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寻芳丛

水波被桨破开的声音愈加逼近,唐蒄尽量不引人注目地低下头,不动声色地窥视这条街上的行人。周遭也有几对看着像是结伴的男女,女方挽着男方的手臂。

她抬头看着宋迤,宋迤却是仿佛不太适应这里的样子,还好她和自己一样是正常人,不像那个跟土匪进城似的金萱嘉——唐蒄在心里暗想,那家伙明明也是女人,进到那种地方去,居然半点害怕的神色都没有。

兴许是天色渐晚,河边的人家都点上灯笼。红光映到水里,恍然间不知道哪里是街,哪里是水。金萱嘉越走越快,唐蒄在她身后喊道:“等等我们,你赶着投胎?”

金萱嘉蹙眉停住脚步,反倒数落起唐蒄和宋迤的不是来:“你们两个走得这么慢干什么?难道是瞧见哪家姑娘漂亮,想借我二哥的光留宿一晚?”

“你说什么?”唐蒄被红灯笼照得面红耳赤,搂紧宋迤的手臂说,“我们回去,她拿我们当猴耍呢。谁家女孩子到了晚上不回家,反倒在这种地方待着?”

金萱嘉竟是露出个笑来:“怎么,怕我把你卖了?”

宋迤不参与这个话题,只是问:“二少在哪间?”

“桃叶渡那边,叫绻香的姑娘。”金萱嘉走过来抓住唐蒄的胳膊,拖着她往绻香姑娘的住处走,“你怕什么,我再怎么没良心也做不了买卖妇女的勾当。”

唐蒄挣开她的手,摆出格外严肃的表情来跟她约法三章:“你要替我保密,我娘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哎哟,我晓得了。”金萱嘉颇为幽怨地看她一眼,松开她的手腕道,“我叫你来是要保你,看不出来吗?”

唐蒄诚实地回答:“看不出来。”

“我爹那个年纪,就喜欢能逗他笑的。你在他跟前一站,不是很喜庆?他刚才不也望着你在笑。”金萱嘉绕着唐蒄转一圈,拍拍她道,“加上你脑袋不怎么聪明,长得也还算过去,他说不准真会把你收进房中呢。”

“你爹真不要脸。”唐蒄心直口快,说完才想起不该这么说,于是连忙改口婉转,“不是……金先生怎么会这样想呢,他都没有问过我意见,我是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叫你出来为了是保护你。留你一个人和他单独在一起,我怕你们真弄出点什么来。”金萱嘉把唐蒄忽悠着上了贼船,振臂一呼喊道,“就这么决定了,待会儿到了绻香姑娘那里,先把你这身战袍换下来。”

虽然和金萱嘉说好三个人一起行动,不与那些忽然凑上来的人纠缠,不进任何一间与找金峮熙无关的屋子,不接任何人递过来的钞票银两,但唐蒄还是贴在宋迤身侧,仿佛离开宋迤就无法独立行走。

宋迤本来没那么疲惫,一直这样拖拽着唐蒄反倒有点分身乏术了。唐蒄在心里默念“我是迫不得已”心经,就在她念到第九遍的时候,终于到了桃叶渡。

秦淮河蜿蜒在城中,形如一条委地的裙带。绻香姑娘住在缀景楼,近日都没怎么挂牌子。唐蒄跟长在宋迤身上似的,和她一起迈过门槛。金萱嘉跨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极富气势的:“叫金峮熙滚出来见我。”

柜台边几个女子隔着绢扇看她,像在观察什么新奇物种。在那一坛坛盛放的牡丹花边,倒衬得人比花娇。其中一个穿红衣的年长些,显然是这里说话最有份量的,她先是极富风情地一笑,才说:“金少爷今天在绻香姑娘房里,这位不知是太太还是女友的小姐……”

“我是他祖宗。”金萱嘉当即打断她,“别看见个女的进来找人就猜是捉奸,要不是他求我,我才不来。”

唐蒄躲在宋迤身后帮腔:“就是,我们才不来呢。”

那女子手里的绢扇转了转,招手叫来一个跑堂的杂工,令其去跟楼上的绻香通信。金萱嘉退回唐蒄和宋迤身边,小声讲述前情:“我二哥有些时日没回家里了。”

宋迤适时补充道:“一个半月了。”

唐蒄好奇地看过去:“你怎么知道?”

宋迤说得理所当然:“金先生家里的事,我当然懂。”

“行吧,可以理解。”唐蒄没功夫和她在这种事上多费口舌,又去扯金萱嘉的袖子,小声问,“这位姑娘接下来是直接带我们去见金二少,还是叫他下来找我们?”

金萱嘉有点嫌她靠太近,不免烦躁地催促面前那个红装女人:“好了没,别告诉我他死在里边了。”

那红装女人将绢扇放到跑堂人手里,领着三人往楼里走。木塞被从瓶口拔出来,倒酒声沥沥的,留声机里的歌声缓慢嘶哑,不如现场拨弄的琵琶悦耳动听。

女人走在最前头,有条不紊地解释道:“金二少在绻香那里连住了三日,一直没人敢扰,酒水是不要命地往里头送,起初是没起疑心,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周围香烟袅袅,唐蒄愣是不想融入气氛,扳住金萱嘉的肩膀道:“我既然离开你家了,铁定不会再回去找你爹。都走到这里来了,我也帮不上忙,不如放我走吧。”

“瞧你吓得那样,方才看你骂四货那么厉害,还以为你胆子多大呢。”金萱嘉故意吓唬她,严厉地说,“要是这事儿被你抖出去了,我二哥不会放过你的。”

唐蒄怕得直哆嗦,不知不觉又缩回宋迤身边去了。她从宋迤身后探头,低声问:“你二哥在这里杀了人?”

“他说他是被冤枉的。”金萱嘉面上也不太信这说法,但还是稳住精神对唐蒄喝令道,“到了门口你换件衣服再进去,别叫他看见你一身寿衣,更怕得紧。”

起先那个招呼金萱嘉的红衣姑娘叫慧婉,她似乎知道些内情,只管把金萱嘉等人往那边领。临到进门时,她特意牵住唐蒄,温声说:“我带姑娘你去换身衣服。”

眼看唐蒄就要被她牵着走,宋迤突然拦下慧婉,和蔼地说:“方便的话给我也换一件吧。这是金先生家宅里的,你们这地方烟味大,沾染上就不好了。”

这种地方不缺女人,自然也不缺女人穿的衣裳。唐蒄原有些抵触,想着找件不起眼的破烂衣裳方便逃跑,越过屏风一看慧婉就在门口守着,逃跑计划只得作罢。

宋迤那边适应性超群,很快就从屏风后穿着慧婉的旧衣服出来。那暗红底色的花团锦簇开在她身上不太恰当,看起来像是整个人要被花蔓吞没的势头。

趁着慧婉横在门口跟人嘴上客套,宋迤隔着屏风对拿着衣裳无从下手的唐蒄道:“你还没好?”

“没呢,你怎么就穿上了?”唐蒄面露难色地打量着她,迟疑道,“你不怕这衣服上有……有病啊?”

仿佛是刻意报复她刚才给自己的脸色,宋迤取笑道:“刚才不还嫌弃我冷血吗,现在倒是你在嫌弃。”

“我什么时候嫌你冷血了?我也没嫌弃她们,只是比较重视我的身体健康。”唐蒄把手里那件兜头扇了她一脸,重新拿了件看得顺眼的,“我又没说我不穿。”

门口站岗的慧婉回过头看两人一眼,冷笑着将目光挪开。唐蒄和宋迤为着换衣服矫情磨蹭,金萱嘉没功夫陪她们弄东扪西,便径自一个人把绻香的房门推开了。

屋里暂时没人,酒杯歪倒在桌上,新铺的红绸桌布被酒沾湿,被人撕扯过般歪着在地上拖了一大半。绣床上纱幔遮挡,隐约能看见道人影,金萱嘉没有半分踟蹰,抬手就将那红纱掀开,看清床上东西后立时叫起来。

隔壁换衣的唐蒄和宋迤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站在门口的慧婉第一个动作,飞快上前捂住金萱嘉的嘴,顺手将帘钩一放,使得床上尸体彻底与外界隔绝起来。

这时也顾不得什么脏不脏病不病,唐蒄匆忙套上衣服出去,扣子都没系直。金萱嘉吓得两眼发直,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慧婉扶着她在桌边坐下,叹息道:“我的小姐哟,你怎么就不等我们一个人先进去了?”

“我……我以为是……”金萱嘉大口呼吸着,抚着胸口说,“睡在金峮熙旁边那个是谁?他俩怎么睡一起?”

“这事儿还是等绻香亲自跟您说吧。”慧婉把金萱嘉拢在怀里,像给婴儿拍觉那样说,“您先别害怕,金二少没有生命危险的。等下我打个电话叫医院的人来一趟,叫您提前来是想跟您通个气儿,别惹得您发火。”

宋迤上前撩开那纱帐,只见金峮熙和另一个男人躺在一起,两人的脸色都难看到极点。她没看那个面生的无名男人几眼,便肯定地说:“那人已经死了。”

唐蒄蹲在旁边掰手指,感叹道:“今天晚上好多死人哦,这是第三个,还好死的不是金小姐的哥哥,对吧?”

“死的是他才好呢,要不是他我怎么会来这鬼地方?”金萱嘉被吓个半死本就一肚子火,谁知唐蒄还提这人,站起来喝道,“哪有做哥哥的舍得让妹妹来这里?他料定我爹不喜他**,就叫我来收拾烂摊子。”

唐蒄故作无辜地看她一眼,指着慧婉说:“慧婉姑娘还在这里呢,别一口一个这种地方那种地方的。”

“慧婉姑娘都听你抱怨一路了。”宋迤懒得给她眼神,只是问,“这个死人为什么会和二少躺在一起?”

慧婉倚在绣床边,说:“这个人叫何贵远,以前也是我们缀景楼的客人。这几天他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在我们这里花天酒地,连续待了许多天都没有回家。”

金萱嘉道:“这和他跟我二哥躺一起有什么关系?”

“金二少要绻香陪了他近半个月,今天是最后一天。绻香在屋里准备了酒菜,原本二少吃过便准备走。”好好地忽然撞上命案,慧婉的心情也不怎么好,“或许是中途出了什么问题,或许是因为别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明白,要等绻香回来向你们细说才能晓得。”

作为受害者家属,金萱嘉的态度比慧婉更差,连正眼都不打算看她:“你说的那个叫绻香的上哪去了?”

“都说了今天是最后一天。金二少给的钱早就不够,咱们是拿钱办事,绻香今晚还有另外的工作。”慧婉刻意冲她笑了笑,此时倒是不卑不亢起来,“不用过于担心,今夜我不用弹曲唱词,三位要是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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