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商转羽

看着地面上凸起的土丘,唐蒄不禁开始幻想那黄土下埋着哪位古代贵族的尸身。那具尸体曾具备高贵的身份和光辉的人生,转瞬间在岁月里腐烂风化,反而不及唐蒄这个卑贱微小但还活得好好的平民。

想到这里她就笑。她没察觉到秦英莉在看她,秦英莉伸手抚过她的脸,说:“我看你脸上多了些肉。”

唐蒄跟她往前走,随口说:“在城里过得好呀。”

手里揣的布袋略微滑落,秦英莉道:“你这时回来得好,你婶子这几天回娘家,她就烦不到你。”

唐蒄问:“她在不在关我事吗?”

唐旭两手抄在袖子里,慢悠悠地说:“你脾气刁,她跟你讲你二叔的事,你铁定要和她大吵一架。”

唐蒄不满地甩手看他:“我脾气哪里刁?”

“这还不叫刁?叫你办点事就垂着脸,”唐旭踩到石头险些滑倒,他伸手拽住唐蒄才没倒下去,又说,“你二叔再不是人那也是你二叔,你就不肯帮帮他?”

“他没救了,你这么珍惜他就自个儿去跟金先生讲。”唐蒄抖开他搭在肩上的手,扯了根树枝回头说,“二婶还没到我跟前,你就断定我一定会跟她吵?”

“养你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他觉出唐蒄有点要生气的意思,于是生硬地换了话题,“你娘收拾房子,把你跟你哥小时候上学用的书全拿出来了,明天婶子回来你躲她,就回房间里看书。”

“拿出来正好,捆起来当废品卖吧。”又是唐运龙又是书,唐蒄越发觉得他是故意给自己找不痛快,“本来就不读书了,看那些还有什么用。”

秦英莉见势不妙,哎哟一声插话道:“得了,再讲下去你们又要闹。早知这样我就不帮你捡出来。”

唐蒄不肯放过她,说:“我什么时候叫你帮我捡?”

她一撇嘴,认命道:“哎,你没叫我捡。”

唐旭突然重重地叹息一声:“难啊。”

他望着远处矮坡的轮廓,说起他年轻时跟父亲弟弟在坡上割草的故事。这段过往他说过很多次,说草叶锋利割伤他小腿,手上又被镰刀误伤到的曲折艰难。

今天也是个晴天,太阳照在身上没有丝毫暖意,反而把眼前的路照得反光刺眼。唐蒄听他说着,更觉得这样沉湎在旧日的痛苦里毫无意义。父亲把这件事拿出来跟所有人说,除了告诉别人自己有多蠢还有什么用?

年幼的唐蒄也被他带去割草。唐宇和唐运龙不爱做体力活,就全部交到唐旭手里。那时唐蒄就听着这个故事,父亲按部就班,好像说上千百遍都不会厌倦。

太阳照得人眼皮沉沉,脚上裹得很痛,唐蒄小跑到土丘后,悄悄扯开束着的布条。松开束缚便异常有力量,她觉得自己比父亲聪明,至少她从没有割伤过自己。

唐运龙他们就不这样,要是有一双小脚,不知要被嘲成什么样子。她偷偷把布条捡回来以免被发现疏于缠裹,伪装得天衣无缝,还会假装脚痛要唐旭背她回去。

有时他会答应,那时的唐蒄被父亲背着,眼睛能看到的世界也有了全新的角度。现在唐旭是必定不能再背她了,他天天弯腰割草磨损得太严重,时常腰痛背痛。

还好只有他只有她一个孩子,否则要背那么多人,只怕他的背会被压得像虾一样弯起来吧?唐蒄听见小孩打闹的笑声,他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兴奋地唱歌。

旁观者最清,唐蒄坐在水井边充当指挥官,将这个圆圈规划得更没有棱角:“你去牵她,再往右边挪点儿。”

秦英莉穿过转圈的孩子们,像扎破肥皂泡的针。她走到唐蒄身边,说:“你怎么不进去,舅姥爷说想见你。”

“烦死了,我跟他才见过几次面?”唐蒄懒散地走到她身边,那些小孩离了唐蒄依旧玩得高兴,唐蒄揽过秦英莉的肩,突发奇想道,“诶,你恨不恨我?”

秦英莉看她一眼:“娘怎么会恨你?娘爱你。”

唐蒄看向别处断了一截的院墙,说:“我不信。你生了我就生不了别的小孩。你不是还想再要一个吗?”

秦英莉转过头不理她。不知是被说穿心思还是懒得争辩,反正两个唐蒄都讨厌。她觉得秦英莉不肯搭理她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嫌她不是个好孩子。

她宁愿秦英莉赌咒发誓,口口声声说“我这辈子只有你这个女儿”,但唐蒄仔细想了想,接下来要出口的话还是“我不信”。不信就没必要听她发誓,有什么意义。

有一年别家生了小孩,她看见那个母亲哄孩子睡觉,在小孩睡觉时虚握着的手上挨个轻轻点过去。一下一下,有点像河上没有桥就立起来放几块灰砖,两块砖之间隔得很远,只有伸长腿脚依次跨过去才能到达对岸。

秦英莉说那能让小孩尽快睡觉,而她从没这样对待过唐蒄。唐蒄面前只有她背过去睡熟的身影,回头能看见背对着她的唐运龙,两个人像天堑般将她夹在中间。

她伸手戳秦英莉几下,秦英莉没有理她。用大人的话来说就是白天劳作太累,没功夫注意这些细节。唐蒄闭上眼睛,用右手点左手,想着借这个办法哄自己睡着。

这样显然是没用的,她疑惑是自己点得太快,又放慢速度重来一遍。她看着指尖因为重量低下去,像是唐旭割草时弯下的腰,又像秦英莉纳鞋底时躬着的背。

还是没睡着。唐运龙的呼噜声在身后响起来,她觉得有点可笑,世上还有她这样自己哄自己睡的人。唐蒄捂在浸得霉味的被子里,故意抽噎得很大声。她想着哭声惊动了母亲,母亲就会转过来安慰她几句。

秦英莉被吵醒,迷蒙间说:“哭什么?别人不要睡?”

半梦半醒里,她把手拍在唐蒄头上。她的手停在唐蒄耳边,唐蒄听见一阵杂音。或许是冬夜的风太冷,没多久盖在头上的手就又收回去了。唐蒄猜她不记得这段插曲,那时秦英莉睡得太沉,哪还有余力来慰问自己?

唐旭教她“日三省吾身”,要学会善于检索自身的错误。唐蒄辗转反侧,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叫人听见,她连不满和失望都要保持得很小声。她觉得自己做错了,父母忙于生计,她有意做作,不免有点无病呻吟。

但她又迫切地想要秦英莉随便她哄几句,她像是要把秦英莉的背影盯出个洞,好让自己钻进去藏起来,好叫秦英莉除了她谁都不知道,除了她谁都不上心。

可惜这也只是幻想,唐蒄只能当做是自己自私。怎么可能只想她,莫非母亲不要生活,不要工作?唐蒄依次按着自己的手聊作安慰,别人轻易拥有的东西,她却只能靠自己来做出一个廉价的、没有半点相像的仿制品。

没有把光线隔得影影绰绰的撒花帐,没有柔软光滑的枕被,没有暗香浮动间潮湿的目光。唐蒄侧躺着,看着放在枕边的手,蜷着的手指像是在抓着什么。

惨白的月光照进窗里,窗户没设遮挡。她时常疑心是不是到了夜里她睡熟时窗外就会站着一个人,森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她还对迫近的危险浑然不觉。

家像一幅画,远看是饭蒸在锅里散出的雾、记载着光阴斑驳的墙壁、承欢膝下的幼童和打着瞌睡的老人。但人是不能活在画中的,自然而然会有饭后油腻待洗的碗筷、脱皮渗水的污垢、家人间不得不听的顶撞和啰嗦。

金先生的家里接触不到这些,宋迤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觉里,她说她爱唐蒄,想成为唐蒄的家人,唐蒄猜她爱的是在道德上毫无瑕疵的完人,想要永远顺她心意的家人。

二婶似乎回来了,在外头敲着门。宋迤喜欢的就是这种东西,把唐蒄赶回来就是为了这种东西。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枪来,天天跟她睡在一起的宋迤都没发现这个。

唐蒄想起宋迤就感到惘然若失,她自小就知道好东西落不到她手里,就像是她家本来只有一个梨,要谦让,给哥哥,给叔婶,最后手里只剩下光秃秃一个核。这个核还要被父母当成嘉奖,用来表彰她的懂事大度。

可是她只想把喜欢的攥在手里,不让给任何人。若是被父母骂自私不懂事,她就要问——怎么别人不这样?

她喜欢设置关卡考验别人,别人没通过她要生气,别人不上她的当她也要生气。正如秦英莉无视她的眼泪催她快睡觉一样,就算秦英莉交出安慰她的满分答卷她也会疑心对方是不是作弊,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做讨厌,自寻烦恼。

金先生送的钟兜兜转转放回到她的房间里,反正她平时不住家,房间空置着白费地方。它像缩在家里的巨大尸体,没什么用还要把唐蒄为数不多的地方占掉。

唐蒄站在门边自思自叹,扣着扳机的手在冷风中略微发僵。这是个连环套,可以先看父母够不够爱她,再看宋迤够不够爱她。她倚在门板上轻声哼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门外敲得更起劲,她开门看见三个人都在。黑夜里訇然滑过一声短促的枪响,或许村里众人都在想,是枪声?又一声几乎是可以确定了,谁在弄枪?要不要出去看?

没有人敢出门查看。谁知道是有罪犯跑来这边还是闹土匪?还是在家里防守最妥当。她身边所有人都懂得趋利避害,这是最可爱的地方了。难怪要夸她是最喜欢的玩具,还有谁能演得像她这样尽心竭力?

唐蒄跑出家门,庆幸下手果断没让左邻右舍听见叫声。在神话里弑亲是很大的罪过,放在眼下的法律里也是不被容允的。但唐蒄没有为此发愁,她只觉得自己以前做过的事,现在做来没有迟疑,是很不错的进步。

她看见前面有个佝偻的身影走过来,担心这人嚷出去妨碍自己进城对那条漏网之鱼再下手。唐蒄预备着拔出刀来,借着轻纱般柔和的月光看见那人的脸,那人打着灯,白光引来飞虫萦绕,宛如飘在空中的面粉。

唐蒄轻声喊道:“廖婆婆。”

“哎,是我,是廖婆婆。”廖婆婆走过来,伸手要她搀住,“你听见刚才的枪响了吗?是不是他回来了?”

唐蒄知道她说的是那个参军没回来的人,唐蒄扶住她说:“不是,是我家电灯炸坏了。”

廖婆婆抓住她湿黏的手:“你手上是什么?”

“血啊,”唐蒄对她挤出笑容,“夜里杀鸡呢。”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出自宋·苏轼《水调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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