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枯荣

白布从金先生家宅前撤下没两天,金鳞洪就预备着带乔太走。连日下了几天雨,太阳难得愿意从云层里挪出来,连金萱嘉都要夸一句金鳞洪选的是好日子。

默默无闻的人忽地备受瞩目,望向她的人都极为艳羡。乔太待人宽和,她要离开,不少人都站在门口送她。

宋迤站在最旁边,这种时候她不必挤到中间去。金先生站在离乔太最近的地方,嘱咐完该说的场面话,乔太正要上车,人群里有个声音喊道:“等等,等一下。”

众人听见那声音便倍感惊讶,乔太跨上车的脚也收回来。人人都以为她要歪在房间里不管这些琐事,人群被金萱嘉拨开,她像一只鱼在水面划出两行波纹。

宁鸳的目光追着金萱嘉游到人群最前头,生怕她今天找茬。金萱嘉向乔太伸手,递出手里的东西:“你搬出去跟大哥住,我想送你一个东西留作留念。”

她把握紧的拳头松开,手里躺着一根两寸长的帽针,末梢有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鸟。乔太听见她这话还觉得不敢相信,情不自禁地笑出来:“送给我?”

金萱嘉不回答,她把帽针拿在手里,金萱嘉才小声说:“对不起,以前对你说过很多不好的话。”

她不想这话让太多人听见,乔太知道她不好意思,低头把帽针收进手袋的夹层里,凑上来热络地抱她一下,宽慰道:“好孩子,我有空就回来看你。”

金萱嘉依旧小声说:“谢谢。”

乔太松开她上了车,车门关上,金萱嘉一下就觉得和她被隔开了。众人看着汽车远走,宁鸳撇过头悄声跟身边人说着话,似乎是在讨论金萱嘉今天的反常。

谁都觉得不对,但没人敢去细问。只有金芍雪大声问出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是不是舍不得她?”

金萱嘉抬起头,宁鸳朝她点头微笑。她拉住金芍雪就走,对金芍雪的问题有明显的闪躲:“行了,回去。”

宋迤自觉地跟上她,金芍雪丝毫没有顾忌,自顾自地边走边嘀咕道:“奇了怪了,乔太走了你非但不说风凉话,还送她东西?你到底是不是金萱嘉?”

金萱嘉还是没答话,她知道金芍雪早就向苏缃投诚,时刻有可能将现在的家庭弃之不顾。

宋迤谨慎地观察着金萱嘉的动作,忧心她会突然像扇唐蒄那样再给金芍雪一巴掌。她数着这两人对视时眨眼的频率,金芍雪更频繁更像活人,金萱嘉迟钝地凭借身体本能闭眼睁眼,像是发条没上紧的人偶。

她觉察出金萱嘉的不对,但找不出应对办法。上次金萱嘉不高兴的时候她没碰上,那段时间她和唐蒄坐着火车,每天争论哪座山看起来更像卷起尾巴的狗。

宋迤听见耳边的笑声,她明白这时不会有人这样贴近地跟她说话。前面的金芍雪还在说:“我想像大傻那样堂堂正正走出门去,这么厉害的事怎么他能做成?”

她很快找到原因,玩笑道:“怪我妈死得早,不然我高低也要带着我妈往外头走。”

金萱嘉笑着说:“这哪能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行?宁鸳她们私底下都夸大傻孝顺,恨不得把大傻塞进肚子里当她们生的。”她说着,轻松地说,“反正我们两个是没可能带着自己的妈走了。”

听见这样的话,换成以前最少也要骂她两句。金萱嘉扬起手说:“玩秋千去。”她转头问宋迤,“宋姨,你也跟来吗?成天在房间里窝着,不见太阳要得病的。”

待在屋里的时间是太久了,宋迤没理由拒绝。金芍雪抢先跑到阳光下,说:“大傻闷不吭声做了这么漂亮的事,心里不知道会得意成什么样。”

她一转身坐到秋千上:“他走了家里就只有我俩了。三炮根本就是干妈家的人,芳菲更是不算。”

金萱嘉在她旁边坐下:“你不是管苏缃叫干妈吗?”

“那是干的,怎么能一样?”金芍雪抓着头发晃脑袋,仿佛很崩溃地说,“为什么我就不是干妈的亲生女儿?我要忌妒芳菲了,她有的都是我想要的。”

金萱嘉没有冲她翻白眼的闲心,说:“两个人太笨重,这秋千动不了。你下去帮我推秋千。”

“为什么?”金芍雪嘴上说着,站起身走到宋迤旁边推几下,又说,“宋迤,你一个人推不动我们两个?”

有阵冷风吹过来,宋迤在风里闭上眼睛。她瞧见幻觉举起手的动作,不用看就能想象到这个虚幻的身影踮起脚去摸索秋千架的横梁上那片枯黄的落叶。这片陈年的枯叶被风吹下来,或是被不存在的唐蒄拿下来。

金芍雪又叫一声:“宋迤?”

宋迤还是没理会她,金芍雪指着宋迤说:“宋迤在发呆呢,不是两个人坐秋千太笨重,是她没有用心推。”

金萱嘉和金芍雪一起看过来,宋迤方回过神,说:“太久没照到阳光了。眼睛疼,头也晕起来。”

“没事吧,要不请个医生给你看看?”金萱嘉在秋千上晃,她隐约觉得宋迤状态不太对,说,“前几年你就病了一场,是不是那时的病还没好全?”

“一定是的,宋迤不经常生病。”金芍雪停下手,“你就病了那一次,当时的药还留在家里没吃完呢。”

金萱嘉给宋迤递个眼神:“回去吧,别在外头吹风。”

宋迤手里捏着唐蒄偷偷给她的纸团,手里浮出一层冷汗来。她僵立着不动,金萱嘉猜出她的意思,伸手推几下看戏的金芍雪:“你赶紧去给宋姨沏杯茶。”

金芍雪大惊失色:“我去?”

金萱嘉用理所当然的表情作为回应,金芍雪绕着宋迤转一圈,哀叹一声说:“也是我今天心情好。”

她背着手往屋里走,宋迤呆站在旁边,隔了一阵又开口:“近几年家里的人越来越少,没想到乔太会离开。”

“是啊,这几天发生的事我这辈子都没想过。”金萱嘉仰头望着天空中被风撕得藕断丝连的云,“有时半夜睡着睡着就会突然想到,我怎么会落到这一天。”

没人帮她摇秋千,她就自己晃起来。她喜欢这样,秋千摇起来犹如一架摇篮,像是重新回到小时候。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需要盖被子也能得到的温暖。

犹记得芳菲也爱在这里玩。那似乎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尽管金芳菲今年念小学,也还是个孩子。

她望着自己的影子叹气。宋迤心情不好,开启话题也生硬:“唐蒄说的那些话,你有听进去吗?”

金萱嘉停下晃秋千的动作,模棱两可地说:“听进去和没听进去,不知道是哪个。我不觉得搬到谁家去就能脱险,谁说我们家一定完了?督军那边又没个准信。”

宋迤缄口不言,金萱嘉质问般看着她:“你是不是信了唐蒄的话,以为去求苏缃庇护就能安枕无忧?”

虽然不是这个心思,但还是有种被揭穿的惶惑。宋迤释然一笑,说:“金先生不会放我走的。”

“是,他不会放你走。”金萱嘉敦促自己安心般颔首,她碾着脚下的草皮说,“最开始我也不想你到我们家来,我听小彩云说了你的事,看见你就心里发毛。”

这才是正常人,不像唐蒄那样,听她说起这个还故作向往。宋迤正要说唐蒄,金萱嘉却说:“如今不觉得了,你和蒄姐都是这样的人。和我也没什么区别。”

宋迤随口说:“还是有区别的。”

金萱嘉知道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寄希望于她能明白,只是说:“我不怪蒄姐和芍雪,人往高处走嘛。怪只怪小人当道,让那些冷血无情的人得势。”

“既然你不怪唐蒄,那我便多嘴几句。”宋迤斟酌着吐字,随时提防她生起气来,“那天唐蒄的话不好听,但实际上没什么错,你应该为自己打算些。”

金萱嘉转头用目光将她钉住:“怎么打算?”

“倘若督军真要我走,金先生就留不了我。”宋迤面露忧虑,“你们家往日何等风光,现今一年比一年衰退,日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金萱嘉面无表情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绷不住笑出声。她笑得直哎哟:“这算什么?钱不够就紧着用,说不上话就低调做事,再不行就学蒄姐送牛奶捡破烂去。”

她乐观得反常,宋迤看着她笑了半晌,又问:“唐蒄和苏缃一起回来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问我怎么想?她死了又活了,都是她自己的事。”金萱嘉不像她一样避讳这件事,随手理了理衣服下摆,漫不经心地说,“那天是为她骗我稍微生气了一下,不过还是很高兴。朋友嘛,犯点小错无伤大雅。”

宋迤听到这里,语气又不受控制地尖锐起来:“你没听她说吗?她和苏缃的交涉是从唐运龙的案子开始的。细算起来她对我只会说谎话。”

说完才想起不该这样说话,金萱嘉毫不在意,淡然道:“按你的意思,她对我也是说谎。我不想在乎真假,活着回来就好,彻底死了才叫人难过。”

唐蒄塞过来的纸团有如一只老鼠,不遗余力地在她手中扭动、啃咬、挣扎。那张纸上一字不差地写着当年金先生过寿时宋迤借口帮忙让唐蒄抄下的那几句诗。

我是人间惆怅客、愿作轻罗着素腰、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觉性从来具足*……洋洋洒洒写下去,从没见她抄写得这样工整。像是担心宋迤的回忆不够深刻,她专门用红笔将宋迤对她动过的心思尽数框出来。

我、是、具、元,细微到作字的左半部分和昼字的下半部分,她很轻易就看出宋迤在试探她。宋迤甚至想,唐蒄是不是潜伏在空气里,看着她挑灯裁纸,拼凑出那句由唐蒄的随意抄写拼贴成的“你是我最喜欢的玩具”。

这张纸在手中缩成一团,又悄然在手里舒展放松。它时刻提醒着宋迤她也曾对唐蒄说谎,原来她不是自己想象里那个一心与唐蒄真心相待反被唐蒄欺骗的人。

她和唐蒄从一开始就在互相欺瞒,只不过她比唐蒄更早一步发现自己待对方是真心。若说唐蒄骗她,她同样骗过唐蒄,若说唐蒄对不起她,她同样对不起唐蒄。

宋迤说:“我今晚要去见唐蒄。有话要带吗?”

“没。”金萱嘉答完才警觉起来,问,“你去哪里找她,要不要跟爸报备一声?”

宋迤低头道:“倘或他知道,我便不用和你说。”

“嗯,”阳光将手脚浸泡得发麻,金萱嘉说,“就像这院里的花要败了,是它自己的命,我是干涉不了的。”

*:我是人间惆怅客:出自清·纳兰性德《浣溪沙》;

愿作轻罗着素腰:出自唐·刘希夷《公子行》;

觉性从来具足,天真本自完全:出自元·姬翼《西江月》;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出自宋·欧阳修《生查子》。五十回作话再利用。

亻丿一是我旦□□□□元具。

亻 尔 是我最喜欢的王元具。

神似火星文,下一章是叛逆的蒄姐和宋姨在网吧门口aka苏缃家VS教导主任aka风纪委员小彩云的决斗!BGM是蒄姐唱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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