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堂前燕

赤色宫墙下掠过一道瓜瓤红的裙摆,浅浅的,像是高墙褪色。川药借着紫藤花影遮蔽身形,轻手轻脚地绕过花架,在地上翠绿连绵中找到一只黑漆漆的毛团。

裙边微动,露出鲜红的鞋尖。川药屏息凝神,生怕惊动蜷在草叶里的黑猫。她抬头跟槐香对视,槐香给她打手势预备包抄,杏色广袖一抬,腕间翠镯叮当作响,那黑猫立即警觉起来,睁开眼睛圈地般晃几下尾巴。

川药怒视槐香,槐香赶紧用口型辩解。金英蹑手蹑脚加入战局,身形轻得踩在草上发不出一声异响。她伸手点画,暗示川药和槐香噤声,只待令发同时扑过去。

川药和槐香点头。金英掐准时机,抬手令下,扑蝶般往黑猫所卧之处突袭。正当三人扑过去时,只听远方一声清脆铃响,黑猫骤然跃起,往摇铃的菊花脚下去了。

菊花俯身将黑猫抱起来,笑道:“哪就这么麻烦。”

“你晚一步来,我们早把它给抓住了。”川药提起裙子,望向凉亭里喊道,“淑翠怎么不来帮帮我们?若是秀莲来帮忙,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芝麻抓回去。”

淑翠手里晃着团扇:“我去抓猫,谁来打扇子?”

宁嫔望着远处在日光褪去后逐渐黯淡的碧色,听见冷风摇动头上珠钗的声音。她说:“把芝麻抱过来。”

菊花抱着猫矮身躲过挂在凉亭外的纱帘,隔着几步远,将猫在宁嫔面前放下了。黑猫一跃跳到宁嫔膝上,宁嫔抬头问:“眼下是什么时候?是不是马上就天黑?”

站在她身边的是妙莲。妙莲说:“那咱们回去?”

“我不想回去,还是在花园里快活。”宁嫔低声说着,忽然伸手把膝上的黑猫抓起来,脸越凑越近,逼近了问,“芝麻,你昨夜去了哪?怎么都没看见你?”

那猫答不了她的话,宁嫔又问:“芝麻?”

菊花见势不对,立即说:“昨天它偷跑到洗衣房,在翠香洗衣裳的盆里捞叶子,翠香都要恼死它了。”

宁嫔定定地望着黑猫,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轻声问:“你去找翠香?你怎么不给翠香封个贵人当当?”

她掐得太紧,黑猫在她手里挣扎扭动。众人不敢作声,唯恐刺激到她。妙莲担心宁嫔出事,强行摆出一副叫人如沐春风的笑来,鼓起勇气提议道:“诶,这时金香的信想必送到,我们收来读一读,看个新鲜。”

“对,今早我看见枕下有信,想着还有差事就没拿出来细看。”金香配合地牵住宁嫔的袖子,柔声说,“拿来解闷也好,再晚就真的天黑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宁嫔扶着两人的手站起来:“对,回宫去,点烛火。”

众人立即行动,桌上摆的两碗水果一碟糕点,宁嫔带出来的一卷书,垫在石凳上的手绢,由宫女们各自拿好。春景低头望着糕点,宁嫔含笑说:“你喜欢就赏给你吃吧。”

黑猫扭身往草丛里窜,菊花回头喊道:“芝麻!”

金英将手里东西交给淑翠,自告奋勇道:“我去追。”

她纵身往黑猫影没处跑去,旁人跟都跟不上。这种时候她总是跑得最快的,大家都信她能把芝麻带回来,于是放任她一个人去追猫,先行簇拥着宁嫔离开了。

还没天黑,但烛火先点起来。金莲给窗边两盏灯盖上灯罩,灯罩上贴着秋花做的剪纸。烛光爬满宫室,却仍有无法企及的暗处,淑翠和妙莲只好点起更多烛火。

直到偌大的宫室被暖黄的烛光填满,众人才拉着宁嫔在桌边坐下。金香从袖中取出一张旧纸,念道:“逢此中秋日,清萤聚玉团。临轩花影乱,倚栏月辉寒。”

梅香捧场道:“好厉害。写的什么呀?”

“月亮。”金香说,“你们觉得如何?”

“不错不错,我也即兴一首。”莲香立马有了兴致,信口吟道,“寒丝……寒丝暗暗侵,皎月照宫襟。森影徐徐动,”她卡在这里,磕磕巴巴地说,“动……”

翠莲拍手笑道:“哈,你说不出来!”

“你不打断我我不就能说出来了吗?”莲香不愿承认,将矛头对准翠莲,拍翠莲几下嗔怪道,“都怨你!”

宁嫔听得入神,问:“森影徐徐动,下句是什么?”

莲香故作委屈:“给她一打岔,我都不记得了。”

翠莲不肯给她面子,绕在莲香身边笑着挖苦道:“真是个女秀才,断你一句话就断了你的文采。”

莲香忿忿道:“你们别忙,我马上就想出下句。”

“你那首没有完成,比不了这首。”金香回完她,低头凝视手中稿纸,敛去笑意冷淡地评价道,“不过这首也不算脱俗,像是我家乡那边街上讨饭叫花唱的小调。”

莲香立即露出宽慰的表情,槐香追击道:“金英说了你的还不如那首呢,至少那首还有乞丐唱。”

莲香红着脸推开她,气得跺脚说:“你们就知道笑话我,叫你们来写你们还不一定写得有我好呢!我……”

莲香转头要走,不料芝麻突然跳到她脚下,引得她踩到裙摆摔了一跤,碰翻了桌上几盏灯烛。

在宁嫔高亢的尖叫中,全屋人霎时乱成一团。菊花想去扑猫,却不慎撞到金英。金英又带倒身旁的川药。淑翠和妙莲护在宁嫔左右,大叫道:“点灯,快点灯!”

金莲重新添上烛火,菊花把芝麻抱起来,众人噤若寒蝉。宁嫔钗歪髻乱,惊疑未定,整个人瘫在妙莲怀里。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莲香不知所措,抓着衣摆解释:“我不是有意想碰倒烛火的,是芝麻,芝麻把我绊住了。”

菊花抱紧芝麻,扑通一声在宁嫔面前跪下。宁嫔满脸惊惧地抬起头来,指着莲香厉声说:“你滚出去!”

莲香又怕又气,磕个头赶紧走了。宁嫔抓紧妙莲的手臂,力道大得妙莲脸色煞白。淑翠和妙莲一起扶着她在床边坐下,对屋里众人说:“你们回去,这里有我们。”

大家只怕跑得不够快,一时间纷纷散去。偌大的宫室里唯有烛火摇曳,只一阵风吹,火光就要熄灭。

第二天,金香枕下又多出一封新诗,说的正是昨天众人去花园里的情景:“都去花园争采葵,我留家里自吟诗。仰观树上寻香雀,俯看身旁觅鼠狸。”

她含笑看完,边穿衣边说:“不好不好。”

春景觉得奇怪:“又不好?你总该夸人家一句吧?”

金香只默默摇头,翠莲飞快套好衣服,扳着满脸忧虑的春景往外走:“你管它好不好,办差是正经。”

经过一夜沉梦,宁嫔好歹是恢复了平常的温和模样。她脸上犹带疲倦,任由川药和金香在旁替她梳妆。

秀莲端着脸盆,躬身走进屋里。宁嫔擦着脸,说:“昨夜是谁熏的被子?闻着比往常还好呢。”

槐香迈着碎步上前来,说:“是我。”

宁嫔展颜:“你用的什么香,教大家也学学。”

“用的就是普通的香呀。”槐香低着头,妥帖答道,“将备好的香料放进香斗里,再将不要的绣缎裁断捻成长线,借火焰的热量一催,香气自然就出来了。”

宁嫔满意道:“不错。这是你想的办法?”

槐香抬起头,与金香对上目光:“是别人教我的。”

“哦,好。”宁嫔随口说,“以后就这么弄吧。”

金香见她神色郁郁,又将枕下新得的诗句向她说出,引得众人欢笑。淑翠帮她绾好发髻,在屋檐下说了半天话,妙莲将早饭呈上来,又吩咐菊花去喂猫。

菊花不善与人说笑,便都将心放在宁嫔养的猫身上。她尽心竭力的养护下,芝麻骠肥体壮,连皇帝看过都称赞不已,说这是整座皇宫里最憨态可掬的御猫了。

芝麻趴在门槛边进食,菊花蹲在旁边带笑看着。远远听见宫道上有人跑过来,是个眼熟的红袍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还没凑近就急着跟门外的菊花报喜。

菊花听他说完,像只脱线的风筝般快步跑到屋里来,俯身在宁嫔耳边细声说了几句。方才还神色恹恹的宁嫔霍地坐起,按住身畔兢兢业业给她扇扇子的妙莲的手腕,欣然确认道:“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

菊花肯定地说:“千真万确。”

宁嫔高兴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就差当着众人的面跳起来。她连忙起身走到镜前,环顾左右道:“快快打扮,快快打扮!玉莲,去把我新配的玛瑙串珠拿出来。”

玉莲诶一声,转身往门外跑出去。宁嫔检查衣装,又说:“我那件湖水蓝的绣花鸟的长衫呢?”

梅香如实说:“昨个儿才洗了。”

“不行,我今天就要穿,”宁嫔急得原地打转,她指中秀莲和翠香,“把衣服拿出来熨干,务必尽快。”

谁知她会下这种命令!秀莲和翠香不敢不从,也跟在春景身后出门。宁嫔招三喝四,既要金莲帮她换衣裳,又要金香帮她换新妆,闹闹哄哄从午后忙到傍晚。

屋里的烛火撤去大半,宁嫔精心妆扮,盛装坐在半明半暗里。她如愿穿上湖水蓝的长衫,绸缎上的水纹在灯火里流动,腕间的玛瑙珠串于光华流转中更显富贵无双。满屋烛火如同她的心情,在等待里愈烧愈烈,时而跃动,爆出火花。

她侧耳细听着,期盼屋外传来脚步声。淑翠在门口负责报信,看见仪仗就要回屋报告。秀莲站着门边,惶恐地不知要怎么站才算合乎礼数,金香拉着她的手,带着她悄悄撤到烛光不够明亮的地方,像是蛰伏隐藏。

宁嫔已在想象里心醉神迷,恍惚中听见仙乐也无法比拟的銮铃声。她急忙走到门前,看见飘在黑暗宫道上的灯火。心里愈加欢欣,面上按捺不住的兴奋。

皇帝下轿,言笑晏晏,两人拉着手进门。先是夸她衣裙漂亮,再是赞她珠串华美,一切都恰到好处。

酒杯半满,槐香上前斟酒,不料黑暗里窜出一道黑影凄厉地长啸一声,跳到她脚下拦路。槐香吓得错步歪倒,手里酒壶摔在地上,泼洒一片湖水蓝。宁嫔急忙站起来整理裙摆,皇帝一锤桌子:“什么畜生?”

菊花站在门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皇帝喝道:“猫不通人性,人也不机灵,全都打死算了!”

宁嫔吓得软倒在地,只知道发抖。

几个人一拥而上,芝麻跳上窜下,叫得愈发凄厉。槐香早被拖下去,淑翠和妙莲上前想将宁嫔扶起,宁嫔攥近拉她的手,眼睛直直地望着冷风里跳动的烛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如永远不要来!”

我~们~宋~姨~是~宫~里~人~

难怪蒄姐远隔大半个城区也要把家安在乌衣巷,才有宋姨这只王谢堂前燕,飞入了蒄姐的寻常百姓家。

宫女名单出自《万历野获编》。无奖竞猜谁是宋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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