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轻雷隐隐初惊蛰,生机盎然的二月天,京城忽然下起一场瓢泼大雨。
侯府老太君这几日要办寿宴,雨一下,不觉浑身都疼了起来,只得将日子往后延,着急忙慌请了先生上门诊脉。
转过半日,府内便满是草药的苦涩气味。一双青绿衣裳的婢子端着汤药穿过一扇月洞门,衣裙窸窣踅入后院寿禧堂,递与门边等候多时的婆子接去,低声说:
“嬷嬷,二姑娘屋门敲不应,只怕不在院中……”
话未说完就被高嬷嬷一记眼刀剜得不敢言语。
高嬷嬷遣退她们二人,端着热汤药碗挑帘回屋,笑说道:“老太君,二姑娘被雨水耽搁了些时候,一会儿就到。”
内室,老太君被安置在临窗大炕的被褥之间。
这怪雨越下越大,天色黑得只得打上灯。老太君年未八十,头发却已银白,映着明黄灯光,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庞瞧着竟老似耄耋有余。
“无妨,犯阴天罢了,左右还死不了。”老太君气虚却也沉稳地道,话音中携着常年当家的威严。
长房次房的奶奶太太们或坐或站地圈围在老太君身边,脸上皆是讳莫如深。
这偌大一个侯府,谁人不知那位主子哪里是被雨水耽搁了,分明是没教养惯了。
堂堂侯府嫡女又如何,打小被有心之人调换拐走,只能流落到道观讨生活。如今虽回到侯府,可没了正经人家蒙以养正,也不过成了一个目无尊长的乡下野丫头。唯独一张脸还不错,可惜瘸了一条腿。这天子脚下,高门大户的夫人如何能是一个跛子?如此一来,就连最后的用处也没了,实在教人可悲可气。偏偏老人家看重血缘,说如今自己老了,如何也要将人带回侯府养着。
旁人不好置喙什么。要知道那人再怎么上不了台面,那也是老太君正儿八经的嫡亲孙女,如今受了老太君的青眼,将来指不定何等尊贵。
其他人奉承两句也就糊弄过去了,赵氏这位名头上的母亲却不能不表态,愠怒道:“她一个未出阁的丫头还能忙些什么,我看她就是睡糊涂了。老太君,实在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教女无方,您等着,我这就将她带来给您认错。”
正要携下人去了,角落被忽视已久的女子却将赵夫人轻声唤住,“母亲且慢。”
众人看去,似乎这才意识到屋里还有一个多余的她,那位享了十几年罔福的假千金。连她口中的母亲赵氏闻声,也不由面露一抹不屑。
可那女子如若未察,一身简单的藕合色云雁细锦裙,微低着脸亭亭玉立,一抹温婉浅笑潋滟在那张粉白瓷净的脸上,温言软语道:
“母亲,你这样气鼓鼓地去了,定会吓着姐姐。姐姐本就体弱,这天又冷,只怕不是病了,还是我去,姐姐来时我便说要照顾好她,您安心陪着祖母就是。”
这话简直再得体也没有了,说时,含笑带嗔一双水杏眼柔情似水将人瞧着,纵是木头做的人儿也得心软。
也难怪,在那瘸子回到侯府之前,此女子孟珑玉可是老太君捧在手掌心如珍似宝养了十多年的姑娘,生的模样又好,行为举止皆具大家风度。谁知这样完满的大家闺秀竟然会是区区家生子,何等惋惜。
这厢老太君捧着汤婆子阖目养神,也只淡淡道:“还是珑玉懂事。”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全然没了往日的和蔼与喜爱。
孟珑玉神色僵了僵,手指微微攥紧,“哪里的话,都是珑玉应该做的。祖母也别生姐姐的气了,姐姐流落在外多年,想必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好不容易回来,理应对她宽容些,不然珑玉的罪过可就大了。”说罢,孟珑玉微微服身便去了。
贴身丫鬟巧倩正在门口等候。方出门,听见门内老太君道:“虽然这些年你无所出,可这女儿却教养得极好。”
“老太君谬赞,我也只是尽为母的职责罢了。”
孟珑玉得意一笑,扬了扬眉,却听门内又说:“对待那孩子也需如此尽心,你虽不是她亲生的母亲,可她却是你亲缘上的亲外甥女。”
“那是自然,那孩子与姐姐如此相似,教我如何能不喜爱不尽心。”
老太君默了默,“实在可惜,珑玉分明与你长得颇有几分相似……”
孟珑玉悻悻敛容,沿着檐廊一壁走。丫鬟巧倩紧随其后,气得狠狠道:“实在可气!那乡下来的瘸子如何能与小姐相提并论!”
孟珑玉付之一笑,柔声道:“还说呢,我吩咐你的事可安排好了?”
“那是自然,小姐吩咐的事,巧倩可曾耽误过?”巧倩凑近孟珑玉耳边,得了机密一般贼眉鼠眼道:“那瘸子身边的两个丫鬟我皆已借故支开,也在屋外落了闩,锁那瘸子与外男一处,眼下过去便可将其抓个正着。”
孟珑玉方才踏实却又心觉不妥,“巧倩,你说那瘸子会不会真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外男可是她自己放进去的,事情也是她身边的丫鬟亲口告诉我们的,可不是小姐有意针对栽赃,”巧倩满面忿色,“就算当真发生什么又如何?怪就怪她自己不知廉耻,竟与外男苟合,小姐,您切莫自责。”
“嗯……”
老太君身子骨不好,赵夫人又怠于处理这些琐事,故这些日那人所居所用皆出自孟珑玉之手。两个服侍的丫鬟亦如是。其中一位名唤桃儿,年纪尚小,在孟珑玉身边心高气傲惯了,这才几日就受不了苦,嚷着要回来。因此为表忠心,一早赶来同巧倩传报此事,说不知哪来一男子重伤昏迷在门口,那瘸子见状神色还颇为怪异,非要将其抬进屋内,像与其认识。如此这般,便有了眼下的安排。
孟珑玉心中仍旧忐忑。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可她控制不住心中的**,好像有一道声音不断催促着她,让她去做!去争!去恨那人!
可是……她当真应该恨那人么?又恨些什么呢?
短暂的清明很快就被一股更为强烈的恨意所掩盖,如今箭在弦上,孟珑玉只得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此事无论真假,与外男私通的罪名今日必须得按在我的好姐姐头上才行。巧倩,你再去喊几个人与我们同去,这事儿闹得越大越好。”
“是!”巧倩得令,便以袖遮雨跑入院中。
雨水淅淅沥沥地敲击着檐瓦,孟珑玉随目望去,这冷雨落了一夜了,打得那棵新发嫩芽的桃树落红一地,粉的白的坠入泥里,染得一身污秽。
孟珑玉驻足片刻,加快脚步前往侯府西侧院。
孟珑玉如今虽还顶着侯府嫡女的身份,可到底身上流着下贱奴才的血。她明白旁人是如何看她的,大抵也觉得因为她的缘故,那瘸子才会受那么些年的罪。
血缘这个东西很微妙,孟珑玉不得不承认。明明这些年她是那么小心讨好苦心经营才终于获得侯府众人的欢心,那人一回来,自己便立即变得无足轻重。尤其老太君,再没提过她的小名小玲珑,更遑论侯府上下仆从,无一不曾轻视她。
事情还要从两个多月前说起,正值腊月年节,大好的日子,侯府连办了七八日的宴席,丫鬟小厮也跟着沾光。于是肉吃了,酒喝了,这桩秘辛也随之被奶娘那个没出息的儿子说漏了嘴,说他可是未来国公夫人的亲哥哥,堂堂国舅爷,区区侯府又算什么?下人听说便取笑他日就上门娶了孟珑玉。一群人嘻嘻笑笑,将她当做谈资。
查明真相后,侯府自然赶走了他们一家人,唯独踩到她头上的狗奴才逃过一劫。
孟珑玉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只一不小心霸占了鹊巢的斑鸠罢了。她已不是千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摔进泥地里,如那落红一般。
可能是对方高嫁之后,也有可能就在今天就在明天,甚至就在下一刻,她这个冒牌货会被不留情面赶出侯府,同她所谓的家人团聚。到时,她又该怎么办?
孟珑玉绝对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只能先下手为强。她相信即便那瘸子当真与人私通,侯府上下也绝不会赶她走。
雨似又大了几分,整个儿天地皆是碎玉之声。孟珑玉手持春绿油纸伞踏水而过,方入了这扇海棠门,一阵寒意便夹着雨水裹将上来。她将帕子拂了拂颊间湿意,点着足尖款行数步,便望见藏在一片绿意盎然中的院落,庭院门首字题凤栖阁。
木门清漆刷得发亮,门扉半掩,孟珑玉推门望去,石铺的甬道蜿蜒钻入庭院深处,两下铺就各色锦花绣草。至深处,一口小池塘辟在西墙边上,池内是几尾锦鲤与精巧的拇指莲。
院子虽不大,地处更是偏僻,可因老太君上心,自也打理得颇有几分雅致意趣。
孟珑玉更将唇紧咬。这院子是那瘸子主动跟她讨的,老太君得知,却以为是她小肚鸡肠有意刻薄,不光因此责骂了她,甚至有意疏远她冷待她。而那人呢,竟还假清高说这破落院子颇有情趣。衬得她更加可怜可悲。
四顾无人,孟珑玉迫不及待上至檐下廊心,却见门并未落栓。孟珑玉心道奇怪,不时,身后巧倩等人已经赶到。
巧倩身边是几位姨娘的孩子,约莫七八岁,大的也就十岁,上前脆生生喊了她一声姐姐。这遭境遇过后,唯独她们几个孩子没有改变对她的态度。
另外还有一位丫鬟,是方才因寻瘸子不得、而受斥责的那位,名唤碧云,这厢问了她一声三姑娘,却只低了头,连膝盖也不曾弯下去。
孟珑玉按下心中不满,面不改色问:“都没找到姐姐么?”见几人皆是摇头,这才担忧沉吟:“看来确实就在这处院子里……难不成姐姐真的生病了?”
“二姐姐管她一个阴森森的瘸子做甚?来陪我们玩罢!”说着,三人便拉着她要走,口中不住嚷:“陪我们玩!陪我们玩!”
孟珑玉作出愠怒之色,抽回手瞪着几人:“你们怎么可以叫她瘸子呢?她才是你们二姐姐,而我现在是三姐姐了,明白么?”
孩子们仍旧不服,咕咕哝哝说才不要瘸子当她们姐姐。
“你们再这么说,姐姐可要生气了。”孟珑玉警告般凝眸视之,见她们怏怏住手,又去揽她们的肩,将她们推上前去,好声哄道:“来,跟姐姐敲敲门,问姐姐在不在里面。”
几人不情愿,可到底没有拒绝。
孟珑玉脸上终于扬起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她给巧倩递了一个眼色,由巧倩带着几个孩子,自个儿则退到一边准备隔岸观火。
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呢?
孟珑玉想,大概是孩子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碧云为证明自己不曾失职,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给老太君身边的嬷嬷传报此事。因为紧张,她的说话声会很大,所以屋内那些太太奶奶大概全部都会听闻此事。
等众人赶来凤栖阁,她孟珑玉会挡在那瘸子面前,善良地为其说情。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孟珑玉焦急地攥紧手指,来回捻揉着袖口。
然而在她的计划得逞之前,孟珑玉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
“滴、滴、滴、杀意值警告!百分之九十、杀意值警告!百分之九十一、九十二……杀意值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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