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隐机锋

天地何其大,世人何其多。久留在金家不是个好主意,这家人个个都揣着自己的打算,周旋太久就算是神仙也会累。宋迤时常想着要回东西,赶紧离开。

踏入沼泽后再想干净利落地抽身就难了,宋迤立在金先生身后,远眺和杜横江坐在一起的杜高岐,忽然觉得杜太太或许也和自己怀着一样的想法。

对杜太太来说,这个屋子和牢笼没有区别。宋迤不懂她为什么执迷于将自己打扮得更艳丽,在这场鸿门宴上,她妆扮得仿佛想把身边亮起的烛光都比下去。

正如摆在屋里的古董玩意儿一样,不美的东西入不了主人的法眼。珍财异宝在富足后总会遽然失色,裂帛撕扇换来的偶然笑容才值得追求——人比物件好玩。

在金先生眼里,杜氏兄妹正是俎上鱼肉,他游刃有余地噙着笑容。杜高岐不解其意,出乎本能地赔笑,杜横江兴许是猜到了什么,把今天的事情都推脱掉了。

“昨天宴上人多,忘了把准备的礼物给你。”杜横江招手叫来侍从,“这是我前几天淘来的根雕,据说是当年宫里流出来的几千年前的木头,百年前的工匠。”

现在这时局,想彰显身份贵重就必须跟宫里沾点联系。金先生看着在灯光投在盘根错节的雕刻上的阴影,伴着微笑赞赏道:“不错,好光彩。”

杜横江澹然说:“我儿子送的,我就当借花献佛。说到底还是一家人,算是他给你的贺寿礼物。”

“寿都过了,这时候送也只当是孝心。实在是好,看这技巧是有价无市。”那根雕被人托着送到金先生眼前来,他却只看杜横江,“托了不少关系才搞到手吧?”

“我在南京城认识的人还没你多呢,怎么好意思在你面前说托关系。”杜横江挠挠头,说,“就是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顾念着当年的情谊才带我走的近路。”

“不错,真是不错。这些东西做得再好也不过是死物,还是你和故交的情谊难得。”金先生眯着眼睛笑开,扭头看向身旁的宋迤,“宋迤,你看怎么样?”

宋迤走神很严重,回答也有延迟:“是很好。”

金先生没对她不及时的回复做出反应,宋迤觉得他肯定是不高兴的。但她现在没功夫管这么多,姓金的都麻烦,闹起来不好解决,但金先生多少懂得什么该轻拿什么该敲打,不会如金萱嘉那般肆意对人撒气。

眼下还是劝好金萱嘉更重要,宋迤瞥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不知道唐蒄能否把金萱嘉哄好。在说好话这方面唐蒄相当有能力,想来不用她担心。唐蒄踩在草坪上,金萱嘉听见身后传来的沙沙声,负气般地没有回头。

唐蒄走到她身边:“金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金萱嘉没搭理她。她丝毫不恼,厚着脸皮在金萱嘉身旁蹲下:“看蚂蚁搬家啊?我小时候也很爱看的。”

“我不是在看它们搬家,是喂它们吃东西。”金萱嘉手里攥着几粒糖,她把雪白的糖丢在泥土里,心不在焉地讲解道,“故意把糖放在这里,等它们带回家里去。”

“在村里没有年节也没有大戏,就只能看蚂蚁搬东西咯。”唐蒄撑着下巴,笑嘻嘻地说,“我还没谢谢你,昨天本来你也可以去听戏的,结果要陪我去做衣裳。”

金萱嘉嗤之以鼻,拖长声音讥讽道:“不用谢我,你说一声想要衣裳不就有人上赶着送你?”

唐蒄笑着问:“当时真的是你在偷听啊?”

金萱嘉哼一声,嘴硬道:“什么叫偷听,我在自己家里随便逛逛,是你们说的话自己钻到我耳朵里来的。”

唐蒄歪歪头,又问:“你不喜欢杜太太?”

金萱嘉搓着手里的草:“我怎么会喜欢她。那种人像花,像衣服,要多少有多少,看不顺眼想换就能换。”

“说得这么轻松,你换一个试试?”唐蒄说完就被她横去一眼,赶紧摆手是好道,“别生气嘛,宋姨跟我说了,你妈妈跟她们没有交恶,犯不着跟对仇人似的。”

这世上的烦恼各不相同,金萱嘉觉得她理解不了自己,郁闷道:“我和她们是一样的,像花像衣服,换了死了都无所谓。我妈不讲究这些,她恨不得死了——”

话说到一半才想起不该讲得这样重,金萱嘉说:“她不在乎我爸爱不爱她,可我要在乎。如果我爸不珍重我,我就会像杜高岐一样,被人拿起来当筹码。”

虽然相信自己的哥哥们不会那样待她,只是这样的事在耳中眼里发生得太多,难免不让她胆寒。听多了鬼故事的人,难道不会有那么一刻相信有鬼吗?

唐蒄酝酿一番,没找到开口安慰她的立场。她想了想,问:“金二少现在怎么样了?”

说起别人总是毫无负担的,金萱嘉收敛失意,语气也变回以往的随意:“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昨天喝得大醉,今天起床就被打,大概是在房间里养伤呢。”

唐蒄掩着袖子笑道:“这么了解,应该是去看过了。”

“你说话怎么跟宋姨似的,听着就烦。”金萱嘉满是怨念地错开她的视线,想起宋迤,便说宋迤,“她现在是跟着我爸去接待杜横江他们?难怪你来找我。”

“什么啊,我又不是她不带我才来找你的。”唐蒄佯怒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生来就有这么好的家世,家里人好像都很喜欢你。你那样对苏太太她们,她们也没跟你斗,怎么就不能和谐相处呢?”

“我不能和芳菲一样靠母亲,也不想像二姐那样嫁给一个根本就不熟悉的人。”话题又绕过去,这次金萱嘉没那么难过,“我妈帮不上忙,我只盼着我爸能更喜欢我,要是他真的爱我,就会给我个更配得上我的前程。”

金芳菲和妈妈常玩的秋千就在不远处,在混沌的黑夜里无比刺眼。唐蒄问:“事事都顺着他,替他调合和二少爷之间的关系,他就会因为这个更喜欢你吗?如果你哪天不想做这个调解人了,他是不是就会放弃你?”

“是,根本没有利用价值。”金萱嘉一抓头发,“我和他挂在衣服上的奖章有什么两样,供他向别人炫耀。”

还好现在他退居幕后,没人要求他上阵杀敌。亦或者还好现在还算有个国家,听说真正的乱世,不至于无论身份贵贱都会连遗言都说不出口就被杀掉。

那时不管是金萱嘉还是金芳菲,都会被不留半分愧疚地抛弃。不是听宋迤说过亡国后有人拿官印抵债吗。金萱嘉低声说:“我要飞得更远些……”

更远些。母亲飞得还不够远?她离乡背井,被迫成为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李太太,多高贵的称呼,她却一点也不在意,这份孤傲让她看起来更加格格不入。

飞不远,也不敢去做有骨气的人。她知道父亲是用什么手段对待的宋迤,再硬的骨头都能打碎,冰寒里不折不屈的松柏,轻易就能被樵夫砍断拿去当柴火。

“不挤出笑脸来待他,转头就会被他忘记。你明天去他面前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妈叫什么名字?”金萱嘉咬牙,不知是委屈还是愤恨,她说,“后面多得是人排着队讨好他,何必在没眼力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唐蒄托腮道:“可我看宋姨也不太逢迎他。”

“宋姨不是我这样的人,我倒是想和她一样。”金萱嘉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她猛地转头,眼睛被月光晃得如同寒星,疾声诘问道,“唐蒄,你会不会死?”

唐蒄愣了几秒:“啊?肯定会啊。”

“是吧,因为我们会死,所以才不敢得罪那些翻手就能主宰我们性命的人。”金萱嘉把头转回去,很是羡慕地说,“宋姨不同,她不怕死,也不怕遭人记恨。”

“这个嘛……”唐蒄听得一时语塞,迟疑着揣测道,“你是想让我夸她胆子大?”

“不是。”金萱嘉用力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糖往地上一丢,拽着唐蒄站起来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她忙着给我爸当背景,管不上我们。我带你去见胡太太。”

唐蒄不解道:“见胡太太?为什么?”

“我跟我二哥说了毒酒的事,他拿命跟我保证他没想害我爸。”金萱嘉的语气是十足十的肯定,“那个下毒的人想借刀杀人挑拨我家里的关系,你是被误伤的。他是说劝他敬酒的是胡疏影,我们还没问过她。”

胡太太平日里谨小慎微,也是个像金萱嘉一样致力于维护家庭和谐的角色。她不怎么起眼,唐蒄短短一天内需要解决的事情太多,是把这个人忘了。

只是现在天色太晚,不知道胡太太那样行事稳重的人会不会早睡。金萱嘉的低迷情绪来得快去得快,打了鸡血般跳起来抓着唐蒄要去紧急审问。

唐蒄觉得金萱嘉太浮躁,问话还是要等宋迤归队后从长计议。两人拉扯一阵,远远地有人拿着提灯往这边一照,金芳菲的声音传了过来:“姐姐们在那边。”

“是姐姐和蒄老师。”苏缃跟在提灯的金芳菲身后的黑暗里,保持着万年不变的清闲友善,“这么晚了,你们两个怎么不回去待着?蹲在草里容易挨蚊子咬的。”

不想被她的目光扫到,金萱嘉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说:“你管得太宽了,我们在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

“鬼鬼祟祟的,当心被当做小偷。”苏缃调侃一句,又说,“连杜老板都回去了,你们也该回去歇着了。”

金萱嘉确认道:“杜横江走了?”

苏缃拢了拢头发,说:“怎么直呼其名。”

金萱嘉回头对唐蒄道:“他不在,宋姨估计得空了。我们去找她,辩清楚是按你说的做还是按我说的做。”

说这个到底有什么意义?唐蒄哀嚎一声,金萱嘉的想法不容置疑,她没有征求唐蒄同意的意思,抬脚就往前走。唐蒄慌里慌张地跟苏缃道别,追上她的脚步。

金芳菲望着两人走远的背影,还是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苏缃拉住她的手,说:“走吧,把姐姐叫回房间里,我们也不能留在外面了。”

金芳菲跟着她走,问:“为什么呢?”

“晚上很危险,只有妈妈身边才安全。”苏缃有条不紊地说,“萱嘉姐姐的妈妈不会照顾她,很可怜的。”

金芳菲嗯一声:“所以我们要保护好她。”

苏缃笑着颔首:“说得对,我们要保护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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