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何贵远,家住大香火桥附近。年岁二十有六,家里情况不算宽裕,平时靠在大街上捡煤块谋生,手头留不住钱,稍微有几个钱就势必走进花街柳巷。
宋迤挑起那绣床的纱幔,无端觉得好笑:“这人泼皮是出了名的,才来金陵不出三个月我就晓得。”
本地人唐蒄最有发言权,却被何贵远狰狞的模样吓得不敢细看,她立在床边,说:“何贵远嘛,这人名头可响了。他在他老娘丧期里戴着孝进妓院,给我们村口那群嚼舌根的老太婆多引出好些新奇的笑话来。”
“他怎么死的?”金萱嘉坐在桌边,她比唐蒄更不敢往那红纱帐里张望,只敢对站在她面前的挡着视线的慧婉说,“金峮熙呢,金峮熙又是怎么弄成那样的?”
绻香今夜的局还没开始,于是就赶在画舫起纤前回来给金萱嘉打强心剂。她妆扮得素净,说话也轻声细语,金萱嘉从不搞什么怜香惜玉,仍是严厉地说:“我二哥是在你们这里出的事,你却半个字都不肯给我?”
“二少出手阔绰为人高调,跟不少人结下过梁子。若是只查与他交恶的人,恐怕查上十年八年也查不出来。”绻香抬起帕子擦眼泪,“金小姐也不知究竟是谁对二少暗下黑手,还望在水落石出前不要迁怒旁人。”
金萱嘉正要说话,她立即抽泣起来。唐蒄立马就站到绻香一边,转头帮着说起金萱嘉的不好:“你别吓着人家,她都让尸体大哥睡她床上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宋迤还在看尸体:“这具尸体打哪来?”
绻香低着头不说话,慧婉道:“水里捞上来的。二少捞他上来后就说要一个人待着,谁都不愿意再见了。”
宋迤又问:“是金二少将尸体从水里带上来的?”
这回总算是绻香答话,她道:“是。二少自己将尸体带回来,我劝他别这样,他反倒骂了我一顿。”
宋迤没说话,伸手作势要解那尸体衣服上的扣子。唐蒄赶忙窜上前将她拦住,惊愕道:“你怎么每回都对别人家尸体动手动脚的,欺负尸体没法反抗?”
“我若是不仔细看看,要从何得知他是怎么死的?”宋迤显得波澜不惊,“人都死了,不必讲究这些。”
唐蒄大为震撼,一时被她挣脱出去,只好退到金萱嘉旁边跟人告状:“金小姐,你觉不觉得宋姨奇怪?”
“她是查案心切,你就由她去吧。”金萱嘉白她一眼,随手捡过桌上的杯子说,“这件事不能闹到警察所,最好现在就查个水落石出。金峮熙不要名声,我们家还要呢。妓院里睡出尸体来,说出去我爸的面子挂不住。”
唐蒄不懂这些面不面子,只是单纯地不信宋迤:“那就叫金先生多派几个人手,光宋姨一个人,我看悬。”
金萱嘉长叹一声,将手里酒杯放下,顺势看向唐蒄:“我爸以为你和宋姨是一样的人。看来是多想了。”
唐蒄瞪大眼睛,问:“宋姨是什么样的人?”
“说了你也不知道,问这么多干吗呢。”金萱嘉懒得跟她扯闲话,示意她凑近些小声说,“你既不会验尸,那我另外交代你一件别的事,你可要仔细做好。”
唐蒄搓手道:“什么事?”
绻香和慧婉心里害怕却按捺不住好奇,不时往这边窥探。金萱嘉瞟了这两人几眼,低声说:“金峮熙半个月没联系家里,定是在这里欠了钱没脸跟我爸要。你在楼里找一找付老板,说我隔天帮金峮熙把账还上。”
唐蒄一听要单独行动就皱起眉头,道:“这种事你也使唤我?我可是你的小妈候选人,你竟然派我跑腿?”
金萱嘉威逼般横她一眼,唐蒄只得瘪着嘴出去了。宋迤那厢粗略看过尸体,装模作样地问绻香要手巾擦手,又叫慧婉去拿艾草熏屋子里的尸气。打发走这两人后,她才在金萱嘉对面坐下,说:“尸体不是淹死的。”
“不是吗?”金萱嘉壮着胆子往纱幔后看,水的确打湿了被褥,她心里猜度着可能性,试探性地问,“那他是死后被人抛进水里,伪装成失足落水的样子?”
宋迤扭头看向她:“你不信我的话?”
“不是我不信你,这具尸体身上都是湿的,而且你瞧,”金萱嘉抿抿唇,鼓起勇气走到床边将尸体的手拿起来,“只有在水里待久了的人才会变成这样。”
她指的是尸体上被河水浸泡过后起皮发皱的表面皮肤。宋迤想了想,似乎只找出这一种解释方法:“这只能证明死者的确的水里泡过。若他是在活着的时候落入水中,腹内定会有积水。但这个人的肚子仿佛是空的。”
金萱嘉看上去还有几分不信,宋迤便说:“你替我看顾一下周围,我带了能把他剖开的工具。”
好在今晚先看了龚老头和徐账房的尸体,金萱嘉倒有了几分免疫力,事关金峮熙以后能不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跟宋迤确认道:“你真准备把这个人剖开,在医院的人接走金峮熙之前把他缝回去?”
“反正是为了查案,不得已而为之。正好那两个不在,她们是知情人,暂且不能排除嫌疑。”宋迤直起身子,这才发现屋子里少了个人,“你爹叫来的客人呢?”
金萱嘉说:“你说唐蒄啊?她留在这里帮不上忙,叽叽喳喳反而会影响你。我差她出去打听我二哥的事。”
宋迤若有所思地点头,问:“她是什么人?”
金萱嘉仔细琢磨一会儿,摇头道:“我也不太明白。她原本在学校里不算拔尖,丢进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也就最近发疯自己给自己办葬礼,才稍微引来点注目。”
宋迤笑了笑:“她没事儿给自己办葬礼干什么?”
“我哪里知道。我念书的时候跟她低头不见抬头见,只说过那么几句话。”金萱嘉回忆起从前在学校里碰见她的情景,自己也觉得奇怪,“她那时的性子压根不是现在这样的,以前有点唯唯诺诺,不像现在这般张扬。”
宋迤将床上尸体翻过来,信手撬开尸体紧闭的嘴,状似无心地问:“你知道你爹为什么找她吗?”
“不知道。你没记得刚才在家里我爸跟她说的话?”金萱嘉心里有些忧虑,毕竟这种事情不大光彩,“我爸那么说,加上那篇报道,估计就是那个意思。”
她说着,又对宋迤说:“跟你是竞争对象。”
宋迤淡然道:“我跟她争这些做什么。”
“也是,看她那样就知道不喜欢我爸,我们差不多同岁,哪有嫁给同学爸爸的。”金萱嘉说着,发现宋迤又在伸手掏人喉咙,震惊地问,“你怎么总是这样?”
宋迤懒得解释,将那人嘴里的东西抠出来,拿到金萱嘉面前:“我看他喉咙里有东西,你瞧。”
金萱嘉恶心得不忍去看,宋迤随手将那东西抹在桌板上,说:“这人吃东西吃到一半,没能咽下去。”
“少做这些事,叫人看着反胃。”金萱嘉目光落到那摊看不出原型的东西上,踟蹰着说,“这像是普通的青菜,莫非是这个人吃东西吃到一半,被噎死了?”
宋迤道:“也可能是和人吃饭吃到一半,被毒死的。”
金萱嘉不解地问:“你怎么能确定他是被毒死的?”
“脸色青成这样,总不会是在水里憋气憋的。”宋迤将那人的尸体扯出来些许,指给金萱嘉看,“尸口眼打开,嘴唇泛黑,嘴里还在呕血。这都是中毒致死的症状。”
金萱嘉忍着恶心凑近一看,果然在那人耳道里看见几丝不容易察觉的血迹。这人两眼紧闭,不像宋迤所说的那样口眼打开,金萱嘉思索片刻,猜测道:“这么说来,这个人就是先被人毒死,然后抛到水里去的?”
宋迤不能判断,便不答话。金萱嘉没忘记是谁把自己拖进这个火坑,大着胆子去扒拉昏迷不醒的金峮熙的眼皮:“金峮熙有没有事,他这边又是什么状况?”
宋迤轻叹一声,说:“依眼下的表现看,二少应当也是服用了毒药。只是用量轻微,没有致死。”
“你可别再叫他二少了,我才没这种流连青楼的便宜哥哥。”金萱嘉不敢端详那具尸体,只好抬头看向宋迤,“除了这具尸体是被毒死的,还瞧出什么了?”
“若是我没有猜错,他是自愿服毒。”宋迤靠着墙想了片刻,肯定地说,“此人死前没有半点挣扎痕迹,看来是有人将毒物放进他的吃食里,哄骗他吃下去的。”
金萱嘉没说话,像是在思考她这说法是否可信,她瞥见妆台上打开的妆奁,走过去从那对钗环里捡出一根银簪来,拿到宋迤面前道:“你瞧瞧这个可以验毒吗?”
“怕是不行。”宋迤面露难色,将那银簪拿在手里检查一圈,摇头道,“且不论这银簪的质地够不够纯,只要这人中的不是砒霜,银簪就决计验不出来。”
“怎么什么都不行,”金萱嘉在连番打击下显得有点郁闷,她一甩裙摆在桌边坐下,望着屋里的挂钟说,“现在都十点钟,绻香应该要上画舫了。”
宋迤凝望钟表上的示数,像是自己也不太确定似的低声说:“小姐,难道你就没有想过,那两个人都知道这屋里摆着具尸体,缀景楼竟然还开张如常?”
金萱嘉皱眉看向她,她像是仍旧强压着不安继续说:“二少那个性子捞出尸体按理来说第一件事就该是通知警察所,怎么会呵斥劝他不要多生事端的绻香?”
金萱嘉这才回过神来,怀疑道:“什么,你是说尸体不是金峮熙弄回来的,是那两个女人编谎话骗我们?”
“我只是告诉你我的猜想。”宋迤定定地望着她,“二少向来胆子小,看见死人无论如何都会找警察所派人守着自己,再不济也要立时逃回到家里去。可他非但没有寻求庇护,反倒还继续留在这是非之地,最后把自己也害得只能睡在床上了,你说是为了什么?”
那个想法在脑海中逐渐成型,金萱嘉猛地站起来,不慎倾翻了手边半满的酒杯:“这种地方能有什么事?难道金峮熙喝多酒跟人斗狠,他是一派何贵远是一派,他先找了何贵远的事,又被何贵远那边的人下毒害了?”
夜色渐浓,楼下的划拳劝酒声愈加清晰。宋迤看着窗外游船上追打嬉闹的男男女女,蹙眉道:“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把那个唐蒄叫回来,我们趁早离开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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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沉水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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