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华灯下

唐蒄心里奇怪,回到座位上时便少不了明里暗里地打量起这位宋迤来。金萱嘉以为她又要发功,伸手戳宋迤的胳膊小声道:“唐蒄刚才猜了四货的身份呢。”

宋迤看着挺会来事儿:“她猜得准吗?”

金萱嘉乐不可支:“你自己去问问她准不准吧。”

宋迤扭头看向唐蒄:“准不准?”

“准。”唐蒄硬着头皮求表现,“太太您这样的姿容,黄鹂鸟似的出现在金先生的房子里,与他最珍惜的一众宝物聚在一起,就差直说您是他心里的贵宝了。”

“贵宝?”宋迤不太确定地抬眼看她,“算是吧。只凭这两句,你就猜出我在这屋子里是个什么东西?只怕以后在金先生眼里你更像罕物。”

金萱嘉道:“别叫她猜了,她刚说四货是花匠呢。”

宋迤摇摇头,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我愿闻其详。”

金萱嘉噙着笑意,分明是等着面前两人同时出丑。唐蒄琢磨着,生怕哪句话冲撞了面前珠光宝气的太太:“通身的气派,不起眼的地方也讲究。怕是金先生新娶的夫人……或是哪房太太家里来谒访的姊妹家。”

宋迤仅是一笑,捋开挡住面颊的头发,踩着步子走远了。唐蒄忧心自己得罪了她,金萱嘉却笑着说:“你说中了,她才不高兴的。你冷静,宋姨不会把你怎样。”

唐蒄哦一声:“她不是自愿要嫁给你爸爸的?”

“不是,她还没过门,只算个候选。”金萱嘉晃着腿,望着宋迤走远的背影含笑道,“宋姨那个人向来就是这个样子,哪句话不合她的意了,就再不搭理你。”

“我是不是已经得罪她了?”唐蒄心乱如麻,搓着手里的衣襟说,“你跟我说别让她碰我,是有什么门道?”

金萱嘉沉吟道:“这个……就快吃晚饭了……”

这样半遮半掩,反倒更叫人好奇。唐蒄急切地问:“到底是什么,吃饭的时候听不得吗,有多恶心?”

“我直接告诉你吧。我们不是本地人,前些日子才搬来,房子车驾都是租的,要看我们在这里待多久才考虑留不留。”金萱嘉摇头晃脑,背论语似的说,“宋姨是我爸从北京带回来的,说是很喜欢,以后要收到房里。”

唐蒄错愕道:“宋姨跟你差不多大,你爸就要找她当小老婆?”

金萱嘉侧目望她一眼,不再回答这个问题:“她是和我们一起坐火车从北京来这里的。火车上有个扒手,趁人不注意偷了她吃饭时摘下来的耳环,列车员把扒手抓出来,那人死活不承认是他偷的。”

唐蒄说:“那有什么办法,送到警察所去呀。”

“扒手不管这些,一仰脖子把耳环吞进肚里去了,这谁查得出来?”金萱嘉越说越来劲,“然后宋姨就亲自出马,抠着他的嗓子让他把吃下去的耳环吐出来。”

唐蒄露出恐惧的表情:“她用的哪只手?”

“这是宋姨的**,我怎么能告诉你?”金萱嘉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扒手的**,那天中午他吃了夹菜的馍馍,酸汤馅的饺子,喝的孟大爷家里的酒……”

“别说了,绝对不能让宋迤的手碰我!”唐蒄大叫起来,攀住金萱嘉道,“等下坐到餐桌上的时候你要跟我一起。”

金萱嘉露出让她安心的表情,又跟她说了许多金家里的琐事。她老爹是来自东北的富商,她母亲不爱在外人前出现,幸而她八面玲珑,才能在金府里独占鳌头。

金萱嘉前面有三个哥哥,金鳞洪、金峮熙和金龙瀚,对她都还算宠爱。二姐早嫁,剩下的四妹念高中,五妹妹这些日子才学认字。金萱嘉把玩着宋迤留在沙发上的扇子,跟唐蒄窝在沙发里:“你家里头有几个小鬼?”

唐蒄回答:“就我一个。”

“就你一个?”金萱嘉起初还有点惊讶,问完才觉自己是在大惊小怪,冷笑道,“也是,我爸光小老婆就有那么多个,孩子更是数不胜数。你家在乌衣巷那边?”

唐蒄赶紧赔笑:“是,住得不起眼。”

“旧时王谢堂前燕,全都飞到我们家里来了。”金萱嘉说着,瞥向唐蒄,“你待会儿吃饭的时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她接下来的话。唐蒄在沙发里是跪坐姿势,不必像金萱嘉那样转头才能看见来人。

宋迤换了衣服,说:“金先生叫你。”

金萱嘉自认倒霉般摊手,她站起来时唐蒄才敢站起来。唐蒄还提着行李箱,宋迤侧过头观察她,似乎在猜箱子里装着什么东西。总不是炸药——唐蒄想,但这东西出现在金先生家的餐桌上也跟爆炸没什么区别了。

她拖着箱子走到餐桌边,唐蒄发现这屋子里随便一样东西捡出来都够她惊叹夸大好一阵子。金先生坐在上座,是个白发捻须的小老头,看着唐蒄笑眯眯的。

另几位是扑着香粉打扇子的姨太太,说话时睫毛颤动,旗袍从椅子上耷拉下来,顺得像圆环唱片。唐蒄只得跟金萱嘉坐得近点,防止染上香水味回去被调侃。

金萱嘉似是觉得这种事难以启齿,便用扇子掩着嘴小声依次介绍:“五姨太,六姨太,十二姨太。”

“十二……”唐蒄惊讶得说不出话,偏过头看十二姨太的时候才察觉到金先生在看她,连忙道,“您好。”

“你叫唐蒄?”金先生露出笑脸,道,“刚看到报纸的时候还不晓得你这名字怎么念,都是宋迤提醒我的。”

“确实生僻,爹妈给的,没办法。”唐蒄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将早些时候想的台词搬出来,“金先生是看见报纸上的讣文才来找我,不怕我是游荡世间的鬼魂吗?”

“嗳,你好好地站在这里,哪里是什么鬼魂。”金先生含笑看着她,满意地抚掌说,“你看你,小脸红扑扑的,还笑着跟我讲话。这么神色奕奕,怎么会是死人呢?”

“我看见那篇报道,觉得你人有趣。”金先生说着,示意旁边的佣人放餐具,“二十几岁,在我们那边讲来,就是刚升上天的太阳,怎么会给别人传你的死讯呢?”

“好玩而已。”唐蒄任由刀叉摆到自己手边,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个年纪,就是爱玩儿的。”

“嗯,嗯。说的是。人生得意徐……”金先生念道这里没能念下去,寻思片刻看向宋迤道,“徐什么?”

宋迤低头说:“须尽欢。”

“对,就是须尽欢。”金先生缓缓点两下头,指着低眉顺眼的宋迤说,“人老啦,记性越来越不好。还好宋迤能帮我打下手,不至于叫我说不出话。”

那几个姨太太笑着打趣,有点像是专门给金先生炒热气氛。其中一个比划着红通通的指甲管,笑眼弯弯地看着唐蒄:“蒄妹妹,听说你是女大的学生?”

“还没有毕业,”唐蒄盯着她那好几寸的指甲,生怕待会儿东西端上来她直接用指甲插饭吃,“金先生记得别跟别人讲,我老师说了不要报她的名字。”

宋迤接过餐巾,对身旁的佣人说:“上菜吧。”

那人立即恭敬地退下去,不多时便有人端着餐盘鱼贯而入。看来这个宋迤在金家说得上几句话,她看向唐蒄,语气平静地说:“《城际日报》上登了你的照片。”

“那张脑袋血肉模糊的?”唐蒄摆手道,“是化妆来的,用了隔壁戏班子的胭脂,气得他们罢演两天呢。”

金先生对唐蒄挺有兴趣:“蒄妹妹平常也听戏吗?”

“不常,是唱戏的住在我们家旁边。”唐蒄揉揉鼻子,“每天清早都有人吊嗓子,就连我朋友也常和我抱怨,说我们家这样的租金,能住到什么桃源仙境呢。”

金先生很给面子地拍着椅子的扶手笑,宋迤又说:“报纸上说你是找不到称心的工作万念俱灰。”

“随口编的。我是找不到称心的工作,但还没到寻死觅活的地步。”唐蒄看着有几分高兴,她将箱子拽到脚边,“我娘替我买好了寿衣,准备下葬那天穿呢。我还从没买过这么好看的衣服,上头全是绣花。”

金先生问:“什么样的?”

唐蒄猛地将那件黑色寿衣从箱子里抽出来,高声念道:“二龙抢珠!麻姑献寿!招财进宝!百鸟朝凤!”

她连报了好几句喜庆话,宋迤听得头疼,忍不住制止她的动作,问:“你怎么把这件衣服带到这里?”

“我打算把这件衣服卖给金先生。”唐蒄收好衣服,趴在椅背上望着金先生说,“若是您愿意收下这件衣服,我就有钱还给送葬队那些吹拉弹唱的人了。”

“老头子年纪大了,穿不得寿衣。”金先生心下了然,说话间明显地掺了几分欣喜,“我看要不这样,你倘或实在急着用钱,就把你身上这件衣裳卖给我。”

金萱嘉无意识地挪了挪手,撞掉了手边的玻璃杯。五姨太替她捡起来,用难言的表情对她摇了摇头,金萱嘉只好坐回去。唐蒄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要这件?”

金先生颔首。唐蒄爽快道:“好啊。”

金萱嘉抬起脸来要跟她说话,她却抱着寿衣径直往隔壁房间走去了。本以为是师出同门的学姐,读了书也该知道什么是廉耻,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直白果断。

先有了宋迤,现在再加个唐蒄,恐怕以后母亲在家里的地位又要更加尴尬。金萱嘉食不下咽,用叉子压扁盘子里的青豆。她听见走动的声音,众人举头去看,竟是唐蒄换上寿衣在门边高高兴兴地站着,冲餐厅里挥手。

金先生甚是不解,问:“你这是干什么?”

“换下金先生要的衣服。”唐蒄答得理所当然,将换下的衣服放到旁边的椅背上,“旧的交给您保管。”

金先生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不过很快回过神来,点头道:“好,好啊。我明天就差人把钱送到你家里去。”

“我就不在这里多留了,穿寿衣归根结底不太吉利……”唐蒄挠挠头,拿起自己来时带着的箱子直起身来,不忘离开时的礼节,“我先走了,各位晚安。”

金先生笑着用目光送她,金萱嘉没理会。唐蒄刚走出没几步,便听见个硬物当啷一声从自己的箱子里摔到地上,回头看去,是白光璨璨的一把匕首,尖端沾着血。

众人脸色骤变,唐蒄还有点愣,走过去将其捡起来,抬起头苍白地辩解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楼下花园里传来一阵骚动,忽地有人跑上楼来通风报信:“不得了了,门口守门的龚老头子死了!”

蒄姐惨遭降级,由姐变妹。

你宋姨还是你宋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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