从外面进来,抱着一张布衾,递给她。

布衾又冷又硬,包在身上像是糊了一层墙皮。饶是如此,李盈也没舍得丢开。

她裹着被衾,手中拿着树枝,在沙土地上画了又画。

朱青左看右看,说这看着像是官舟渡口。

李盈说这都看得出来?

朱青傻笑着摸摸头,说我本来就是官舟渡上的一个艄公,若不是大水冲了家园,此刻还在河上讨生活呢。

李盈说,姚晴在此处探到了旻军杨超群的前哨。刘世宗决堤,黄河改道,地貌也变了,若她们从官舟渡口过河,奔袭三日,就能打下鱼米之乡建安。此处没有驻军,如今只有三俩县城小队,面对大军一触即溃。

「可现在,光州城也要迎敌,姚晴分不出人来。除了光州城,只有我们离得最近。」

她静静看着朱青,朱青知道李盈在打什么主意。

朱青手下归拢了小两万义军,外头这几日随着粮草,从三郡十一县零零总总来了近七八万难民。加上原来就聚集在此的,这个往日只有一千人口的小村此时汇聚了近三十万难民。

当中青壮年不到三分之一,饶是如此,这十万人可能一辈子没碰过兵器,老实本分,可能连架都没打过。

说句乌合之众都抬举了她们。

如何去应对治军严谨,训练有素的杨家军?

然而,朱青不惧。

她说,打旻狗,我去。

天明,朱青登高台,振臂一呼,慷慨陈辞,说我跟你们一样,两个月前,家有良田,还有夫郎孩子,现在全家只剩我一个。为什么呢?因为旻狗来了!黄河水一冲,连尸体都没找到,沦为孤魂野鬼。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该做什么告慰先灵?

底下义军山呼海啸,报仇!报仇!报仇!

难民们眼中早已熄灭的火光重燃,报仇!报仇!报仇!

09

黄河水缓,旻军开始渡河。

杨超群的舰队排布整齐,远远望去,像一面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大风赫赫,战旗猎猎地响。

五万旻军乘着舰艇浩浩汤汤地横渡而来,舰队上的弩箭如雨般落下。

杨超群对九皇女周吉说,两日内必过河,过此天险,奔袭三日,便是鱼米之乡建安。三皇女再不送粮,我们也能自给自足。

周吉遥望大椿舰队上飘荡的一个「齐」字,叹道,但凡三姐与我能有李启李盈的一半情谊,咱们的军队早在建安了。我大旻百姓何愁饥荒?

光州城。

新调来的两万旻军长途跋涉,推着攻城器械压境而来。

姚晴甲胄加身,站在城墙上,道今日让你们踏进光州城一步,我的头颅给你当球踢着玩儿。

官舟渡口,战鼓激荡,已酣战一个时辰。

一万椿军渐有不敌迹象。

杨超群欣喜,却看见椿军后侧忽然出现了数以万计的小船。

船上的艄公并未着兵甲,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只一双眼睛,却亮得如火如荼。

武器五花八门,光是弓箭,形制便有七八十种。

却无人畏战,蜂拥而至。

她们是以卵击石的卵,是螳臂挡车的螳螂。

更是水滴石穿的水。

手中箭已射尽,她们却半步不退,迎头撞上旻国的船舰,自家船毁,于是弃船,爬上了旻舰,手中是务农的锄头,一锄头下来,旻兵脑浆开花。

那是岐山县的一个普通农妇,一生不曾离开田亩,当日杀敌二十一,力竭而亡。

然而她的身后,同样破败的小船还有成千上万,她们载着九月二十那日黄河上飘荡着的孤魂野鬼,自三郡十一县而来,绵延不绝,望不到尽头。

她们悍不畏死。

涛声汹涌,不如她们的战意激扬。

战!战!战!

杀!杀!杀!

报仇!报仇!报仇!

强烈的恨迸发出惊人的能量,声势煊赫,磅礴浩瀚。

沙场半生的杨超群竟第一次,在这样强烈的恨意面前产生惧意。

李盈此时却不在挂着大旗的旗舰上,她在一艘普通船舰上,站在最高处,举着弓,盯了敌方旗舰许久。

箭锋所指,是杨超群的头颅。

她抬手,闭一只眼,目标更精准地映入眸中。

松弦。

箭出如龙,风驰电掣。

大旻名将眉间滑下一道血痕。

收弓,李盈长吁一口气。

好在君子六艺,宫中老师抓得甚严。

过往只知猎场得意,不知弓箭亦能取人性命。

旻国旗舰乱作一团,左右护卫住周吉,道殿下,我们撤吧。

周吉恨恨地盯着箭来的方向,只隐隐看到一道清隽的侧影,很快消失不见。

明明看不清面目,可是周吉就是有种直觉,那就是齐王李盈。

她周吉自诩文韬武略,怎能输给一个为男人寻死觅活的绣花枕头?

场上局势已变,椿军越杀越勇,个个赤红着一双眼,恨不得啖汝肉,饮汝血。

那根本就是地狱爬起来的恶鬼。

周吉鸣金收兵,可椿军哪里容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一路追杀。

本是阻旻渡河,此时椿军却追着敌军,自己渡过了黄河,杀上了岸。

虽说穷寇莫追,可这战偏偏在椿国地盘上。

各州兵马尊齐王号令追击。

李盈过河,回首,满江猩红,尸横遍野,不分敌我。

一种悲戚苍茫混着沉重的无力感席卷全身,虽大获全胜却无法开怀。

光州城的旻军想要回援,久攻不下的光州城却城门大开,大军倾巢而出。

姚晴笑得不怀好意。

现在想走?不行了。

少了光州城的兵马,青铜峡又久攻不下,国内监国的三皇女还把着粮草不发,周吉孤军深入,四面楚歌。

朱青举着齐王大旗,一路将她撵到了前门关。

青铜峡议事帐内,顾易安皱眉:「你说谁在带兵?」

来人道,「是齐王殿下。」

胡闹!

顾易安出列,奏请顾向阳,道大帅,蔚州离前门关不远,常山段若奔袭而至,殿下要吃亏。我愿带兵驰援。

顾文睿道,旻国现在窝里横,常山段和周吉不是一个阵营的,未必会去。

顾易安说万一呢?难道我们拿齐王的命去赌吗?

旻国名将常山段乃是七皇子周其琛的外祖母。

周其琛一向扶持同胞妹妹十二皇女周敏。

眼见战况急转直下,周其琛寄信给常山段,言辞恳切,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战局至此,国家已经经不得任何的各自为政。万望放下个人成见,以家国为先。

常山段接到信,抛下刚攻破的三个县城,驰援周吉。

军队浩浩荡荡地朝着前门关一路狂奔,只待穿过一线天峡谷,就是前门关。

10

常山段兵锋直指一线天的时候,山坡上只看到一个瘦弱的男子,一身甲胄,风吹能折腰。

常山段问左右,这人谁啊?

左右说,是顾向阳的儿子,顾易安,听说是个才子。

常山段笑起来,说找个伤春悲秋的小子来打战,椿国娘们儿是都死光了吗?

挥手,两万兵马压过去。

铁骑在前,雷霆万钧,震天动地。

步兵在后,脚步咄咄,锐不可当。

顾易安挥手。

旗官大喝,城墙下的一万兵士动了起来。战弩填充在人与人之间的缺口上,势如破竹,击敌于百里之外。

刹那,旻军马上坠下数百人来。

骑兵狡黠,余下数千人马绕过箭锋,可城墙上旗官令下,这一万步兵脚步瞬间又动了起来,队形变换令人眼花缭乱,将冲阵的旻军生生截断成两截,首尾不相顾。

常山段眉头锁了起来,这回再抬头去看顾易安,眼里的轻蔑已经收起。

她摆手,手头剩下的两万步兵开始合围,她虽暂时看不破这阵法,可胜在人多势众,踩也能踩平这区区一万人。

可一个时辰过去了,六花阵吞吞吐吐,似蠕虫般摆动不休,却偏偏时不时露出破绽,旻军一冲,战马被埋伏的尖刀割断腿,骑兵变步兵。

大阵又是一轮吞吐,这步兵也再没出来。

后续旻军眼见这阵只进不出,也慌了神,脚步迟疑起来。

常山段大喝一声,退者立斩!

未待众人反应,已经身先士卒,持枪硬冲了进去。将旗随她而动,旻军士气大振,山呼海啸,随着她们的主将一往无前地冲。

顾易安再挥手,底下士卒随令旗号令而动,动至一半,关键位置的兵卒被常山段的长枪一挑而起,远远抛开,拍落沙地,气绝而亡。

一旁的兵卒立即替代她的位置,大阵继续转动。

可下一秒,另一位置的兵卒也被长刀刺穿,可这次,这个位置的所有替补已经战陨。大阵卡涩住。

常山段勇猛精进,一通厮杀,阵中密集的人头逐渐稀少,大阵缺了一角。

常山段大喊,从这里冲。

那一角处奔去千军万马,冲溃六花阵,常山段带兵冲入峡谷,转眼浩瀚旻军涌泻而去。

顾易安一点不急,气定神闲地挥手,六花阵再次变样。

寂静的峡谷两坡上蹿出无数椿军。

常山段顺着声响抬头去看,心中顿叫不好。

地动山摇。

大量巨硕滚石自天际砸落,数不胜数,将刚悍勇冲出六花阵的常军部落碾成肉泥。

哀嚎惨叫之声响彻峡谷。

这些人这才意识到中计,回身再往外冲出,六花阵早已变换阵型,众人冲进去,已看不到任何熟悉之处。

她们像是重新掉入一台绞肉机。

等常山段带领军队冲出峡谷时,军队只剩十之二三。

出了峡谷,迎面却还有一支军队。

椿军将领梁文涛笑笑,说:「奉易安将军之令,在此等候多时了。」

「杀!」

铁骑纷至沓来,军势如潮,杀声震天。

明明两军兵马相当,顾易安却把同样的人马分成三批,借着六花阵和地利,杀出了三倍于旻军的声势。

梁文涛率领五千骑兵首当其冲,身后跟着三队步兵,将为冲出峡谷已丢盔弃甲,阵型混乱的旻军包裹其中。

梁文涛勇猛无敌,双刀劈砍,刀势凌厉,只这一段冲锋,不知斩下多少头颅。

她一马当先,豪气干云:「常山段,受死!」

左右十骑护卫着她,一人拿起弩箭,对准常山段射出,被常山段一枪舞开,未及变换姿势,下一支弩箭已到,刺穿她右肩。

身边旻军连忙来护,被汹涌而至的椿国骑兵挡住。

梁文涛马已到常山段五步远,她一刀隔开常山段劈砍而至的长枪,长身前探,一刀劈出,常山段只见一股鲜血从下往上飘起,天地便颠倒。

原是自己的头颅离开身体,落下来了。

一线天,大捷。

光州城的姚晴在歼灭旻军之后,用御赐金牌调动周边两郡守军,一路朝东北打去,夺回了失守的蔚州城。

整个东北大地处处开战,打得昏天黑地。

旻军在青铜峡的主力军不得不分兵支援各地。

护国柱石顾向阳挂帅出峡,一路往北打去,连下旻国七城,生生将大椿的边境线往北移了数百公里。

前门关已弹尽粮绝三日。

前哨来报常山段的死讯。

周吉从篝火旁抬头:「常山段是十二妹的人,他怎么会来救我?」

前哨道,颖川殿下写信,劝常将军放下党争,以家国为先。

周吉眼前浮现出周其琛的脸,她想起来周其琛曾劝过旻帝,为社稷,该早立皇储。被旻帝以男子不得干政为由按下。

若像椿国一样早立储君,储君早早参政,君臣一心,旻国何至于乱成这样?

「哈哈哈,哈哈哈!」周吉仰天长笑,笑着笑着落下泪来,满嘴苦涩,道,我们还不如一个男子识大体。

胸腔内怒气熊熊燃烧,周吉站起来,手指着北方,破口大骂,「周代!你误国误民!断我粮草,打不下椿国东南富庶之地,草原上的子民今冬怎么过呀?」

「二十几万好女郎回不了故土,我该以何面目面对她们的父母呀?」

又哭又笑,形状癫狂,道,「我的好母皇啊,你天天帝王之术制衡来制衡去,纵着儿女们争权,你的地位是稳固了,可是你的子民呢?睁开眼看看吧,连年饥荒,今年尤甚,百姓食不果腹啊!」

一众残兵败将身中数刀的时候没哭,此时却都红了眼眶。

旻国有一半子民都是牧民,连年天灾**,牛羊数量锐减。东边另一半早已汉化百年的郡县虽有耕地,但于整个国家而言,也是杯水车薪。

左右跪地,道殿下切勿自暴自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拼着一万条命不要,我们也一定能送殿下回国。殿下心系子民,总有东山再起之时。

当下,与周吉互换服饰。

黎明之际,旻军哀兵杀出,比任何时候都要勇猛搏命,鏖战三个时辰,未有一人退怯,直至战死,亦勇猛不屈。

全军覆没。

打扫战场时,到底没有找到周吉的尸体。

深夜。

李盈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堆人在冲锋陷阵,个个目眦欲裂,奋勇争先,浴血往前。

往近看,是官舟渡口上椿军的脸,这些人前一天还在难民营里帮着熬药端水,乐呵呵地朝小孩儿说,等你痊愈了,我在田里给你种一朵小花。下一秒,人头落地,血染红了黄河。

又一转头,这些人又变成了旻军的脸,只一瞬间,天旋地转,李盈又出现在一片草原上,面前还是这些脸,穿着牧民的衣服,拿着长长的杆子赶着白花花的羊群,嘴里唱着牧歌,旋律悠扬,被风吹着飘到很远很远。

场景切换,李盈站在一片大雾之中,她往前走一步,被脚下重物绊倒,她重重地摔倒,趴在地上一具尸体身上。她这才看见,原来大雾中不是只有她一人,而是只有她一个人站着。

地上纵横交错着无数尸体,一层叠着一层,密密麻麻,厚得让人连土地的颜色都看不到一点。

李盈才意识到,她这是在前门关。

耳边响起震天的肃杀声。

「杀!」

「杀光她们!」

「杀光她们!」

李盈在尸山血海中想站起来却找不到着力点。

她不愿意踩着别人的尸体,可脚下只有尸体,连可容下她一只脚的方寸之地都没有。

她左顾右盼,想找到是什么人在高喊,可天地苍茫,只有她一个活物。

她这才发现这个声音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可李盈是一个人,她怎么能发出万万人的呼喊呢?

「杀!」

「杀光她们!」

谁要杀谁?

为什么要杀?

为什么一个牧民,要跋山涉水地来杀她素不相识的农民?

李盈抱住自己的头颅,不明白地问,「都是爹生娘养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分个生死?」

朱青听到李盈在嘤咛,挑灯进来,见李盈双颊通红,头发被汗水打湿,糊了满脸,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显然是梦魇住了。

「殿下,殿下?」

朱青伸手推了下。

李盈浑身一震,嚯得起身,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喃喃道,「为什么杀?」

朱青一头雾水,说这是什么问题?当然是因为在打战啊!她们是侵略者,她们该死!

李盈好像这时才醒了,机械地点头,说,对……对。

11

李盈带领的军队继续北行,与顾易安在秋水县碰头。

大军到县门口的时候,城门上蔚然立着一个挺秀如竹的少年,指挥着重新布防。

顾易安侧头看见李盈的大旗,倨傲的下巴微微上扬,脸上露出笑来。

开门相迎。

朱青说,若不是顾易安在一线天拦住常山段,咱们未必能讨到好果子吃。

侧头,见李盈目不斜视,凝望出神。

朱青顺着目光又扫过去,远远瞧着这风姿俊秀,啧啧道,殿下啊,你看男人的眼光真好。世间男子,如此将才是独一份的。

又搓搓手,凑过脸来,小声八卦问,为啥退婚啊?

城墙上那白衣男子气质疏朗,有京城中所没有的昂然丰采,耀眼得让日光都自惭形秽。

李盈收回目光,长吁一口气道,为了我的狗屁爱情,将这样的将才困在后院,是国家的损失。

朱青说那倒是。

忽地灵光一闪,朱青一拍脑袋,兴奋地说:「那你可以入赘呀!以后随他南征北战,不也挺好?」

「南征北战么?」

李盈有片刻的失神,脑海中浮现出了官舟渡口上的漫天孤舟,眨眼面前又闪现尸横遍野的前门关。

她眸光暗沉,半晌道:「可我当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拍马入城。

到了城内,李盈将带来的人交给了顾易安,连带着朱青的义军一起编入青铜峡的建制。

顾易安说,朱青绑架齐王威胁朝廷,即使有功,依然该交由朝廷审判。

李盈摆摆手,道,官逼民反,怨不得人。此事揭过,再不提。我自己跟长姐说去。

顾易安没有反驳,依命下发了兵甲,正式将她们收编。

夜晚,为庆功,营中上下一人分得一碗酒。

难得热闹,顾易安也出来溜达。

士兵们围在一团团篝火堆边,欢声笑语,彼此吹牛皮。

一士兵道,我们寿山特产桃酥才是天下一绝。李诗神知道吧?几百年前她就吃过,都说好!

其余人哄笑,说你看见了啊?还几百年前,瞎胡吹!

顾易安却开口问,「寿山特产只有桃酥吗?」

众人看见顾易安,立马拘谨不少,纷纷起身行礼。

几场大战下来,顾易安的威名不下其姐顾文睿。

那被问的士兵虽摸不着头脑,还是恭敬地回禀道,寿山是小地方,特产出名的是桃酥。

顾易安又问,可是长条状,土褐色,酥脆掉渣?

士兵嘿嘿笑了起来,说对对对,就是这个。将军您吃过呀?是不是天下一绝?

顾易安白了脸。

他自小吃不得桃子,一吃便红疹发烧。

李盈常同他用膳,怕顾易安误食,便也从不让膳食中出现桃子。

时间久了,李盈也厌恶起了桃子,曾在外不知情咬了一口桃子饼,皱眉吐掉。

可那日在日月潭,李盈却狂吃桃酥。

顾易安偏头看远处,李盈和朱青勾肩搭背,在火堆旁不知说什么,笑得眉眼弯弯。

可她明明忘记了,又怎会知道这种细枝末节?

既不爱吃桃,为何却一块接一块地吃?

若真爱吃,为何自己说不吃了,李盈便也没有再动一块?

她……真的忘了吗?

察觉到视线,李盈远远也瞧过来,顾易安透过层层人流,见李盈朝他笑着挥挥手,像面对一个可信赖的战友。

顾易安却笑不出来。

他不知失忆是否能改变人的胃口,又或许是那桃酥确实好吃,哪怕不爱吃桃的人也会喜欢。

但顾易安不敢问。

问了便会有期许。

可心中七上八下,跟那日见她失忆醒来时一模一样。

12

十二月十九,旻国战败。

旻国三皇女周代亲身赴椿,于边城和谈。

朱青笑说,咱们可得对这位三殿下态度好一点,要不是她在后头搞小动作,周吉也不会败成这样。

李盈叱呵,拿百姓的血,铺上位的道,我看不起她。

顾易安却想起了一桩旧事。

李盈三岁之时,京中来了一个有名的道士。

一次宴会上,皇夫凑趣儿,让她给李盈也算算。

那道士好一通繁琐派头,算完,跪地叩头,道:

「此乃陛下登基之后生下的第一个贵女,观其命格非凡,有星君之相,贵不可言,乃天命所归。」

彼时李启已八岁,还未册立,亦在席中。

宴席骤静,落针可闻。

大椿上两代便是同室操戈,几番宫变,皇宫血流成河。

及至先皇病逝之时,年不过二十五,连一个血脉都没有留下。

最后临终时,从宗室中过继了当今皇帝。

李盈看不懂场间暗流涌动,乐颠颠地爬到李启身上,一把抄起面前的花生粒,朝那道士头上砸去。

小肥手指着那道士,笑得咯咯响,朝李启说,乌龟乌龟。

笑声打破了僵局,皇夫也笑起来,说不过玩闹解闷,做不得准。

挥手,道士被带了下去。

几番调查,才知这道士与旻国皇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同年,储位立嫡立长,李启为太女。

从此大椿有了一位十五岁就参政,十八岁就能独当一面的太女殿下。

和一个整天就知道招猫逗狗的齐王殿下。

君臣和睦,姐友妹恭。

顾易安想,若当初此事没有处理得当,今日大椿是否也跟旻国一样?

而怒斩刘氏满门,带领流民杀破杨超群,全歼周吉军队的齐王殿下,当真就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吗?

京城曾有流言,说李盈只是顾易安手中的提线木偶,让往东绝不往西。

顾易安在人群中瞧着谈笑风生的李盈,突然觉得自己看不透。

和谈上,除却赔付大椿的天价军需费之外,周代愿以黄金二十万两赎回被攻陷的七城。

李盈不允。

周代提出和亲,将七皇子周其琛尚予齐王李盈。

李盈问,是阵前写信,劝常山段放下党派之争,驰援周吉的颖川殿下吗?

周代说是。

李盈说好。

果断得让周代咂舌。

大椿所有官员愣住,纷纷将目光转向顾易安。

就连周代也望了过去。

场间众人即便未曾亲眼见过猎场之上的「王手为踏」,也听过京中流言道,齐王落水并非意外,而是失意投湖。

顾易安岿然不动,袖下指甲掐入掌心肉。

顾向阳咳了一声,众人惧其威势,马上收回探究的目光。

李盈又说,边关互市,皇子和亲,五十年止兵戈。望贵国信守合约。

送客。

场内只剩大椿官员。

朱青说,周其琛贤名远扬,亦有霹雳手段,周代怎敢推他出来和亲?

李盈道,旻国战马强于我国,却输成这样,是因为她们把最精密的算计全用在自家人身上了。周代还不学乖。周其琛不愿意和亲,自然会拼着家底奋力一搏,旻国皇室还得乱上一遭。哪怕周其琛败了,我大椿白得一个贤良淑德的颖川殿下,怎样都不亏。

朱青又问,那为何不嫁陛下,不嫁太女,却偏偏挑齐王殿下呢?

李盈摆摆衣袖,说周代以己度人,觉得我如今有了战功,必有异心,挑拨一下我与长姐罢了。况且,他未必真的希望周其琛在大椿掌权。

众人散,独留李盈与顾向阳议事。

出门时,顾易安独自站在门口凭阑处,微微侧身,道,殿下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李盈问,怎么不一样?

顾易安说,从前的李盈,不会为朝局,拿婚姻儿戏。

李盈问,那她会怎样对待婚事?

顾易安沉默。

当然是只凭心意。

两人都知道,两人都不开口。

只凭心意,并不能得到好结局。

李盈笑着说,昨日之日不可追,莫回首。若婚姻能换和平,有何不可?

13

和约大势已定,细则还在商定。

李盈空闲下来。

边城又开始下雪。李盈裹紧身上的斗篷,在城中消磨时间。

在街上遇见顾易安。

顾易安举着伞,替李盈遮去头上飘落的雪花,问:「殿下喜欢北地吗?」

李盈搓搓手,摇头,「冻得鼻子都要掉,我还是喜欢京城。」

顾易安黯然,面上还是谦和有礼,说,「既如此,去茶楼暖暖身子吧。」

两人一同踏入茶楼。

店小二招呼着二人坐下。

不对劲。

冷风中杀气分外凛冽。

顾易安与李盈交换眼色,两人的手都悄悄摸到腰间佩剑上。

未及抽出,剑的寒光已经照到了李盈的眼中。

茶客拍案而起,刀剑风驰电掣朝两人去。

茶楼变成血腥杀戮地。

李盈不会武,却一把将顾易安护在身后,拔剑硬扛住砍来的刀。

刀锋震裂虎口,鲜血迸出,李盈两手持剑硬扛,一双喷火凤眼直盯着刺客,一步不退。

跟在她们几步开外的侍卫马上鸣警,整条街的椿军都立刻朝这个方向来。

朱青大刀砍出,与伪装成茶客的刺客过了好几招,瞧出不对劲,这招式可不要太熟悉!化成灰朱青都能认得出!

她大怒,骂旻狗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根本不是真心和谈!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朱青一刀砍倒面前这个,冲到了李盈身边,道,「杀出去,街上我们的人多。」

李盈马上抓起顾易安的手,护着他朝门外杀去。

朱青一众兵将护卫着两人,可这批刺客都是不要命的狂徒,杀一个扑上来十个。

几十个人竟杀出了英勇就义,视死如归的悲壮。

李盈带着顾易安一路跑到了茶楼外,贴着墙逃离,大街上的椿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两人围护在中间,刀口朝外,严阵以待。

高处却还有埋伏。

屋顶上突然出现了数十个百姓打扮的刺客,弓弩齐发,飞矢如流星,飒沓而来。

椿军巡街侍卫并无甲盾,只能以刀剑甚至以肉身替李盈挡箭。

却挡不住箭矢如潮。

周吉蹲在屋顶暗处,就像李盈当初箭指杨超群一样,弩箭锁定了李盈。

扣动扳机,冷箭破空。

顾易安比李盈先察觉到了这支箭。

他猛地从李盈身后蹿出,要以肉身去挡。

身体未完全站出,李盈已先拉住他往后一扯,将他的背惯在冰冷坚硬的墙上。

李盈背朝刺客,将顾易安按在了墙上,身体结结实实地把顾易安藏在暗影之下,谁也不能伤他。

冷箭已到。

顾易安瞳孔骤然变大,眼睁睁看着箭矢射入李盈的后背。

强大的冲力把李盈往顾易安的身上撞去,李盈一只手护住顾易安的头,将他抱在怀里。

顾易安的头撞在李盈的手里,他一点伤都没有,却又觉得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不疼。

椿军已经翻上了屋顶,刺客被一一斩杀,箭矢数量顿时少了。

李盈瞧着面色惨白的顾易安,还有心情调笑,说别怕,这次不轻薄你。

顾易安心中那块薄冰被击碎,从中汩汩流出寒流,奇经八脉都冷。

他想起了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李盈在齐王殿也是这个姿势,绝望地亲吻,企图留他。滴滴热泪洒在他的脸上,让他万分为难。

他扯开一个苦涩的笑,水光潋滟的眸子定定落在李盈脸上,问:「不是忘了么?」

这一眼像把刀子似的插进李盈心里,无端又搅弄风云。

忘了不好吗?

忘了你,长姐不会阻你前程,天高任鸟飞。

忘了你,你不必再对我负疚,可心无旁骛地追求你的志向。

忘了你,你我就不必再背负沉重的爱与辜负,我还能以齐王殿下的身份,议事时与你说上两句。

但李盈的骄傲让她无法把这些话说出口。她顿了半晌,开口时才发现喉咙又干又涩。

她反问:「你想我忘记,还是不忘记呢?」

说话间,驻地的椿军已经赶到,朝着屋顶挽弓如满月,箭雨漫天,屋顶上刺客纷纷栽下。

众兵将护着李盈两人避入街上另一处酒楼中。

风声止,朱青压着周吉进来,让她跪倒在李盈面前。

李盈箭矢还插在背上,瞧见是她,颇为意外地皱眉,问:「旻国不想要和谈?」

周吉仰着脸,义愤填膺:「是我不想和谈!你们的条约,丧权辱国,我国民生会更加艰难。」

李盈冷笑:「你一个侵略匪寇,跟我谈民生?若非你兴起战乱,我大椿黄河两岸的良民何至于流离失所?我大椿为抵御外辱,战死沙场的铁血女儿难道不是人民吗?」

她情绪激动,牵扯了后背的伤口,痛得她五官蜷缩在一起,但她推开了伸手搀扶的顾易安,走到了周吉面前,盯着周吉的眼睛,字正腔圆:「条约一条都不会改,不服就接着打。你入侵的时候考虑过我国民生了吗?现在吃了败战,要我国体谅你们民生艰难,放屁!朱青,砍了!」

朱青提刀上前。

周吉惊道,「两国尚在和谈,你杀我国皇女,还谈什么?」

李盈嗤之以鼻:「这倒奇了。我在自家国土上斩一个刺客,跟远在旻国丰州流放的九皇女周吉有什么关系?」

周吉心凉,知今日已到绝境。

李盈连帝师都敢未报先斩,自己又算什么?

周吉闭眼,说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李盈挥手。

朱青一刀劈下。

曾豪情万丈,挥师南下,大破蔚州城的旻国九殿下,一生传奇结束在一间名不见经传的边城茶楼中。

14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顾易安离开京城之前。

那支箭没有命中要害,却着实让李盈吃了一番苦头。

医官精心养着,到底还是发了炎。李盈高高低低地发烧,睡觉只能趴着睡,稍微动一下就会牵动伤口,小刀割肉一样疼。

顾易安日夜守着她,牵着她的手。

李盈说,「我也不算刻意说谎,我确实失忆了。」

当时她谁也不记得。

但是四天后,高烧退了,她就什么都记得了。

身边没有一个敢提起顾易安的名字,甚至任何可能相关的话题都刻意避开,有时话题转折得格外生硬。

李盈何等敏锐的一个人,自然知道肯定是太女的手笔。

彼时顾易安已经启程去了青铜峡。

结局已定。

于是李盈从善如流,当作自己真的忘了顾易安。

既然到底留不住,何必再用爱意捆住他的脚,让他飞也飞不高?

痛彻心扉后,李盈终于松了手。

假装失忆的日子久了,这个人好像就真的从这个世界被抽走了。

没人提起,没人过问。

而后李盈到了年龄,出宫建府。

踏入齐王府后院的时候,所有的假象幻灭。

处处没有顾易安,处处都是顾易安。

风吹过顾易安喜欢的梨花树,片片白花落在顾易安指定的曲水亭上,落在顾易安画的幽径长廊上,落在给顾易安挖的温泉池子上。

李盈出门,到白鹤楼通宵达旦地喝酒,醉成一滩烂泥。

她想,去他妈的狗屁尊严。我去做顾易安的随军家眷好了。顾易安难道舍得赶我回来吗?

酒醒后,到底没去。

顾易安替李盈换上新的药,叹口气,气息幽幽拂过李盈的背,说罢了,我不跟你计较。

深夜寂寂,李盈趴在榻上,晚间喝的药汤劲头渐渐上来,眼皮沉沉。

顾易安坐在榻边,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向天上斜挂的月。

难得的安宁。

离京之后施展拳脚,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可顾易安心里总有一处,空落落的,在深夜隐隐作痛。

如今她在身边,那处地方也就不疼了。

西窗红烛上的烛火微爆,噼啪一声。

顾易安起身要去剪烛芯,走不了。他偏头,李盈已经睡着了,手却紧紧抓着顾易安的袖子。

她睡着时很乖,从小就这样,软糯糯的像个面团子。

顾易安知道李盈为什么装失忆。

李盈失忆了,对顾易安有好处。

他走得那样决绝,她既然留不住,就全心全意地成全。

顾易安拇指抚摸过李盈的眉眼,道,「真想强留你啊。」

世人只知齐王李盈爱惨了护国公府顾易安。

可他俩朝夕相对十八个寒暑。

面对如此炙热直白的爱意,顾易安怎么可能不曾动心?

顾向阳南征北战不着家,顾易安周岁就被抱进了宫里养着。

自李盈记事起,顾易安就在身边。

李盈八岁时,字还写得一塌糊涂。

皇夫扶额,说一家三口,字都是一顶一的好,怎么到你就不行了呢?莫不是宫人抱错了孩子?

李盈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书案前,把自己的字帖揉成一团,全扔了。

是顾易安手把着手,年节不歇,一撇一捺,写了三年才像样的。

十四岁那年,两人去禅宗寺上烧香,将将回程时,天降大雨。

顾易安说山雨走得快,等会儿就停。

霏霏细雨,淅沥绵绵。

李盈陪着站在廊下,看雨幕蒙蒙罩住山林。

她小心翼翼地朝顾易安的身边挪动脚步,宽袍大袖下,悄悄牵起顾易安的手。

左右护卫里三层外三层,没人瞧见袖子底下的秘密。

顾易安没有转头,眼睛依旧望着悠悠雨霖。

李盈瞧见他红了一圈的耳廓。

顾易安没有松手。

那天的雨在李盈的心里下了好几年,每次想起,满心欢喜。

十五岁的时候,宫里宴会上,有个郡王的公子送了李盈一个亲手绣的香囊。

李盈那天正好没戴香囊,没多想,接过来配在腰上。

顾易安当时在场,往李盈腰间瞥了好几眼,没说话。

第二天,李盈去找顾易安玩,见顾易安桌上摆了五个香囊。

顾易安说,收拾屋子收出了些小玩意儿,我也用不上,你拿着吧。

李盈如获至宝地左看右看,咦?这针脚簇新,连这布都是前天父亲赏的吧?

李盈偷看顾易安眼色,顾易安库里的布料海了去了,他估计分不清。

当下喜笑颜开,解下腰间的香囊一丢,挂上新的。

她美滋滋地拉着顾易安的手,问,好不好看?

手摸到顾易安的拇指与食指,还有点肿。

顾易安傲娇地抬起小下巴,说也就还行吧。

十六岁的时候,李盈得了几百只宝石戒指。她兴冲冲地一股脑儿全搬给顾易安。

顾易安在看兵书,没工夫搭理她。

李盈就硬扯了他一只手放在桌面上,一只一只地戴上试。顾易安有一双骨节分明,纤长细腻的手,越看越漂亮。

戴着戴着,趁他不注意,李盈偷偷用唇在他的食指关节处轻轻一点。

顾易安另一只手举着兵书,兵书正好遮住他的脸,他以为李盈看不见他的表情。

可是他没有注意他的身侧还有梳妆镜。

李盈瞟了几眼,镜中的顾易安嘴角弯弯,眼中尽是羞涩笑意。

李盈盯着顾易安看的时间,比她看世间所有其他人加起来的都要多。

她比谁都先看到了顾易安的志向。

甚至比顾易安自己还早。

李盈从太女书房里搜刮了所有她能搜刮到的阵法图,供顾易安研究。

顾易安研究阵法图的时候,目光炯炯,灿若星辰。

十七岁那年,顾易安在前人阵法的基础上,推演出了六花阵。

那天,李盈见他眼中熠熠光芒,就预感到了多年后,进秋水县看到顾易安的那一幕。

李盈明白,顾易安不是王府后院能装得下的人。

可是李盈不想要明白。

于是李盈装作不知道。

不知道顾易安的才能,也不知道顾易安的志向,只把顾易安当成京中贵子,给他最漂亮的衣裳,最华美的首饰,塞给他齐王府的图纸,一遍一遍地给他勾勒往后的人生。

一砖一瓦,挟着他一起敲定。

李盈想着,未来越具体越好,全部由着顾易安的心意搭建好。顾易安在这座王府里投入的精力越多,越会眷恋这些具体的,可以捉摸的安逸美好。

李盈对顾易安样样过问,就是不过问他的心之所向。

李盈知道顾易安妥协过。

陪着她赴宴,陪着她玩闹,陪着她一遍一遍地改后院的图纸。

也许在某次改图纸的过程中,顾易安畅想过与她的婚后日常。春分在哪处踏青,中秋在何处赏景。

可顾易安改烦了。

顾易安意识到,他被李盈的温柔网困住了。

他的抱负,他的志向,无人在意,世人提及顾易安,只有一句,嫁得真好。

顾易安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会在自己亲手规划的这座王府牢笼里,困顿一生,成为齐王府的点缀,成为李盈凤钗上的一颗耀眼明珠。

是客体。

不是主体。

可顾易安所求,是驰骋沙场,御敌于国门之外。他若没有这个才能也就罢了,他也许就会甘心成为齐王夫,相妻教女。

可是,他偏偏计谋策略,不在世间女子之下。

他要走,他得走,没有哪个将军是在王府后院里打的战。

可李盈呢?李盈怎么办?

顾易安甚至起过念头,用爱意裹挟李盈,随他远赴边疆。

可李盈知道顾易安,顾易安也知李盈。

李盈虽然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可是内心骄傲不在他之下。

顾易安心软了。

爱意可平山海,可生活琐碎像是砂纸,细细地磨,日积月累地磨,最终爱意会化作灰尘飞烟。

不如趁回忆还美满的时候抽身。顾易安想。

他看着满心满意盯着自己的李盈,默默地说,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吧,李盈。

而我,我也要去过我自己的人生了。没有你的人生。

顾易安写信给顾向阳,呈上了六花阵,亦言明了自己的志向,恳求顾向阳回京退婚,带他赶赴青铜峡。

顾向阳爱子之心拳拳,明知会惹怒皇家,亦欣然同意。

场景拉回边城城守府中。

更夫的梆子敲过三更,顾易安靠在枕板上,望着熟睡的李盈。

李盈,厌恶兵戈的李盈,手上从未沾过血的李盈,自光州城起,满手血腥地杀到了秋水县,与顾易安重逢。

也许两人能不一样,也许李盈愿意留在青铜峡。

可是边城和谈,李盈提出了休战五十年,边关互市。

顾易安就明白了,李盈还是那个京城里的李盈。

她有她的志向,她要天下大同,她要不止是李氏的江山太平,她要天下百姓都太平。

她不要兵戈。

可是,大椿可以不要战争,但是不能没有随时想战就能战的军队。他顾易安还是会留在军队。

而李盈要回到京城,她会成为太女的臂膀,做一代贤王。

她的姓氏冠予她的职责,让她砍了刘世宗,救了灾民,战过官舟渡口,杀过前门关,亦不会让她为顾易安停留,成为顾易安的附庸。

于是顾易安不会提。

两人都不提。

好像自京城的那场雪宴之后的所有风雨战火,都不曾发生。

顾易安还是京城里的顾易安,李盈也还是那个未加冠的李盈。

边城的城守府成了两人的世外桃源。

李盈不能下床的那些时日,边关尚有军务,顾易安将它们搬到李盈的屋中,俨然将李盈的卧房当成了自己的书房。

李盈一点意见都没有,偶尔还会翻上几本,替顾易安批完。

顾易安恼怒,说你懂什么军务,还不如给朱青批呢。

李盈嘻嘻笑,说朱青着实教了我几招呢,你看你看,麒麟才子还没有一个莽汉会教,丢不丢人?

顾易安上手就拧李盈的手背肉,李盈也不躲,由着他使性子。

顾文睿说,齐王已有婚约,你当爱惜自己的名节。

顾易安说,姐姐,这样的日子,没几天了。

李盈的伤终究会好。

太女催归的谕令已到案前。

要走的那日,顾易安把自己锁在房中。

李盈敲开门,她说,易安,我要回京了。

顾易安静静地回望着她。

李盈在等。

顾易安知道李盈在等什么。

但是顾易安给不了。

李盈愿意为顾易安去死千千万万遍,但她不愿成为顾易安的附庸。

顾易安也一样。

所以顾易安开不了口。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慢慢往下淌。

李盈便明了。

她上前抱住顾易安,说易安,你要保重啊!

顾易安说,那天你问我,想要你忘记还是不忘记。李盈,我想要你不忘记。

李盈郑重应了声好。

出门去,从此南北两隔。

15

边城的刺杀最终还是以普通刺客的定论收场。

两国和谈细则确定,周代回国。

椿国派出使臣前往旻国,敲定和亲细则。

果不其然,颖川殿下周其琛以外祖母常山段新丧,守孝一年为由,推迟婚期。

李盈应允。

转年二月,旻皇病逝,周代持遗诏登基。

四月初六,周其琛以周代弑母篡位,矫拟遗诏为由,发动宫变,周代「畏罪自尽」。

十六岁的十二皇女周敏继位。

继位第一件事,定下四月二十,黄道吉日,颖川殿下和亲。

李盈奇道,周敏六岁丧母,是周其琛护着长大的,又捧着登了皇位,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地把亲哥推出来和亲?

太女看得开,说周其琛不走,未成年的周敏怎么名正言顺地立即亲政呢?周其琛筹谋半天,阴沟里翻了船。

又斜着眼看自家妹妹笑话:「没想到周其琛赢了还得嫁过来吧?让你当初答应得那么痛快!」

李盈道,娶谁不是娶?倒是边关的事得上上心。昨日收到奏报,说咱们大椿的世家子弟仗着身份,在边市恶意压价,强买强卖。边市刚启,我们得维护好秩序,保证公平,这样才有更多的百姓前去交易。百姓得了好,两国也有贸易税能贴补财政,这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啊!可不能让这群纨绔给搅局了。

一转头,看见太女捂着嘴,一副想笑却硬憋着的表情。

李盈无奈,道想笑就笑,好好一个太女,谁敢拦你笑不是?

太女哈哈大笑,说我印象里你还是个半大的奶娃娃,如今参起政来,虽说的吧有理有据,但看在我眼里,总像看着小孩偷穿大人衣服。嗯,还会骂起纨绔来了,也不知道是谁在白鹤楼通宵达旦地喝。别急眼啊,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欸,怎么还能打人呢?孤是太女!放肆!哎哟!

门外当差的内宦们听着声音,没一个人进去打扰,都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还是齐王殿下回来得好,齐王出一趟京,莫名其妙就打战去了,太女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那些日子脾气是真的难伺候。

如今,欸,骂齐王就不骂我们了哟!真好!

李盈私下还是去了一趟旻国,会见了周其琛一次。

她说,我不是强求之人,如果你不愿意,我会想办法周旋。

周其琛笑道,这么早被推出来和亲,我自己也没想到。不过齐王殿下,我是愿意和亲的。边关互市很好,短时间内看,是迫于两国朝廷威严,有点过家家的意思。但我相信,只要两国有信誉,边市必能壮大。不求千秋万代,只要真的能五十年,一百年不打仗,都是百姓的福分。此事尚在开头,我愿意以身作则,树立两国的信誉,遵守和约,嫁你齐王殿下为夫。

李盈又问,这么多年筹谋培养起来的能臣干吏,都便宜了一白眼狼,甘心吗?

周其琛笑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能有一二遂心意,也该知足。只要两国百姓好,我甘心。

李盈没有回国。

四月三十那日,椿国齐王殿下李盈不远千里,亲自出现在旻国皇宫,迎娶颍川殿下周其琛回椿国为夫。

颍川殿下出嫁那日,旻国皇帝周敏亲自将其送到宫门口。十里红妆,铺呈了一条长街。

齐王府婚宴那日,顾易安第一次走进了竣工的齐王府。

他走过自己拟定的牌匾,踏上自己设计的拱桥,转头透过自己画出花样的冰格圆窗,看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新房内,有红影绰约。

心痛难以复加。

他的步伐最后停在了梨花树下。

不知站了多久,花落在他头上,满头雪纷纷。

前院传来的丝竹声遥远得像在千里之外,顾易安觉得自己的头上像是被套上了一个玻璃罩子,所有外界的声音透过这层罩子,都失了真。

喧嚣热闹与他无关,他孑然一身。

他拔出腰间的剑,一把插入树下,剑身溅起软泥。

挖出一瓶白玉霜佳酿。

今天是个好日子,该开一坛。

仰头痛饮,醇厚芳香,沁人心脾。

他侧过头,拱桥之上站着李盈,一身喜袍,与他梦中所见无异。

李盈道,将军喜欢,悉数奉上。

挥手,众家丁拿着锄头过来,转眼树下泥土乱飞。

顾易安问,殿下一瓶都不留吗?

李盈摇摇头,喜袍映得眼眶中都是血色,隐现晶莹水光,说他日将军封狼居胥,镇守一方,乃至结婚生女,都是大日子,需得有好酒相贺。

顾易安笑了,说好。也祝殿下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掘土的动静引来了周其琛,他站在屋内,透过窗户见到这一幕。

陪嫁说,世人都说齐王为顾易安甘愿赴死。大婚之日如此,置我们殿下于何地?

周其琛摆手,将窗户轻轻关上,不打扰院中的一切。

他说让他们好好道别吧。殿下既娶了我,夫妻一体,我信她不会负我。

【全文完】

短篇小说,一章就是全部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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