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钗鬓影

唐蒄出了绻香的房间,一个人穿行在缀景楼里。这地方在秦淮河边很有名,白天夜里往来客人不少。

金萱嘉跟她说要找姓付的老板,可她谁都不认识。沿街点起的灯笼把这一片照得红通通的,连带着行人的脸都映红了。正巧有个淡紫色衣裳簪梅花的女子端着杯盘经过唐蒄身边,唐蒄立即大着胆子将她拦下来。

唐蒄还没说话,那女子就先发制人:“来找人的?”

唐蒄觉得纳罕:“你怎么知道?”

“来这儿的不都是找人的嘛。”那姑娘掩唇看着她,好整以暇地说,“你是找你家里那位?叫什么名字?”

“不不,我不是找家里那位,我还没成家呢。”唐蒄赶忙摆手否认,用无比严肃的表情解释道,“我奉金小姐的命令,来找你们管事的付老板。能带我去找他吗?”

那姑娘手里端着盘子,看着很是忙碌:“待会儿我要上夜游的画舫,恐怕不能带你找人。你要是实在不认识付老板是谁,我就叫几个闲着的姐妹把你带过去吧。”

“诶,太好了。”唐蒄跟在她身后,问,“夜游是什么?刚才在绻香的房间里,听见绻香也说要去参加这个。”

“夜游是咱们缀景楼的特色,每天夜晚撑着船跟客人在秦淮河上绕一圈。”那姑娘好脾气地解释,“名声响亮后别家也学着做,不过还是我们这里生意最好。”

唐蒄点点头,又问:“夜游要花很久时间吗?”

“是啊,毕竟是要撑船走好远一段路。就好比我今夜是十点钟上船,过了夜里十二点才能下来。”那姑娘说着,像是担心她偷师,才讲几句就扯开话题,“姑娘你是来找人的,记得别和旁人说话,也别被人牵着走。”

唐蒄点头如捣蒜,跟在这姑娘身后进了大厅,只见厅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间,精酿的酒水在灯光下晃人眼睛。唐蒄刚把自己的衣角从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客人手里抢回来,转身又差点撞上迎面扑过来的另一个人。

墙角插瓶中的牡丹开得灿若云霞,娇艳的蕊心层层包裹,平添了几分含苞吐露的羞涩。唐蒄跟在那姑娘后头,小心翼翼地跟她搭话:“这位小姐,你叫什么?”

那女子挂着笑回道:“我叫绣烟。”

绻香、慧婉、绣烟。唐蒄在心里将这三人的名字默念一遍,假装好奇般打听起来:“绣烟姐,我听说缀景楼是秦淮河周边生意最好的,你们这最受欢迎的是谁?”

“最好也不敢当,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呢。”绣烟端着盘子走在前头,不时回头冲唐蒄笑一下,“近日挂牌子最多的就是绻香姐,要说头牌自然就是她了。”

“哦。”唐蒄点头,“金二少最常见的就是绻香吗?”

绣烟脸上也不禁染上点艳羡,垂下眼睫说:“是呀。金二少是近期才来的新客,原不该让绻香姐接待他,但他肯为绻香姐一掷千金,照样能抱得美人归。”

“我方才也在房间里见着绻香姐姐了,金二少的情况不容乐观,但她倒是挺光彩照人的。”唐蒄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发牢骚般说,“也不知道金二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挨这样的报应,就凭一口气吊着了。”

她说到这里,试着探问道:“金二少跟人结过仇吗?”

绣烟也是个藏不住话的,马上答道:“还真有。金二少上个月就和黄家公子闹了好一场,最后是黄家公子家的厉害老婆来了,拧着耳朵把他抓回去的。”

唐蒄跟她一起笑,就着这个话题继续问:“这个姓黄的公子是何方神圣?也是你们这里的常客吗?”

绣烟回头看她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前挪,脸上依旧挂着笑:“黄公子嘛,最喜欢的就是绻香姐了。只是家里管得严些个,不及金二少自由,比起来当然落后。”

周遭正好是聚在一起的几桌客人,各自都有作陪。绣烟顿住脚步,忽然就近找了方桌子把手上东西放下,给唐蒄满上整杯酒,笑道:“我要上船去了,稍后便有人来接应姑娘你的。相识一场,你就先喝了这个吧。”

“我不是来喝酒的,我……”唐蒄抬手想挡开,绣烟就反握住她的手臂,温声软语劝诱道:“这是我们缀景楼的规矩,进得门来,就势必要喝上两杯。姑娘你合我眼缘,这酒喝不醉人的,你就赏个脸吧。”

这时候放走她,谁能确保真会有人来接应自己呢?唐蒄心里发愁,拒绝道:“不是,我真的不会喝酒……”

绣烟似是失意,低声问:“姑娘是嫌我倒的酒脏?”

她都说到这份上了,总不能再拒绝。唐蒄看那酒杯不怎么大,想来装不下多少,遂接过那杯酒来,闭上眼睛一口干了,被辛辣的酒气呛得直咳嗽。

唐蒄艰难地咽口口水,问:“能先找个人带我去找付老板吗?金小姐在绻香的屋子里等他,不能耽搁的。”

绣烟脸上仍是那种对谁都含情脉脉的笑容,唐蒄怀疑她对着镜子练过。还没叫人带她去找付老板,那张笑脸就自顾自飘远了。唐蒄觉得有点站不稳,找了个靠近镜子的地方坐下,不知怎地开始对着镜子锻炼笑容来。

台上的琵琶声愈加急促高昂,搏得满堂喝彩。有几个魁梧大汉几乎要站上桌面,踩着碗盘声如洪钟地比划着,各人手里搂着缀景楼的姑娘,因着那些人生得实在高大,几个姑娘几乎是被他们捏在手里把玩。

连续做了几个表情后她才觉得荒唐,周围人潮来往,有几个吃着酒的眼睛贴在她身上,似乎是想上来跟她搭话。唐蒄忍着头痛站起来,意图找个地方等金萱嘉来找自己,于是悄声没入人海中,往不起眼的地方走。

像刚才那样恐怖的画面,她是再也不想看见了。唐蒄扭身绕进二楼,这里像是姑娘们梳妆歇息的地方,有几张矮凳和一铺被子耷拉到地上的床。整座房间里只有妆台称得上整洁,木地板翘起一角,差点把唐蒄绊倒。

她挪到镜前看了看,镜面已经污黄得辨不出真容,也不知道绣烟她们是怎么对着这么脏的镜子描画新妆的。看着镜子里不甚明晰的自己,唐蒄也觉得无端难以呼吸起来,她不想弄脏别人的床,只得继续往前走。

兴许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心跳得好快。唐蒄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忽然听见旁边的房间里穿来一阵微不可查的响动,便冲着那纸糊门扬声问:“谁在里头?”

里边的人没答话。唐蒄心知里头这人是害怕遇上坏人,便说:“我是绣烟姐叫来的,你是这楼里的人吗?”

那里头好半天没声响,像是有什么往门边挪动的声音,纸糊门扇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尚且稚嫩的眼睛来:“是绣烟姐姐让你来的?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唐蒄呆在原地,没想到烟花之地还会有这么小的小孩。这是绣烟她们跟客人生的……还是街上捡来的?

这孩子说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唐蒄觉得奇怪,一时间清醒不少,夹在门缝里拉住她的手尽量和气地说:“你这样的小孩怎么会出现在这,绣烟是你什么人?”

那孩子勉强挤出个笑,说:“就是楼里的姐姐。”

唐蒄可怜她饿得面黄肌瘦的,在兜里摸索一阵,翻出之前在金先生府邸里免费带出来的烤饼,伸手递给这孩子:“拿着吃吧,这个我亲自尝过,很不错的。”

那孩子眼睛盯着烤饼,却伸手将它推开了:“不成。我昨个儿答应了慧婉姐姐,不能吃别人给的东西。”

慧婉?又关她什么事?见唐蒄面露疑惑,那孩子连忙解释道:“慧婉姐姐告诉过我,这座缀景楼里有很多坏人,吃了他们的东西,就要跟着他们回家当新娘子。”

唐蒄惊讶道:“啊?我刚才还喝了绣烟的酒呢。”

那孩子像是被她脸上的表情逗笑,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绣烟姐姐不会娶你当新娘子的。”

唐蒄对她这个说法心有余悸,就算是教育小孩不要吃陌生人东西也太过了些。这么小的姑娘留在这里实在可怜,她的思绪停在这里,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像是受过训练般快速地说:“何兰芳。”

“何兰芳?你姓何啊。”唐蒄笑着摸摸她的脸,“你应该不是出生起在缀景楼吧?你原来的家在哪?”

兴许是有人提前教过她如何应对这些问题,何兰芳答得尤为掷地有声。她果断而认真地说:“我家住在大香火桥,在菜市场买小白菜的那户人家隔壁。”

大香火桥——听到这个地名唐蒄就觉得头疼,她隐约觉得自己又要撞破什么了,便挠头说:“我听说那地方也有个叫何贵远的人。你们都姓何,是不是认识?”

何兰芳点头道:“何贵远就是我叔叔。”

你叔叔现在搁楼上死着呢。唐蒄努力不让自己说出难听的话来,别弄得自己跟专门报丧的似的。她仔细措辞一二,才说:“那你知道你何贵远叔叔现在在哪吗?”

“叔叔前些天吃多了酒,跟人打架跌进河里去了。”何兰芳缓慢道,“他说要娶我,后来又说要娶绻香姐姐。这几天没再见到他,应该是没空来这里了吧。”

“何贵远是你叔叔,还说要娶你?”唐蒄有点难以接受,犹豫着问,“是何贵远把你带到缀景楼来?”

何兰芳肯定地点头。这下又遇上大麻烦了。唐蒄了然地站起来,却忽地感到一阵晕眩,也不知道绣烟给她的那杯酒里放了什么东西,叫人脑袋昏昏沉沉的。

唐蒄讶于自己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她冲着何兰芳比划道:“我去找人带你回去,你在原地等我一下。”

何兰芳没听懂她的话,不解地歪头看着她。但唐蒄此时也顾不上这些,磕磕绊绊地拉上门往外走。

做了太多事、受到太多冲击,连挪动脚步都费劲。身侧是秦淮河夜里沉静的黑色流水,连同两岸的红灯笼粉灯笼一并旋转着,搞得唐蒄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脚下的步子一歪,险些自己绊倒自己。唐蒄一头撞到栏杆上,正当她庆幸自己没摔进河里时,背后忽然伸出一双手,唐蒄回头只看见那人浅紫色的衣角和漆黑的夜空,那人已经使了十足的力道把她推到栏杆外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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