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无复恨

牢房里冷光酷亮,坐在地上的唐蒄看见栅栏后飘过一道橘色的影子,很快联想到是金萱嘉。果然金芍雪跟在她后面走过来,观赏珍稀动物似的往唐蒄身上看。

墙上的标语是新上的颜色,红漆犹如血迹。手是洗干净了,衣服上灰扑扑的。她拘谨得两手搁在膝上,像是在檐下躲雨,张望着眼前停滞的风景,只等雨停。

两个人瞄了她几眼后飞快地走了。高警长和早到的金先生坐在门外,金萱嘉说:“哪有这样的事?你说她杀了人不跑就算了,还主动来你们这里自投罗网?”

“她不是来自首的,她是来杀人的。”高警长示意她小声说话,把金萱嘉从门边拉远,“我看她跟金先生走得近才让她进来,她看她二叔,不是很有道理?看守还在旁边,一句话没说就动手了。”

金先生靠墙坐着,看上去也是十分想不通。金萱嘉心乱如麻,费解地问:“爸,你怎么会给蒄姐枪?”

“宋迤有的老师也有,这才公平嘛。”金芍雪蹲在金先生腿边,犹疑着说,“爸,我们还要不要管老师?”

金先生没把她们的话听进去,问:“宋迤还没到?”

金萱嘉一跺脚:“我去再催催她。”她刚跑出去就看见宋迤站在走廊里,连忙挥手道,“宋姨,快进来!”

她跟唐蒄日夜住在一起,大约会知道些内情。金先生板着脸看她进门,指着身后的墙壁说:“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宋迤一副一无所知的表情:“知道些什么?”

看来她也被蒙在鼓里。金先生站起来笑道:“唐蒄,有意思。”高警长往他身边挪一步,他无所谓地说,“她杀她自己家的人,叫我们来做什么?散了拉倒。”

眼看他说完就准备走,金萱嘉追到他身边道:“爸,枪是我们家的,没有你的同意她哪来的枪?”

“那就是她在我们家偷的。”金先生不以为意,说,“这事我管不着,给她找个牢房,你们按程序办。”

他昂首阔步地走出去,仿佛与这件事毫无关联。金萱嘉看向跟唐蒄走得最近的宋迤,酝酿一阵,说:“爸不让我们管她的事,蒄姐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只能让你去问了。”

这样的任务好像只能落在宋迤肩上。外头被照出一片灿灿白光,如同太阳般刺眼眩目。穿过铁门后明暗在瞬息间转换,宋迤闻到熟悉的牢狱里常有的腐味。

地上有只老鼠跑过去,唐蒄一拍地面压住它的尾巴,痛得往前奔跑的老鼠吱吱乱叫。她听见有人进门,回头看见宋迤的脸,立马松开老鼠搓着鼻子爬过来。

她身上还是宋迤给她带的衣裳,手上沾了些泥灰,有点像铅笔涂在手上的颜色。宋迤看着她把手伸过来,但是没有握住,只是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杀了人,我杀了好多人。我不可以被关,再过几天查清楚我就要被判死刑了。”她没有牵唐蒄的手,唐蒄半跪起身来抓住她,“我不想被关在这里,我不想死。”

宋迤感觉到唐蒄的颤抖,她握住唐蒄的手说:“你别害怕,有人想要挟你?你跟我说,我帮你查清。”

刚才抹了鼻子,唐蒄脸上有几条灰痕。她放空般盯了宋迤半天,知道宋迤重新开始对自己防备。唐蒄道:“我无话可说。金先生恨不得我死,他对我是用之即弃。”

宋迤以为她是心如死灰,握紧她的手试图让她因痛楚振作。宋迤又凑近些,说:“一夜之间接连害死四个人,还都是你的血亲,你自己没想过其中利害吗?”

唐蒄歪坐在地上,缓慢地抬头跟她对视:“我杀了侯亭照,督军不会放过我。现在我杀了别人,金先生大可以把自己摘干净,把罪名全推到我身上。”

那收紧的痛苦像是返还到宋迤身上,她陡然松开唐蒄的手,仿佛不可置信地说:“你为什么要杀侯亭照?”

“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唐蒄注视着她,直白地说,“他一边跟苏缃牵线搭桥,一边替金先生监视你和我,在云南的时候他派人暗害我,我为什么不可以杀他?”

一片长久的死寂,留人遐思幻想的空白页。宋迤犹带怔忪地点头:“好啊,那时你跟我狡辩你没有枪。我不该信你。”

“我才不该信你!”唐蒄一下子撞在铁栏上,她大声说,“说什么想救我想保护我,其实你搬到我家之后暗地里还跟金先生牵扯,跟他讲了数不清的我的事!”

宋迤的衣领被唐蒄伸手攫住,整个人摔在牢门前。她自觉问心无愧,毫不心虚地反问唐蒄:“是我的错,我想借谎话让他对你放心,好让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与你有关的事我从未跟他说过一句真话,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

“那你呢?难道你很信任我?”唐蒄用力把宋迤拉过来,两个人隔着牢门在咫尺间对峙,“表面叫我抄诗实则查我笔迹的是不是你?用削苹果试探我的是不是你?在医院看过我胸前没有伤痕,过了半个月依然怀疑我,还装出一副抱歉的样子来骗我同情的是不是你?”

宋迤被说得有些愧色,这没叫唐蒄得意,反倒越发让她恼火,还有什么比疑心验证成真更讨厌的事?唐蒄冷笑道:“你没怀疑错,叶青青就是我杀的。”

她看见宋迤脸上的惊惧,手上抓得越来越紧:“黄语是林雪梅和我一起绑的,你以为我在云南不停打电话给金萱嘉是关心她?我是怕王小爱给她通风报信。”

宋迤咬牙扭过头,像是不想再听。说出这几个名字时唐蒄愈加兴奋,像是念光荣榜上的名字:“王小爱,我没在她身上动手。雪梅不止是记恨王小爱占了她的学习成果,我前不久帮她弄死了从小苛待她的老太婆,她谢我还来不及。”

宋迤仰头看着灰败的天花板,好半天才说:“被你骗到今天怎么能算我多疑。”面对自诉罪状的唐蒄,她提起许多底气与其对阵,“她们跟你有什么仇怨,值得用这种手段报复?”

“那笔来路不明的钱是她们给唐运龙的封口费,”唐蒄把宋迤甩开,抓着铁栏厉声喊道,“要不是这四个人我就不用每天在别人面前演戏假装我有多无辜!”

那天如同唐蒄生命的分界线,宋迤心里潜藏无数猜测,短短数秒内思绪和立场颠来倒去,她还是想听唐蒄辩解。宋迤立刻握紧唐蒄抓着牢门的手,怀着希冀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现在说出来,若是你那天……”

说到这个她就激动起来了。唐蒄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接下来说出她想听的她就喜欢,说出她不想听的她就讨厌。她想让宋迤喜欢她,最好是无条件的喜欢,就算自己不说讨好宋迤的话宋迤也会喜欢的喜欢。

唐蒄嗤笑一声:“不告诉你,你就这样下去吧。”唐蒄抵着铁栏杆,继续说,“记不记得四货?他没有害龚老头,那把刀也不是他栽赃给我,不查出凶手怎么体现我对金先生有用?他杀了账房,我正好拿他来顶罪。”

宋迤进退两难,又想转身走掉又怕再也见不到唐蒄。她竭力压制怒意,唐蒄非要将她的幻想砸碎,说:“还有马颂,你以为他那把刀是从哪拿到的?宁远疆,我最讨厌那样有几个臭钱就自鸣得意的人了,这种人我偏就要杀。”

唐蒄说着,顺带观察宋迤的表情。比起平时有点放大的瞳孔,再凑近些嘴唇就能擦到。她看见宋迤嘴唇张开,像是吐出一柄利剑般说出毫不留情的话来:“以前许多事情经不起推敲,但我还是选择信你,如今看来是我自寻苦果。”

“是,你最初是不信我的。”唐蒄轻轻地环住她的脖子,“你后来为什么又信我了?是不是因为你爱我?”

宋迤把她的手甩开,是唐蒄前所未见的疏远表情。唐蒄一早便猜到大概会是这样收场,她挤到铁栏前问:“你不爱我了,就因为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

“你要我怎么爱你?我以为你夹在家人和金先生间左右为难,以为你会为林雪梅的事难过,”宋迤顿了顿,说,“我以为你是真心喜欢我。”

唐蒄瞪大眼睛,理直气壮道:“雪梅刚弄死王小爱,侯亭照又死得蹊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怀疑我吧?”

“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你爱的不是我吗?无论我做了什么事你都该爱我。”唐蒄又环紧宋迤的脖子,蹭着她梦呓般说,“宋迤,你自己也不干净。我杀唐运龙的时候是你替我遮掩,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宋迤猛地推开她,手撞在栏杆上,似乎整扇门都在摇晃。唐蒄被推得向后歪倒在地,宋迤站起来道:“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和你故意残杀旁人不一样。”

“不都是做了坏事吗?是你和我害死了唐运龙,是你和我。”唐蒄丧气得没力气再站起来,她仰视着面无表情的宋迤,“你说想成为我的家人,其实你只想要美满的家庭,要是我做了错事你就立马转身丢下我!”

“你说得不错,我不敢再妄想了。”宋迤后退到靠在墙上,停顿许久最后下定决心,“我跟你两不相欠。”

她移开目光就要走,唐蒄立即喊道:“宋迤!”

她回身看过去,牢门将她和唐蒄分隔开,高耸坚固得不可翻越。唐蒄坐在地上久久望着她,那目光宛如有形般抓紧宋迤的衣角,使她无法洒脱地扭头走掉。

唐蒄跟她对视半晌,脱口而出道:“带我逃狱。”

最后说出的竟然是这样的愿望。宋迤果断地走开,这次倒是头也不回。金芍雪候在门边,凑热闹般在宋迤出来后偷偷钻进去。唐蒄看见她的影子,喊道:“进来。”

金萱嘉冲她摇摇头,似乎准备和脸色难看的宋迤一起回去。金芍雪还是跑到牢里,紧张地对唐蒄说:“蒄老师,你怎么敢杀人?现在连宋迤都不想管你了。”

“还有你能管我。”唐蒄当即抓住她的手,快速道,“我知道你想看笑话,不会像宋迤那样帮我的忙。”

金芍雪说:“爸他不肯救你。”

“我不要他救我。我不能一辈子都关在这种地方,我也不想被拉到法庭上受到千夫所指。”唐蒄给她使个眼色,说,“我必须走。”

“你走不了。”金芍雪张张嘴,“对不起我不能把你带出去,以后我放学有空带同学来看你。”

她把唐蒄的手拨开,逃跑般跑出去。铁门一关,整个房间如同黑色的无底洞,轻而易举地将唐蒄吞入肚里。

宋迤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宋迤,你又被唐蒄骗了!”她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辣子鸡,要一碟辣子。”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唐蒄玩弄了!”宋迤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跟她在牢里闹离婚,对着骂。”宋迤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离婚不能算离……离婚!……破镜重圆的事,能算离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小别已离婚”,什么“爱”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宋迤走后唐蒄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唐蒄,宋迤又不爱你了!”她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薯条,要一碟番茄酱。”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宋迤怀疑了!”唐蒄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跟她在牢里闹离婚,对着骂。”唐蒄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离婚不能算离……离婚!……我至今未婚,能算离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带我逃狱”,什么“文珠”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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