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但睡的并不安稳。
晨曦的微光从破洞的屋顶上洒进房间,一大块的暖阳笼罩着床上的两具身躯,轻盈的粉尘浮动,阳光扫清了人心头上的阴雨。
傅童睁眼时发现沈初絮已经先一步醒了。
斜折的一片光投射在她的发梢,在她周围渡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半坐着,半垂着眼,纤长的浓睫在眼下压下一片黑影,视线定格在某个点。
那双琉璃珠子一样的凤眸直愣愣的注视着傅童脖子上的牙痕。静谧,淡然,犹如一尊巧夺天工的精美雕像。
那处咬痕只有一点破皮,傅童认为没有治疗的必要,就这样让她放着,一夜过去了,现在也只剩下浅浅的红痕。
雪白的颈上突兀的一点红,无声昭示着曾经发生的事故。
傅童看了看她的神情,当她清醒过来觉得内疚,心大的摸了一把脖子,翻了个身,语气因为初醒沉闷闷的,“没啥事。”
沈初絮瞧见她的动作,像打碎的冰雕活了过来,如梦初醒后缓慢抬头,“你醒了。”
表情还是和以往一样的淡然,但傅童敏感的发现,比起最初的客气生疏语气柔和了不少。
傅童观她气色红润,于是提议道,“我看你现在恢复的还不错,昨晚也算有惊无险度过了,以免再有什么意外,我看我们还是尽早寻找出口出去。”
她转向沈初絮,“你说呢?”
沈初絮低着头,盯着身前的袍子,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迟迟不做声。
傅童:?
傅童歪了歪头,坐起身来,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
却发现沈初絮视线躲闪。
傅童眯了眯眼。
她敏锐地察觉到沈初絮在紧张什么。
虽然她的表情和平日里别无二致,但傅童还是发现了微末区别。
她的嘴角下撇了一毫,眼珠子一直看着左下角,双拳攥着袍子,神色恹恹。
傅童眼珠子转了转,视线顺直而下。
沈初絮将袍子平平整整展开,盖着下身,严严实实,遮的一丝不漏。
袍子……
傅童目光如炬,死盯着她下半身的袍子不放。
余光察觉到她的动作,沈初絮眼神转到傅童脸上,她抿直了嘴角,清咳一声,说道,“我也觉得我们应该尽早出发,但我如今内府未愈,还是再调息片刻出发更妥当,不如你再休息一下。”
傅童眼睛一眨不眨,不为所动。
未愈?
吃了她的神丹死人也该变活了,怎么可能还未愈。
傅童视线紧抓着那处,她莫名觉得袍子里鼓鼓囊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时不时还跳动一下。
沈初絮是会翘脚晃腿的人吗……她忽然想。
许是傅童视线太过灼人,看了太久。
那东西更躁动不安了,忽然,极轻的啪嗒一声,让傅童莫名头皮发麻。
傅童僵硬着吞了一口唾沫。
啪嗒声更欢快了。
遽然。
从她的视野里袍子的最末端有透明的物体一闪而过,并猝不及防碰了傅童的脚腕一下,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人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
等傅童定睛去看时又迅速钻了回去。
傅童悚然一惊,尖叫道,“这是什么!”
方才晃过的那一瞬间,她视线捕捉到某种海蓝色的能折射光芒的鳞片样的物体。
定神几秒。
一个答案戛然浮现于心头。
跃然欲出。
她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沈初絮,一时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傅童无声咽了口唾沫。
她眼底深处闪烁着某种光芒,语气犹疑问,“我能看看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沈初絮伸手拉开了她身下的袍子,露出来一条散发着光晕的深蓝色的尾巴。
没有了衣物的遮挡,排列整齐的鳞片在光线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犹如在矿洞里一颗又一颗惊心动魄的钻石,璀璨夺目,大海般蔚蓝色的绮丽的尾巴,美丽的让人挪不开眼。
正巧那抹破落屋顶落下一束阳光,落在沈初絮披散的长发上,此时,她期冀的抬起眼睛,瞳孔变了颜色,比普通人更加浅,是一种介于黑蓝之间的灰色。
让她看起来更加疏离淡漠。
不染凡尘。
神之造子,大自然巧夺天工的宠儿,此刻用再华丽的词藻形容他都不为过。
傅童的默然在沈初絮的意料之中,她轻轻闭上眼,拉过袍子,平静的开口,“很可怕吧。”
“抱歉,吓到你了。”
“一点都不可怕!”傅童一把抓住她扯着袍子要将尾巴盖上的手,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她的眼底,发出感叹,“非常漂亮!”
“像是在看波光粼粼的湖泊一样,比人间华丽的宝石还要耀眼,我喜欢这种亮闪闪的东西,一时看愣神了。”
说到后面她表情有点小懊恼,傅童的语气坦然,仿佛是陈述事实般的语气。但语气里看见美丽事物的发自内心的真诚的赞美,在一瞬间就将沈初絮的四分五裂心脏裹挟了起来。
不是看到异类的愤怼,也不是看到怪物的痛恶。
喜欢。
竟然是喜欢。
沈初絮脑子里嗡了一声,神情茫然了片刻,平生第一次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良久后,她面容渐渐柔和下来,嘴角不自觉向上弯起。
她眼里漾出了笑意,笑意又染上眉眼。
精致的面容冰雪消融,如冰山之巅的雪莲花缓慢绽放。
她深恶痛绝人们对于她容貌的垂涎与觑觎,更厌恶着自己的这张吸引贪婪目光的脸,但傅童的夸赞没有让她感觉到不舒服,相反让她感到非常愉悦。
傅童眼神澄澈,没有丝毫狎昵,像是在赞美路边一只可爱的小猫、一朵美丽的花。
*
沈初絮醒时久察觉到自己气息顺调,沉疴已久的暗伤都被修复了,看着身旁恬静的睡颜,猜到是傅童做了什么。
记忆碎片闪过,她回想起昨晚没有理智的失控,依然会让她面皮发热。
沈初絮定了顶心神,内府渐渐稳定下来,沉沉吐出一口气,眼眸抬起,尾巴又能重新变回双腿了。
沈初絮将袍子拉到一边,竟然双腿变回来了也没有遮挡的必要了,但触及傅童恋恋不舍的目光,沈初絮手上动作滞了一瞬。
她心里说不出来这感受,酸酸涩涩的,百感交集。
最后只有一个想法盘桓在脑海中:啊,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我的尾巴。
并不是安慰人的场面话。
灵力被抽空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为了避免生变,两人决定立即启程,即刻离开此处空间,傅童站起来的时候身形晃了一下,沈初絮一掌扶稳了她的臂弯,“小心。”
待她站直之后克制的收回手,保持距离。
沉吟片刻,担心傅童再次摔倒,沈初絮将自己的衣袖递到了傅童跟前,她直视着前方,刻意不去看傅童的脸,不自然的说:“你可以拉着这个。”
看着眼前的臂弯,这下倒换作傅童不好意思了,她嗯了声,两指摸上沈初絮的袖子,轻轻牵住。
在她后面慢慢跟着走,傅童没忍住腹诽,这沈初絮还怪体贴的,长的也是极对她胃口,要不是碍于她看到的那本书里内容,经过此事,她们没准能成为朋友。
这处小世界存在多年,现在核心要关押的人已经消散了,小世界没有供应,也会随之溃散,沈初絮要做的便是找到它开始的脆弱点,以最快的速度将其击溃,尽快出去。
不难看出在这方圆之地里,木屋的存在极为特别。
沈初絮绕着木屋四周走,眼神一寸一寸掠过,最终停在了木质的小秋千下,脚步迈近就仿佛踏进了一个看不见的透明屏障,空间极细微的扭曲一瞬,空气中隐隐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灵气流动。
找到了阵眼,沈初絮俯视着关键一点,抬手蓄力攻击,刹那间以此为中心,巨大的裂缝朝四周蔓延,巨大的碎裂之声灌满了耳朵,地面低声轰鸣,抖动着。
小世界崩坍。
眼前出现一条足以两人通过的巨大缝隙。
两人对视一眼,从裂缝中飞身而出,离开了小世界,刚一落地通讯玉佩滴滴响哥不停,两人接到了那些被拦截的讯息,还没来得及看,天边领队带着一波人洋洋洒洒望这边来了。
前来寻人的长老将自己的灵识放开,向四周探开,在她们出现的那一瞬间就立即发现了。
连忙带人飞过来。
见到有人来,傅童松开了拉着沈初絮衣袖的手,向旁边跨出一步,背着手,乖巧的站着。
沈初絮扭过头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眼睫垂露。
“你们没事吧!”
人未到声先达,那领队的师长遥先落地,将二人上上下下都检查一番,傅童虽然受了一点伤,但并不致命,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初絮隐过了一些细节,向师长报告,简单概括了下她们的情况。
领队听着顰起了眉,这处秘境她来过好几回了,怎么没听过此处秘境还有小世界,要是这一次最普通的历练让两个年纪轻轻的孩子折在这了,别说学院那边不放过他,她自己都要良心不安。
但如今也算是有惊无险,平安度过了,领队松了一口气,学员们都遇到各自的机缘境遇,这次历练也算是圆满结束了,只是这两个孩子遇到的那处小世界着实是有些古怪,待她回去向上面反映。
“竟然没事那就先回学院。”领队招手让大家伙有秩序地归队,即刻出发回学院。
众人御剑返回学院,根据队伍分为几波。
沈初絮自然是要回到领头的位置,引领众人,只是她这一路上频频回头,连一些同窗都留意到了,和傅童关系较好的一个女生御剑飞到她身边,努努嘴,“唉,你是不是得罪这沈初絮了,她怎么一直回头看你。”
“有吗?”傅童眼神躲闪,尴尬笑了笑,飞快抬起头望前面扫了一眼,沈初絮果然在看她,她扭头,撇开眼不去看她。
既然出了小世界,危机解除,那她们就该各归各位,回到她们原来的样子。
众目睽睽下傅童更加不好让别人误认为她和沈初絮关系很好,她眼睛一转,放缓飞行的速度,慢慢溜到边缘。
看到傅童避开与自己对视,沈初絮表情一僵,抿直了唇,沉默不语,扭过头领着众人飞行,一路上再也没往后看一眼。
回到学院众人三三两两结伴散开,能听见他们或兴奋或惋惜,有的压抑着激动的声线和好友说着自己在秘境里的所见所闻,沈初絮站在石阶上清点完人数,看着面前的人群逐渐减少。
她站在长长的阶梯上,人流从两侧离开,行单影子立在人流中,面容淡漠。
傅童这一趟历练祸福相倚,今后她的灵力输出会更加顺畅,也算有所收获,相熟的几个朋友问起她失踪去哪了,她随便编了个缘由,也不知他们信没信,打个哈哈过去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灰的狼狈样,头都痛了,和好友告别后,也准备回房梳洗,好好休息。
刚一抬脚,肩膀就被从后抓住了,她一转过来就看见沈初絮站在她面前,傅童不解的仰头看她,她逆光而站,看不清神情。
傅童眯起眼去看,这才发现原来沈初絮比她要高上许多。
这样一个清冷疏离的人杵在面前,还是会莫名让人心里毛毛的。
傅童心虚的抿抿嘴,抬了抬肩膀将她的手晃下。
沈初絮立即触电般收回手。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
傅童开口,“你先说。”
“是不是在小世界里受伤了?”
御剑的时候傅童一直坠在队伍的后面,看上去也是无精打采的,莫不是在小世界中她没看到的地方受伤了。
有风吹过,几缕调皮的发丝飘到沈初絮那张没有瑕疵的脸庞上,模糊了棱角,让她看起来眉目温和。
“啊?这倒没有……”傅童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准备好的那些腹稿也都报废了,她的关心让她准备好的冷脸很难继续下去。
“我没事。”在倍感压力的注视下,傅童叹了一口气,又说了一遍,还乱甩了几下手脚,证明自己真的很好。
“那就好。”沈初絮眼睛似乎弯了一瞬,很轻,很浅,待傅童细看时又恢复了原样。
傍晚的橙阳将学宫的玉石长阶烧成了红色,清爽着风卷过来往学生的三言两句杂谈。
两人默然对视,一时无言,对上她那双潭水般的眼眸,傅童心里莫名慌了一下,眼睛游移到地上,开口,“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完这句她也不等沈初絮反应,眼睛一闭,提着裙子就跑,直到走了很大一段距离,她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不知怎地傅童忽然转身,回头看了一眼,她遥遥看到一点灰白色的小点还伫立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那是一身白袍灰扑扑的沈初絮。
风骤停,树叶的沙沙响声缓缓停止,仿佛四周死寂,毫无声息,连微小的虫子也停止鸣叫。那一灰点,与四周人声鼎沸割裂出两片空间,沈初絮就这样站在原地,孤零零的伫立在树下。
傅童呼吸一深,扭头不敢再看,慌乱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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