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寻常见

经过一个多月不见天日的生活,将宋迤带到地面上的是小彩云。她只听从苏缃的命令,宋迤被关在督军家的地牢里时,苏缃三天两头地携着小彩云来拜谒。

督军决定让金先生接手宋迤的生活,小彩云是接她离开监牢的人。小彩云想见她,躲是躲不掉的,宋迤不想让唐蒄旁听,唐蒄只好被流放到金萱嘉房里去。

金萱嘉刚睡过午觉,一下午积攒的力气用来洗头。佣人帮她擦头发,她端坐在椅子上有点好笑地看着坐立不安的唐蒄:“小彩云去找宋姨,你就让她见了?”

唐蒄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了事。

“如果小彩云还跟苏缃有关系,爸怎么会容得下她呢?”金萱嘉从那人手里拿过毛巾,说,“所以她大概不是被苏缃叫过来带走宋姨的,我们尽可以放心。”

唐蒄道:“她是被金先生招安,以后为金先生做事?”

“我又没有这样说。”金萱嘉顿了顿,示意唐蒄放心,“宋姨是我爸最贵重的筹码,苏缃想拿也拿不走。”

唐蒄的想象刹不住车:“要是督军让她跟苏太?”

金萱嘉悠闲自在道:“怎么会,督军哪来的闲工夫。”

唐蒄不太明白,说:“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好比说一句‘喊宋迤改去苏缃家住’,对督军来说也很简单嘛。”

“是很简单,”金萱嘉擦头发的手停了一会儿,她思索道,“小彩云来我们家不是为了叙旧,是有规划的。”

她猛地抽掉毛巾,惊讶之余更是拿不定主意:“是督军的新命令?叫小彩云来的不是苏缃,而是督军?”

唐蒄还是不懂:“小彩云不是苏太的人吗?”

“可苏太也得听督军的呀,”金萱嘉顺理成章地把这个可能性当真,乐滋滋道,“小彩云没什么心思,不会背着主人家捣鬼,比侯亭照好到不知哪里去了。”

唐蒄意识到每个人看事物的看法都不一样。侯亭照兢兢业业地监视金先生,宋迤说他是听命行动,金萱嘉却说他背地里调鬼。沾上家里的事金小姐就有失公正。

看来从别人口中认识小彩云行不通,唐蒄在心里仔细揣摩这些天看见的小彩云来。她面对谁都很迟钝,思想上还有点迂腐,和褪色的衣裙一样落后于时代。

她尤其喜欢专注地盯着人的眼睛,长久不说话。唐蒄被她望着,底气顷刻就不足了。只好让她跟宋迤见面。静退维谷间像个败军之将,否则怎么会被宋迤赶出来?

唐蒄掐一下在旁边安静写作业的金芍雪,引来金芍雪的怒目而视。要不是这人逼她留下来辅导作业,唐蒄高低得跑到宋迤房门口听墙角。她想知道那两人在房里说些什么——是叙旧,是说奉天旧事,还是别的?

宋迤不让她留着,就是不愿意让她听。小彩云知道得太多,而这些金萱嘉也知道,但金萱嘉不会对外人说的。唐蒄在金萱嘉眼里就是外人,金芍雪也这样觉得。

这边能解释金先生的宅邸里日日夜夜许多人进出,唯独让她侧目的就是唐蒄。因为她和自己一样是外人。

小彩云也从不例外。之前金峮熙偷偷收留他爹流落在外的弟弟,那个小孩很快就被暗枪打死。当时他坐在楼梯上,让小彩云帮他穿衣服。枪响后人倒下去,摔在楼梯上脚踝扭断,血漫到从他们家穿出来的木屐上。

苏缃循声赶来,没顾上关切:“这是怎么了?”

小彩云归队般跑到她身边,苏缃大发雷霆,说:“你和那种人站在一起做什么?我看那枪打到你最好了。”

金先生泰然处之:“气什么,督军手底下的能错吗?”

尸体飞快地被人清理掉,不像大街上那些,旁人碰都不敢碰。人与人不同,甚至死后的待遇都是有差距的。

宋迤猜测自己当时的表情和他们一样漠不关心。金先生他们是觉得自己必定占据潮头,永不会落到人为刀俎的境地,而宋迤是中了枪也能若无其事。那具尸体得不到任何悲悯,只有金峮熙又在家里发了几天疯。

小彩云坐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很茫然。她很少主动开始对话,宋迤只好先开口:“你是不是也很怕我?”

小彩云迟疑地嗯一声,问:“还有谁怕你?”

当然还有在地牢里初见时连走近细看一眼都不敢的金先生。借此作为整段对话的开篇不好,显得自己身份卑微而态度倨傲。宋迤说:“你们太太不怕吗?你只听苏缃的调遣,冒险住到金先生家里就没有什么目的?”

“有目的就更不能让你知道了。”小彩云认真起来,说,“不在别人面前问,是因为我要问的不是公事。不是太太有话想通知你,是我对你有不明白的地方。”

宋迤偏过头看时间,再晚点就是跟唐蒄约好叫她送饭来打断的时分。宋迤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和蔼可亲得像个为她解惑的师长:“我能给你解答吗?”

“我不知道你这样……那样是想干什么。”小彩云又是往前扭又是往后扭,还是没能准确地表达出来。

她看宋迤耐心即将耗尽,只好说:“是我带你从督军家出来的那天,有人给你送了送行酒。”

还是小彩云进门时带进来的。她竟然记得这件事,宋迤些许愕然,这件事如门槛一样把小彩云绊住,她今天算是要问个清楚似的决然:“你为什么要喝?”

总说人难以面对见证过自己狼狈的人。在监牢里见过宋迤的人太多,她出来后也没有一一威吓回去的胆量。宋迤不像回忆起来那段日子,强撑着精神对小彩云说:“或许督军想看,让他见识见识也未尝不可。我若是不在他眼前多死几次,他要从何知晓其中玄妙?”

小彩云没看出她的避讳,自顾自思量道:“看出来?”

宋迤二话不说打碎她的幻想:“看不出来。”

“其实我不是想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喝酒,我是想问你,”小彩云犹豫不决地重新做起把式来,她回身用手一撞身后墙壁,说,“喝酒前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这动作有点奇怪,宋迤回想的时间有点长。小彩云以为她是在搜寻记忆,不料宋迤的沉默仅仅是在用言辞装扮自己的行为。小彩云的动作简单得仿佛捶了一下墙,但宋迤想起自己当时的本意是和墙壁碰杯。

对着空旷黑暗的铁栏太久,陪宋迤的也只有那堵墙。倒没有对着墙壁倾诉过往和愤懑,她怕被旁人听去。总觉得四处都是探子,藏在垫着地板的苇草下,砖缝间。

在黑暗里靠着墙,仿佛跟某个人背靠背相互支撑似的。这才不至于得失心疯,宋迤忽地为自己笑了笑,其实跟没有生命的墙壁碰杯已经很像失心疯了。

那杯酒被冷硬的墙壁回敬到手上,宋迤仰头喝下去,血从肺腑里咳出来。尸体从监牢里运到地面,也不必请医问药,只等着血液和意识重新灌进宋迤身体里。

把这当做一场表演,精彩得足以让人击节称奇。就算是炸得血肉横飞,静置几天后肌肉和血管就会自觉地爬上骨架,再次醒过来时的感觉就只像是睡了很久。

身体可以再生,宋迤的生命就此变得廉价。随便死不死,反正还能活过来,再想下去就要自己评判自己了。宋迤说:“我有那样做吗?已经不记得了。”

告诉她有什么用,像是把自己的**拿出来说。小彩云看上去挺失望,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宋迤瞟一眼时间,说:“你从奉天来,下一程是要准备去找苏缃?”

小彩云没说话,只是颔首。宋迤淡然道:“金先生和她分居了,他还愿意看见你在他跟前晃?”

“宋小姐也说了,我从奉天来。”小彩云抬头望向她,极其坦诚地说,“金先生可能以为我会带来迁任的消息,但我真的只是住一遭就走。”她说到这里,声音和脑袋一起骤然低下去,“没想到跟来的侯亭照死了。”

她和侯亭照没有往来,却依然觉得物伤其类。宋迤不在乎侯亭照如何,说:“金先生还是想找个人顶罪?”

“我们只能这样,谁都找不出凶手。小彩云搓搓手,有点诡异地咧嘴说,“凶手也死了,抓不着的。”

宋迤敏锐地猜测道:“金峮熙?”她转念觉得那个泡在家里的金二做不出来,又说,“你说金峮熙?”

“不是他。”小彩云几乎是下一秒就挥手否定,她打定主意以此跟宋迤谈条件,“你想知道是谁做的?”

宋迤挂着天衣无缝的笑容,不准备回她的话。小彩云想起要为苏缃效忠,问:“宋小姐有东西留在金先生手上,因此不能离开他。你就没有想过抛下那些东西?”

还是打着把她挖去苏太那边的心思,每个人都这样,把人当成器物一样抢来抢去。宋迤更加不想交谈,冷漠地回绝道:“抛下那些东西我就变成了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到时候我能去的地方就不止你们苏太太身边。”

“好吧,太太说不必强求。”小彩云轻松地略过去,问,“金先生朝不保夕,你为什么还想留在金先生家?”

宋迤望着紧闭的房门,想听见敲门声,然后唐蒄走进门来跟她约好的那样让小彩云走。约定的时间过了,也不知遇上了什么,唐蒄没有及时上楼打断对话。

宋迤如实说:“我只看东西在谁手上,你可以去告诉苏太,让她想法子把头发从金先生手中取走。”

小彩云歪头说:“我们不必费这样的功夫。”

“苏太家里想和金先生争,想得到督军的青眼,就必须卖更多的力气。”秒针在不知不觉中走过整圈,宋迤颓然答道,“不光能看局势的波谲云诡,也能看手下人的龙争虎斗,看来督军的日子永远不会无趣。”

唐蒄为什么没有准时?她只顾着想这个。小彩云听她这么说,立即说笑道:“除了宋小姐这样的人谁都不能说永远,督军在这里就输给你了。”

宋迤的不耐烦愈加明显,面对小彩云的目光大有故意盯回去的势头:“有什么用,不还是受制于人吗?”

敲门声响起来,是被金萱嘉留住说话的唐蒄姗姗来迟。小彩云说:“只要你自己愿意,就不会受制于人。”

她像是早就决定要在唐蒄回来时离开,不等宋迤逐客就站起来说:“祝你留在金先生家里过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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