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自误

从宋迤的房间里出来,房门像棺盖一样合上。唐蒄闻得到空气里的香烛味,她在空寂里潜伏了很长时间,确认不管在那个角落里都没有金先生才准备好要走。

唐蒄兔子似的窜出门外,那充满杀气要刺破天空的铁栏顶端与她相对,尖锐的三角形像利剑的尖端。唐蒄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地抱着东西挨着墙走,她敏锐地跟上去,搭住那人的肩膀问:“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那个小姑娘回过头来,唐蒄才发现这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她离开这里太久,佣人估计也已经换过一批了。

那人说:“这是李太的东西,先生叫我丢出去。”

“丢出去?”唐蒄在几秒钟里想到哄金萱嘉高兴的方法,说,“我帮你丢吧,正好我要走,丢得远一点。”

“不行,我要亲手丢。”那人抱着手里的小木箱,恨不得把箱子塞进衣服里,“我答应不能转手丢给别人。”

唐蒄说:“我看两眼。”她抢不过唐蒄,更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如此厚脸皮,唐蒄抠着箱盖边缘轻巧地推开,里头装着许多东西,绒花信件照片,拿个最有代表性的。

黑白照片上的五官几乎融在一起,宋迤都说漂亮的女人。唐蒄看见那双有点低垂的眼睛,一下子想起这个人是谁。匪夷所思,唐蒄问:“她就是李太?”

那人怯怯地点头。唐蒄二话不说把照片塞进衣兜里,说:“这张照片给我,剩下的东西你怎么处理都行。”

“不行的,”那人要抢,“这不是我的,不能给你。”

“金先生让你丢了,谁捡到就是谁的。”唐蒄心里五味杂陈,还能一心二用地挡开她的手,用商量的语气说,“你就当是我在路边捡到它,这样也不行吗?”

那人毅然决然地摇头。唐蒄暗骂她死心眼,又说:“你准备把这些东西丢去哪?”

她警戒地问:“你想做什么?”

唐蒄说:“我去那里蹲守着,好去捡回来。”

她又不行起来,唐蒄又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那人果然不记得她的传闻,一无所知地摇头。唐蒄说:“我是杀人犯。”她说完,又无奈地说,“真是,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照片我就拿走了。”

任谁遇见个人这么说都会觉得恐怖,就算不是真罪犯也是神经病。她不敢拦下唐蒄,只知道这次的任务是完不成了,抱着木箱站在墙脚发愣。

这东西是金萱嘉叫她整理出来,到了夜里没人的时候再送到金萱嘉房里去的。金萱嘉一一检查着箱子里的东西,她坦诚道:“东西都在这里,但是……但是那天跟苏小姐一起来的那个人要走了一张相片。”

金萱嘉立即问:“哪个?小彩云还是蒄姐?”

她局促地回答:“穿绿裙的那个。”

是唐蒄。金萱嘉心里七拐八拐地绕着,嘴上说:“随她去,犯不着为这个追究她。我改天问她要回来。”

那人如蒙大赦地退出去,金萱嘉摸着李环露留下的绒花和颜料,心说她拿照片干什么?难道是苏缃的意思?

本来今晚就注定不能睡,点着蜡烛像在为母亲守灵。白天里跟一群人哭过之后,眼睛里一直觉得干涩,她以为没有眼泪要流,眨眨眼又发觉还有。

她不敢看镜子里挂着泪痕的脸,茶壶里是空的,她很早以前就不许别人来房间里帮她添水。金萱嘉抹干净脸,一再确认眼圈没有发红,才拎着水壶下楼。

黑乎乎的,一个人也没有。所有人都睡了,走在黑暗里反而比平时舒展。金萱嘉刚走到一层,就看见厅里还有一星微弱的火光。她且进且退地走过去,发现坐在灯下的人是金先生,他坐在灯光里,凝视对面的黑暗。

金萱嘉想回去,金先生叫住她。她拿着水壶回过头,纵然心里有多少繁杂的思绪,要还是如旧道:“爸。”

“我想着你肯定是睡不着的。”金先生露出洞悉世事的表情,他带着惆怅的微笑说,“你是太想你妈?”

那抹笑意像是很惘然,没有办法了无意识挤出的笑。金萱嘉坐到他右手边的椅子上,觉得自己离父亲近了些:“她真的做了对不起我们家的事吗?”

“我早就不放心她了。”他的声音比以往更低沉,“苏缃这次来气势凌人的,就像以为能全盘赢下一样。家里没有卧底给她报信,她哪来的底气?”

金萱嘉蜷了蜷手,她没想到有天会在父亲面前这样不知所措。她担心自己某个无意识的动作触怒他,然后像母亲那样被他打碎。但她还是要问:“只凭借那个苏徕的一句话,你就能断定是她做的?”

金先生没有说话,他想他是在后悔在众人面前跟李环露要说法。他早该知道李环露不会给他好脸色,别人遇到这种事会想着辩解,再怎么也要温言软语说两句好话作为求饶,但是李环露从不会向他低头。

有人旁观时,他总是油然而生一种演员的信仰,演到声嘶力竭方能不负期待。这件事上他不占理,从李环露进门的那天起他就不占理,暴力是自卑最好的填充剂。

金萱嘉的诘问他早有预料,早就准备好说辞:“你二姐她娘是吞福|寿|膏死的,她娘死的时候她没掉一滴眼泪,第二天照样去上学。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没有人接话,他径自说:“因为她娘让她觉得可耻。你去问胡姨,她都不好意思跟你说当年的事。那女人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卖,拿钱去养她旧情人的儿子。事发自己也羞得不想活了,连累着女儿一起遭人白眼。”

今天白天那群人陪着金萱嘉难过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人在用异样的眼神看她。金萱嘉藏在桌下的手不自然地攥紧,那个暗中嘲笑她的是谁?分不出来。

金先生看出她的惶然,保证道:“我不会允许人像暗讽她那样暗讽你,你二姐的娘是自己找死,你妈是被我处死的。私联苏缃是她的错,杀了她是我的错。”

金萱嘉吸进一大团空气,几乎堵住她的气管。她没想到有天父亲会向自己认错,明明有更值得他认错的人。

还能怎么办呢?金萱嘉开口时觉得下巴像从身体上脱落下去,她被迫说她不想说的话:“爸,我不觉得是你错了。”她还是不肯接受现实,又说,“我也不觉得是妈错了。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家人,离得太近就不在乎对错。

不原谅他,以后如何每日都面对着他生活?金萱嘉害怕自己变成曾经的金峮熙,尖锐的语言和怨恨像脆弱膨胀着的气球,遇到外力就会砰的一声炸裂。

金峮熙怎么死的都没查清楚,是金先生不肯再查。焉知不是他做的,金萱嘉也在心里怀疑起父亲来,这仿佛是她们这家人的天性,总觉得有人要害自己。

她说服自己忘记这个人带给自己的母亲的无尽的痛苦,这一切蒙在母亲从未关心过她的墙壁后。只要李环露没有怜爱过金萱嘉,她就不算是金萱嘉的母亲。

吊灯上每一颗细小的玻璃都如同一只直勾勾盯着人的眼睛,用最严厉的目光审视地面上的金萱嘉。那些是对她无微不至不计前嫌的乔太,偶尔还跟她吵一两句嘴的宁太,还有阴森恶毒又挂着温和笑意的苏缃。

在旁人眼里,这些人都可以算作是她的母亲。最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却常年不见踪影。李环露劝她少管家里的事,少和苏缃吵架,如今这些事她都不再去做,因为她逐渐疲于争夺父亲的喜爱,苏缃也离开了这里。

现在李环露也不在了,她唯有保留下母亲的遗物作为纪念。她不能说母亲不爱她,就像她不能说她不爱母亲,故事里的爱都是不计回报的,不是等价交换。

她违心地说:“我没有怪你。”

金先生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满意,他愉快于金萱嘉这么快就原谅他。其实金萱嘉只是不想在失去母亲的这天再失去父亲,她再想问个究竟也不能开口。

她告辞上楼去,忘了茶壶。心里只想着那张被唐蒄带走的照片。那张照片在数日后被送到宋迤手中,彼时的宋迤又沉进连续不断的幻觉里,很长一段时间没出门。

这几天金萱嘉没有找她玩的心思,金芍雪也收敛许多不再惹事,整个家没有一个人发觉宋迤的异样。中秋节后宋迤就没在幻觉里看见唐蒄,现在她又出现。

她坐在书桌前,有个唐蒄站在旁边。

幻觉里的唐蒄和现实中的唐蒄区别很大,幻觉里的唐蒄更像是旁若无人地做自己的事,不管宋迤出不出声她都能自得其乐。现实中的唐蒄却不用宋迤说话就把眼睛瞟过来,看得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幻觉脱胎于现实,只能供她观赏。像是把不久前看到的再在眼前复映一遍,宋迤没有抬头,单靠系绳系紧时的微弱声响就能想象到那天从墙后走出来的唐蒄。

金先生那几句话中的目标只是唐蒄,为此提心吊胆的人反而是宋迤。她没有和别人说,其实那天她很担心唐蒄同意和金萱嘉逛街,最后跟金萱嘉一起回家。她甚至想出让金萱嘉改变主意的说法,唐蒄却毫不介意地自己拒绝了。

没有她出手的机会,犹如一个明明记得却在下笔时倏然忘却的典故。没有命中的感觉,那句话堵在心里。

唐蒄似乎过得很开心,对没有她的生活依旧得心应手。她笑得光彩照人,宋迤只一眼就记得那两条系绳被她捏住两端逐渐收紧的场景,天才的设计。

宋迤听见敲窗声,恍然醒过神来。她起初以为是鸟,站起来走到窗边,又一颗小石子丢过来,啪的一声砸在玻璃上。宋迤推开窗,站在下边的是仰着头冲她招手的小彩云。

小彩云向她比几个手势,希望她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她很不想来,但唐蒄实在是烦人,一边想把宋迤引出来一边又想保证自己的矜持。算了,要是唐蒄能把宋迤骗过来那就是大功一件,也不在乎是不是帮她跑腿传信了。

这段时间不便登门拜访,小彩云把手里的信封放在地上,灵巧地翻过铁栏。宋迤大致猜到她的用意,下楼时那封信还在,信封里装着李太的照片和一家餐厅的地址。

写地址的白色卡片的材质有些熟悉,宋迤下意识翻到背面,唐蒄的字迹,唐蒄的语气,唐蒄对另外几人也发出的讯息:“你是我最喜欢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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