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这个世界里一直往前走，会看见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在空白与小说世界的交汇处是一条模糊如马赛克般的灰色地带。沈意消失的那五年一直都在这条灰色地带上游走，仿佛是这个世界的游魂野鬼。

他想找到出去的路，可是他跟这个世界最远的距离就是他那条灰色地带的边缘，再往前就像是被玻璃隔住一般。

在那里，他无论是发疯还是发狂，都没有人看得见他。即便是在这里自杀，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在那条灰色地带里见到过程叙。见到她开着辆红色张扬的跑车用力的冲出去，冲进那片白茫茫的世界，又在下一秒从那个世界里冲出来。她脸上带着跟他一样的疲惫和麻木。

不，应该说他像她才对。

她的表情，愤怒以及崩溃的模样跟他在梦境里见到过的完全不一样。她们像是两个人。傅闻枫是傅闻枫，程叙是程叙。

他就站在她面前，面对面的看着她望向无垠的眼睛，她漂亮的眸子里没有他半分倒影。

她看不见他所处的世界，他进不去她数次想冲破出去的无垠。

他好想知道，在那片白茫茫的世界尽头，到底是什么。

沈意收拾东西搬出去的那天，他跟他家人说要离开，然后他的家人逐渐在他面前僵硬、褪色，他吓得往后退至角落，他们就像磁带卡顿了一样，一步步逼近，反反复复地问“你说什么”。

他惊恐地推开他们，跑到门外，他抵着门缓缓坐在地上。他想起来他失踪那么多年后，从医院回到家里时，父亲还在问他消失那天让他买的烟，买回来没有。在他们眼里，他不是失踪五年，只是消失了几分钟，又或者说是几秒钟。

他们的时间停留在哪里？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二十三岁，不是十八岁。

他离开的那天天空下了好大的一场雨。眼前的一切都让他心生厌恶。他在想，这是不是也是小说作者的设定，当他人生有重大转折或是失去什么、得到什么东西的时候，都会下雨。

淅淅沥沥的，让人心里怎么都痛快不起来。

他从昏暗，逼仄，阴湿的楼道下来，便看见她打着红艳艳的雨伞在门口等他。

整个世界，只有她是真实存在的。

她穿着白色的T恤，黑色的牛仔裤，溅在脚边的雨水毫不留情的打湿她的裤腿。

她笑着对他招手，但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仔细看她的口型，才分辨出了个大概，她在说：“快点。”

他觉得真奇怪，明明是她推他入海，现在她却又成了他生命里唯一的灯。

他走近她，她忙把他拉进伞底，隔着磅礴的大雨，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

他搬的地方与原来的家相隔一条街。不过几步路，他俩就到了。

她收起雨伞，抖了抖雨水，打趣道：“刚下楼的时候想到了啥，笑那么开心？”

“有吗？”

“有！”程叙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不知该怎么跟她述说，这如发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心情，只是弯着嘴角轻轻掠过她身边。

随之而来的竟又有隐隐约约的不安。我在得到些什么，又还要失去些什么。

他在楼道处转身，看向楼梯口的她。

她认真摆弄手中的红伞，一圈，两圈，有条不紊。感受到他的目光，她问：“怎么了？是有东西忘拿了？”

他摇头，提着行李上楼。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喜欢我？”

“原来我还不够喜欢你啊。”

穿着百褶裙的少女听完，露出灿烂的笑容，欢欣雀跃的离开，随着她时不时回过头的目光，消失在落日的余晖里。身后的少年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方才和煦的浅笑也瞬间凝结成冰。

怎么会有那么天真的人，只要别人说出口的话就会毫不犹豫的相信。

他又梦到她了。但是他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的时候，心情很好。他很喜欢，阳光透过窗户均匀的铺散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她给他找的房子，她说，你既能经常关注到你家人，又可以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你以后再也不用费尽心思的摆脱以前的生活。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7:14。他想到程叙说，在她的家乡，手机已经没有键盘了，只要点击屏幕就能操作。她把现实换成家乡，小心地呵护他的敏感。

沈意想起梦里面她穿着百褶裙轻盈欢快的样子，又想到程叙说的，她的家乡上学一般不穿裙子，既不打领结也不穿衬衣，都是一身很难看的运动休闲服。

穿上那身没什么好看可言的校服，大家都丑的形态各异。说这话的她，在星夜下笑眼莹莹。他还记得微风一拂过，她额头细碎的头发就会轻轻扫过她好看的眉眼、秀挺的鼻子，还有……嘴角。

真正的程叙到底长什么样呢？学生时代的她，应该会梳高高的马尾。穿着她嘴里丑到不行的校服，跟同学肆无忌惮的打闹嬉戏。他想，她会很受欢迎。没有原因，他就是觉得她会。

而且她还会长得很漂亮，不同于傅闻枫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漂亮。可是再具体一些，他脑海里就描绘不出来了。

电话铃声猛然响起，吓得他瞬间弹坐起身。一看，不正是自己的手机嘛，是程叙打来的。

接通电话，她着急但是冷静地跟他说：“刚才阿姨出门上班的途中脑梗晕倒了，已经被送到你之前在的那家医院了，你快来。”

他浑身一机灵，有种强烈的即视感，这样的事情，他似乎经历了很多次，很多很多次。那些回忆像是被灌进气球里的水，突然被刺了一针，嘭！

妈妈晕倒在没有人的家里，妈妈晕倒在楼道，妈妈晕倒在大街上……他每一次匆匆赶来，只能看见被白布覆盖住的躯体。

他失魂落魄的跑在大街上，七点半的大街上，竟然一辆车都没有。

然后程叙出现了，她开着红色的法拉利像火箭一样飞到他面前，跟他说：“快！”

快，快，快！

一到医院门口，他就冲进去了。他跑到大厅，茫然的看着四周，不知所措的扣手指。他一瞬间想不起来要怎么做。

怎么办！

程叙从身后拉住他的手说：“跟我走。”

这一次，他看到的终于不是盖着白布的妈妈。他坐在急救室外面，眼神空洞的好似失去了焦距一般。程叙走在他面前，缓缓蹲下，用纸巾擦了擦他破皮的脚，为他穿上鞋子。他出门太快，连鞋都忘了穿。

他机械地说：“谢谢。”

7

程叙坐在他旁边，他缓缓开口道：“来医院的路上，我有了很多记忆。”

程叙不自觉凝神屏息。

“记忆里，无论我从什么地方出发来到这里，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一次不一样，我知道是因为你。谢谢。”

他在同一天，第二次对她说了谢谢。

“即便你跟我说了这个世界是假的，可是在我心里，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甚至包括我的家人。”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我们一直在不停搬家，不停搬家，可是无论我们搬到哪里，那些人总有法子找到我们。他们打碎我家的窗户，半夜敲我家的门，甚至在门口堵我们。他们不伤害我们，他们只是不让我们好过。”

“这时候只要能给他们一点钱，他们就能平息一段时间。但是这点钱连利息都不够。最可笑的是我们都过得这么难了，那个男人还要借钱去做生意。然后我们原本的钱还没还上，又欠了新的债。”

“我三年级有天下午放学，我妈难得提前回来的在家做了一桌子好菜，一向不让那个男人喝酒的她还买了酒。那个晚上是我自从家里破产后过的最开心的一晚。吃完饭后，那个男人喝醉了，躺在沙发上。”

“她说怕晚上下雨，要把楼上的被子收一收，要我帮她。还说奶奶老年痴呆，爸爸喝醉酒了，放在家里不放心，我就拉着奶奶一起上去。上去之后发现根本没有什么被子。”他笑了一声，程叙下意识按住他扣手指头的手。

“我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一点都不怕。我不想死，更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我跟她说，没有关系的，只要是跟她在一起，做什么我都不怕。结果我妈抱着我嚎啕大哭。奶奶原本开心的跑来跑去，见状也跑过来学着我们的样子一起哭。”

“我后来一度很后悔，我那天晚上就不应该说那样的话。那样我们就不用那么痛苦的活着了。”

“她原本可以自己一走了之的，但是因为我，还是留了下来。”

“其实我没有那么爱读书，但是我除了好好读书，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有拼命读书，才能欺骗自己以后能让她过上好日子。直到遇见你，也许我应该说是傅闻枫的你，众星捧月的走进我的视野中。”

“其实在你第一次跟我见面之前，我们就接触过了，只是你身边的人太多，你不记得我罢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决定了要不折手段的接近你。”

“我这么说，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他红着眼眶看她，反手握紧她的手。

“我知道我很不堪，可是我只有靠近你才能活下去，才能摆脱我的命运。”

“对不起，”泪水自他眼角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我从来没有真正的跟你说过对不起。”

程叙喉头发苦，到底还是对他笑了。她深呼吸一口，侧身把他抱在了怀里。

她说：“傅闻枫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程叙说她原谅你了。”

她还说：“我也很抱歉，没有将你母亲这件事提前告知你。”

沈意摇头，“这跟你没有关系。”

程叙没有预料到，这一次事件发生得这么早。还好她做了个准备，让桦姐盯着她。

刚开始是因为愧疚，即便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也还是想要弥补他。她没有料到，这件事给他带来了意外的帮助。

沈母最终没有死，但是也醒不过来了。这点跟以前不一样。但是她不想让沈意意识到。

程叙站在窗边，看向天空。没有人注意到，雾蒙蒙的天空有一道裂开的鲜红色的口子。没有任何人能看见，包括沈意，这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